大雨刚过去又逢赶场天,大路口空无一人,方祖琦和秦志豪来到晒场门口卢道仁家门庭下择一块干的台阶坐下,方祖琦双脚并拢双手抱住膝盖看着地面不说话,秦志豪看看她又看看别处,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几分钟方祖琦才开口说道:“志豪,我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啥,就问我了不了解你。”
“就这么多?那你咋说的呢。”
“实话实说呗!不过如果不是你哥问我这些问题的话,我还不会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你。”
“哦?”
“大哥问我知不知道你最想做什么,我细想了一下发现我其实并不知道。”
“嗨!就这个问题呀!不过好像你确实没有问过我想做什么!”
“那我现在可以问一下你想做什么吗?”
“这么重要的问题现在才想起来问?”
“……”秦志豪一时语塞。
“行吧,我告诉你……我想做的事情其实比较简单……因为我和哥哥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迫害去世了,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从小是他带着我,照顾我,说起来他倒更像是我的父亲一样,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经常在想,以后有了孩子我可得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的父亲,让孩子们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回到家里能在父母的面前撒撒娇,能跟父母说说话……没有父母的孩子是要受欺负的……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永远跟哥哥生活在一起。”
秦志豪看着方祖琦带着憧憬的神情,更加坚定了要照顾好眼前这个美丽而单纯的女孩儿的决心。
“这些话你跟你哥讲过没有?”
“没有……不过他的想法肯定是跟我一样的,兄妹心连心,想法不会差太大的。”
“那倒也是……对了,大哥还跟我说,说是你有一个名字叫苏雯雯,是真的吗?”
“啊?我啥时候有这样一个名字了?你听错了吧!”,方祖琦惊愕地看着秦志豪。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吧!”,秦志豪见方祖琦不知情,自己也还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按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路口默默无语。
大路两旁整齐地立着两排柳树,都有五六米高,狭长的柳叶像少女的眉毛一样纤细柔美,嫩绿着充满了生机,柳叶压弯了细长的柳条温柔地垂向地面,雨水粘在叶尖上晶莹地闪着烁着光芒,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一眼望过去晶莹剔透的一片,像是水晶串成的帘子挂在大路两侧隔出来一条珠帘走廊,又像是两道瀑布挂在干涸的峡谷两侧,这光景就连泥泞的道路也不会使人觉着讨厌了,反而有种自然美丽的感觉。
“祖琦你看,这里多美啊!”
“是啊,太美了!”
“志豪,你有没有想过……”,话到嘴边,方祖琦又收了回去。
“想过什么!”
“算了算了,今天先不聊这个了。”
“好吧,不过我很好奇你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大哥也叫上。”
“叫他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大哥不是很喜欢姚春丽吗?”,秦志豪看着方祖琦的眼睛问。
“啊?这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那个姚春丽,你说她天天往我哥这边跑吧,又不跟那个蒋云山划清界限,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女孩子的心思我就不懂了,看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反正我就觉着吧,这事情不靠谱,但是如果我哥愿意我也不能说什么,你说是吧!”
“是啊,他们的事情得由他们自己做主,不管他们最终的选择是什么,我们都只能祝福他们,不好去干涉什么。”
两人正说话间,听到大路另一头传来一阵“啪嗒啪嗒”地脚步声,方祖琦侧身往大路西面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白色络腮胡子身型强壮的人快步往路口跑过来。
“他这么急匆匆地跑这来干什么?”,方祖琦自言自语道。
“谁呀?”
