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他的枪吧。石更新拿定了主意要‘白手夺枪’。说也颇怪,有了主意就有了精神,他立时觉得头脑清醒,眼睛明亮,手脚也灵活了,身上也有了劲儿……”
大队的高音喇叭里像往常一样播放着《烈火金刚》,开播已经第五天了,村民们每天晚上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听着广播纳凉。随着广播节目渐近尾声天色暗了下来,方祖年破旧不堪的屋里还没有装上电灯,矮小的窗户透不进来多少光线,屋外还没有黑尽屋里早已是一片漆黑。方祖年收工回到家里把锄头往墙角一扔,丢了魂一样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汗水打湿了衣裳他的心情越发焦躁起来翻身的力气越来越大,老旧的木床嘎吱直响,响声直钻入他的心头给正燃着的火又浇了一瓢油。院墙后面高大的皂荚树上坚硬带刺的叶子不时在风中摩擦“唏啦唏啦”让人心里发毛,方祖年猛地坐起身来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阵,深深叹了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来在黑暗中四处张望,跳下床去扒在窗户边看了看窗外黑尽的天空,估摸着应该九点来钟了,他握紧拳头在台桌上用力一砸,低声嘶吼道:“再不睡,明天出工肯定得耽误……咋就睡不着呢……咋就睡不着呢……啊……”
方祖年伸手在窗台上从左往右慢慢摸过去找到他自制的煤油灯,又在台桌的抽屉里翻了一阵从杂乱的抽屉里摸出来一匣火柴,凑到耳边摇了几下,剩的不多了,看来又要去供销社买些回来存着才行,没有电灯晚上离不开火柴。方祖年从火柴盒里取出来一根火柴划燃,用手掌挡住风等火柴棍烧着了才把火柴杵到煤油灯芯上,伴着一股子黑烟煤油灯点亮了房间立马明亮了不少,方祖年将手里的火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发起呆来,无意间看到台桌上被火光照得若隐若现的日记本,他灵机一动,心想反正也没有事干,不如写写日记吧!
煤油灯光在微风中跳动着,忽明忽暗地照在方祖年脸上,长而油腻的头发蓬乱地生长在他头上,跟那张俊朗的脸格格不入,方祖年的脸庞轮廓分明,眉毛是浓浓地两条,眼睛不大却有精神,消瘦的脸颊和眼睛往里凹陷下去,古铜色的皮肤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泥土。
有了主意也就有了精神,方祖年急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钢笔盒子,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只崭新的钢笔来,这可是他辛辛苦苦攒了很久的钱买的,整个屋子里就数这支钢笔最值钱所以保护得最好。
“写点什么呢?”
笔握在手里方祖年又没了头绪,他一直都是这个毛病,感觉文思泉涌的时候风风火火找来纸笔,似乎握起笔来就能让烽火在自己的笔尖下蔓延出去九万里,字字都如珠玑章章千古雄文,从此声名远扬在外一发便不可收拾……真到拿起笔来所有的才情都随烟云消散去,只有握笔的手不住地在离纸面几毫米处颤抖。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想象从来比现实丰满得太多,喜欢读书写字便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家定然需要一支伟大的笔来托起自己的无尽的才情,为此方祖年咬牙攒了大半年工分买了这支钢笔,这光景他只觉得买亏了,这么好的钢笔握在手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环视一贫如洗的家里心中不住懊恼:真不如用买钢笔的钱给家里添置些用具来得实在。
情绪从焦躁变成了郁闷,方祖年左手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在日记本上来回画着线条,线条跟着心情时而舒缓,时而凌乱……突然他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方祖年直起身子坐端正,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钢笔都已经买回来了,不写点啥就是浪费,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伟大的思想家教育我们说,想到的都是问题,实践才能得到答案……管它的,写出来是啥便是啥写就是了……”
“记得日记的格式是要先写明时间……地点……嗯!还有天气……我就再给它加一条心情吧!”
想到这里,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1976年5月6日夜 天气晴 方祖年于和宁市九屯村家中 心情浮躁
写完这一行方祖年又愣住了:“写东西是真的难啊!”
方祖年一向心思活泛,这会儿却僵在那里,想来想去表情都扭曲了也没个头绪……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记点流水账!今天广播里放的啥来着?好像是《烈火金刚》,放到第五集了吧!”
“哦!对了,还有我那个傻妹子,今天又跑来跟我说要跟那个姓秦的知青谈恋爱,问我同不同意……我说不同意,她倒好直接跟我说他们已经在谈了,气得我到这会儿都还睡不着觉……这事是管还是不管好呢!不管吧,她是我妹妹,管吧,她已经是大人了!头疼!头疼!”
“……算了算了不去想她了!过些时候再说!”
“说到感情,倒是那个姚春丽,三天两头跑我这里来找我说话,每次都喜笑颜开,都说她是九屯最好看的姑娘,可是看着她吧,我又没啥想法……”
“倒是那个蒋云山一直跟着她屁股后面献殷勤,看姚春丽也不喜欢他,但是也没有要拒绝他的意思,按说这蒋云山是无论如何配不上姚春丽的……这两个人可真是奇怪!”
写着写着又写不下去了,总感觉还没有写完方祖年只得在本子上打起省略号来。
“要不去弄点蚕豆吃吧,反正也睡不着。”
想到这里,方祖年收起纸笔穿了一件蓝色咔叽布衣裳跑出门去。蚕豆地离村子只有两里地在灌渠岸边连成一片。方祖年走大路来到到灌渠沿灌渠边上长满杂草的小路轻手轻脚地往前走,灌渠两侧几排白杨树都有十几米高,树枝上星形的叶子正茂盛,迎着夜晚微凉的河风“沙沙沙”响个不停,似乎在警告那些打坏主意的人们不要铤而走险。
方祖年弓着腰把整个身子没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先是四下里张望一阵然后和着树叶的响声蹑手蹑手往前移动,树叶