“姚三顺,姚春丽她爸。”
说话间姚三顺已经跑过路口往巷子里去了,方祖琦紧张思索着,突然大吼一声:“坏了!志豪,我们跟去看看。”
一阵风吹过,柳叶上的水珠被吹落下来哗哗落在地上,方家院墙后面的皂荚树唰唰响起来应声落下几根皂荚刺散落在地上。
方祖琦和秦志豪出门之后姚春丽进到厨房里点着一堆火,坐在小凳子上烤着裤子和鞋子,本来雪白的衣服和裤子都粘上了泥点,姚春丽边烤边用指甲刮着裤腿上的泥。方祖年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感觉浑身不自在,起身进到房间里以极快的速度换了一身满是补丁和污渍的衣服,拉着领口到鼻子前闻了闻,不自禁地从鼻子里嗤了一股气皱着眉头用手扇了扇。这衣服有些日子没有洗了那味道跟馊了一样,自己闻着都觉得嫌弃。这是平日里干活穿的脏衣服,干净的衣服只在有重要的人来家里或者是换洗衣服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一下。
方祖年换好衣服走到厨房门口见姚春丽还在烤鞋子,对着厨房里喊了一声:“春丽,你这烤着,我先出去啦,你一会儿弄好了出来帮我把院子门带上。”
“你要去哪里呀!”,姚春丽听到方祖年的话一下子急了,鞋子也顾不得穿快步跑过来,看着方祖年身上的脏衣服心里面有点委屈。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看你想哪去了,我们这孤男寡女的呆在家里,被别人知道了又是风言风语漫天飞,这些天马永梅可是又没有了剧本在四处找话题呢,要是被她知道我们这样子那还得了。上次罗万强老婆的妹妹来他家做客,罗万强老婆只是去上了个厕所的功夫,愣是被马永梅说成了罗万强和小姨子通奸,八杆子打不着的陆木匠也没能幸免,害得这两家人被大队拉去调查批斗折腾了一个多月,还好最终还了他们清白,不然这两家人都要遭殃……那阵仗,现在想想汗毛都能竖起来。”
“那事我知道,是挺吓人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当时很多人都相信了马永梅的话。”,姚春丽两个眼睛转动着若有所思,“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出去。”
“你还是先把鞋子烤干吧,别一会儿再感冒了,我先出去了。”
“你等等我……”姚春丽见方祖年执意要先出去,连忙从厨房跑出来想要拉住他,结果因为没有穿鞋踩到地面上的积水,姚春丽脚下一滑直接跌到方祖年怀里去了,方祖年赶忙伸手搂住她本能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正在这时候姚三顺喘着粗气跑到了方祖年家门口,一把推开门,正撞见姚春丽扑在方祖年怀里,姚三顺右手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表情痛苦地喊了一声:“哎呀,作孽啊!还是来晚了一步!”
后面方祖琦和秦志豪也跟着赶到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气都凝固了。姚春丽赶紧往前两步在方祖年的帮助下站稳脚,面对着大门的方向低头站定,左手捏着右手往下伸直放在腿间,一股粗粗的马尾辫子绕过脖子乱蓬蓬地搭在胸前,隆起的胸脯一上一下随着呼吸浮动着。
姚三顺看着女儿光着的脚丫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她,嘴里骂骂咧咧:“你这个娃儿呀!跟你说了不要跟方祖年来往你就是不听,他家这成分,你就是跟他生出个种来,这娃长大了也会遭人看不起,没有前程。再说,你看看他家这光景,谷仓里有几粒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放着好好的蒋云山不要,趁着人家走不开的功夫就往方家跑,你是要气死我呀!”
“姚伯伯,你轻点声……”方祖年边说边望着院门外,“姚伯伯,你误会了,我这正要出去找我妹妹,春丽她是踩到水滑倒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姚三顺愤怒地说:“人都扑你怀里了,你告诉我我误会了,你是觉得我没有长眼睛吗?”
“这……”,方祖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姚三顺又问:“那你说说我女儿为什么会在你家,还光着脚!”
方祖年答:“春丽她只是路过,鞋子和裤子都湿了,到我家准备把鞋子烤干。”
姚三顺继续怒吼:“骗三岁小孩儿呢!你家这地方就是个死胡同,去哪能路过这儿?你路过一个给我看!”
“……”,方祖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姚三顺的话。
姚三顺说:“要不是我在闸边遇见蒋云山,你们今天非得搞出点什么名堂来不可!”
“哟!这是咋地啦?这么热闹啊!”,方祖琦回头正看见一个矮矮胖胖肥头大耳,脸盘像倒置的蹄髈一样,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肚子像是怀胎四个多月的女人站在门口,斜靠着大门,左手手掌向上平摊着伸在胸前,掌心里放着些瓜子,右手一个个拈起瓜子往嘴里送,嗑完了“呸”一声把瓜子皮吐到旁边的水田里,她两眼从眯成的一条缝里放出光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人正是马永梅。马永梅家住在路边过去大概十来米的地方,大门斜对着方祖年家。
“得,姚伯伯,这下我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进来坐吧,坐下来慢慢说。”在方祖年的引导下,众人走进堂屋,围着一圈坐定,好几分钟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方祖年只好挑破了话头。
“姚伯伯,刚才你看到的那一幕真是个误会!我刚要出门春丽一着急滑了一下差点摔到了,然后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
“嗨!春丽,你说你一个黄花大姑娘老往人家单身青年家跑什么嘛!像什么样子!”姚三顺用手在大腿上一拍,拿起手里的长烟杆子使劲吸了一口,“按理说,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自由谈个恋爱也是应该的,我也没有理由管着……以前看着别人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都会帮着娃娃们辩解,可是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知道是啥滋味……祖年呀,我说句实在话,你可不要生气,我们家成分是贫农,这些年通过努力日子也比以前过得好太多了,在村里也算是中上水平……可是你们家这光景,祖上地主出生,产业都被罚没了,你和你妹妹还被生产队列为重点观察对象……别的先不说,就说你读书这事,本来你是班里成绩靠前的,可是到了推荐上初中的时候就是不给你机会,就连那个成绩年年倒数第一的孤儿,因为没人愿意照顾她都被推荐上去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将来的前途是不明朗的……再看看你这家里,我估计今年粮食都快不够吃了吧!我女儿要是跟了你,先要饿肚子不说,将来要是再生下个一男半女,你让娃咋弄嘛!”
“姚伯伯,你这话过分了啊!哪有跑人家家里来数落人的。”,方祖琦一脸不忿,准备要奚落姚三顺一番。
“祖琦,别说话!”,方祖年阻止了她,方祖琦见插不上话哀怨一声抹着眼泪跑出去了,秦志豪也跟了出去,开门出来发现马永梅弓着腰将耳朵贴在墙上,边嗑瓜子边偷听里面的情况,方祖琦气不打一处来,捡了一块土就朝她扔了过去,土块正打在马永梅左手上,瓜子落了一地。这要放在平日里马永梅定是不会甚罢甘休的,但是看着方祖琦这架势她心里明白,自己虽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但是在这中情况下如果还击必然会两败俱伤,所以她索性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绕到院墙另一边去了。
“爸!你少说两句。”,屋里姚春丽劝姚三顺说。
姚三顺瞪大眼睛说:“我就要说,你是我女儿,我不能眼见着你往火坑里跳不管你。”
“姚伯伯,春丽,你们先别吵,先听我说。”
方祖年打断了父女俩。
“我和春丽根本没有什么,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招惹你们家春丽。春丽人这么好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像你们家里成分也好日子也好过,是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方祖年说完顿了顿,话锋一转,提高嗓门继续说道,“再说,我们家是这样一个状况,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也不好由您老人家惦记着还要上门来提醒我们,这似乎不在您的职责范围内,您说是吧!”,方祖年说完低头拉着自己的裤脚拍了拍上面的灰,接着说了一句:“言尽于此~”
再回头看看旁边的姚春丽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方祖年心里尽没有一点位置,加上爸爸这么一闹,跟方祖年可就没有往后可想了。姚三顺看着姚春丽倒是生出些心疼来,他拉起姚春丽的手,劝说道:“春丽呀,爸爸也不是故意的,咱不哭了!你也知道方祖年的心意了,我们走吧!”
姚三顺说完拉着姚春丽往门外走去,正要伸手去拉门,门嘎吱一声开了,站在门外的正是兰英,兰英额头上淌着几滴汗珠,轻柔地喘着气,看样子是刚赶了一段路程,本来喜笑颜开的兰英看着眼睛哭红的姚春丽心里一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是侧身把路让出来,姚三顺低头拉着姚春丽走出院门,兰英看他们走远了这才进了屋里。
“祖年!祖年!”
“谁呀?”
“兰英啊!”
“哦,是兰英来啦,快进来坐。”,方祖年慌忙站起来跑出堂屋迎接,看见兰英手里提了三只鸟,忙说:“真是不好意思,又给我们送吃的来了,李伯伯打猎也不容易,平时要出工,只有休息的时候能去猎一猎,我这家里穷,也没啥能给你们的。”
“你说这话要是让我爹爹听到了会不高兴的。给你,你看看这是啥?”,兰英把手里的鸟递给方祖年,方祖年接过来左看又看好奇上了。
“你猜猜这是什么鸟?”,兰英一脸得意地说。
“鸽子?但是看着怎么又有哪里不对!说不好!”
“你看看它们的嘴。”
“看不出来啥。你就直接告诉我这是啥品种吧!”
“这是斑鸠,从嘴可以分辨出来,它们跟鸽子的差别主要在嘴上,斑鸠的嘴是黑色的根部比较圆,鸽子的嘴很少出现这种颜色,而且鸽子的嘴要比斑鸠短很多。”,兰英认真地边讲边用手指着斑鸠的嘴,方祖年津津有味地研究着兰英讲给他听的细节。
“我的任务完成啦, 我要回去了,爹爹还在村头等着我呢!”,兰英俏皮地笑着,转身要往外走。
“留下来吃饭吧,把李伯伯也一起叫来。”
“不了,就这三只斑鸠,再加我们两个人可是不够吃的。”,兰英边说边往外走,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斑鸠用来红烧着好吃,多弄两个洋芋切成坨放在里面焖一焖,这野味配上和宁的土豆就是香。”
“我晚上试试。”
“刚才看见姚春丽被她爸姚三顺拉着出去了,两人看起来情绪都不好,没出什么事吧?”
“没啥大事,就是一些误会!”
“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爹爹让我跟你说,他回头空了来你这看你。”
“谢谢他老人家了,这些年可多亏他老人家照顾了。”
“行,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送送你吧!”
“不用,快些烧点水把斑鸠清理了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那行,我就不留你了,你也是个风里来雨里去干净利落的女娃子,留不住!外面路滑你注意安全。”
第二天方祖年和方祖琦照常出工,奇怪的是往天一起挖地的人今天都躲着他,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反革命罪人一样让人不舒服,他只要一站起身来他们就又低下头不看他装作在认真干活,方祖年一低头干活,他们就又站直了腰,三三两两聚拢一堆说着什么偶尔用手指指方祖年。平日里大家都是有说有笑在一起做事情,今天怎么都把自己当个怪物一样,方祖年摸不着头脑决定要找人问个究竟,他向着人群走去,人们见他过来就各自走散开跟他保持着距离,好在有一个人走得慢被他赶上了,这是村里的老实人杨立果,平日里他两关系最好,方祖年一把抓住他,“老杨,你们怎么回事,都躲着我?”
“没……没什么!”
“真没什么?”
“我不骗人的!”
“我看你就是在骗我,平时就属你老实,今天也要学他们骗我是吧!”
“不是我诚心要骗你,只是那些话太难听了我说不出口,你知道的,我这嘴说不出来那些话,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为难你了,干你的活去吧。”
下午收工回家,方祖年吃过晚饭便躲到巷子出口的地方靠墙站着准备听听事情的原委,九屯村地处山区消息比较闭塞,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听听生产队的广播之外只能扎堆坐在一起闲聊,这是村民们几百年来的生活方式了,大凡村里有点什么事情,都会在巷子口的“座谈会”上聊起。村子里的大路垂直于去方祖年家的巷子由北向南延伸下来,在巷子口往南有一米的样子拐了个直角弯向西面去了。
正对着大路往南上坡进去是生产队最大的晒场,晒场门口用红砖砌了两个门柱子装了两扇大铁门,柱子顶上用水泥各糊了一个五角星,都漆成了鲜红色,晒场四周用围墙围了一圈,在一些巷子处开了几个口子,在晒场东面有一排仓库用来存放集体的粮食,晒场的大门从来也不关,大门口是一个三米多宽的坝子,坝子西面挨着大路旁边是卢道仁家,他家院门开在大路口拐角处,是用土基砌成的,门庭做成了一个瓦棚,院子里比外面地势高很多,有几级阶梯,往外延伸的阶梯两旁用砖砌了一道齐膝盖的矮墙,瓦棚正好可以提供阴凉,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聊天场所。
卢道仁家正对大路的墙由于位置绝佳,被大队征用来做了宣传墙,在土墙上刷出来一块长方形的白底油漆,四周漆了一圈红色边框,今年一月八日开始红框都给漆成了灰色,中间用灰色的油漆大大地写着:“开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凡是从大路上经过都能清楚地看到宣传墙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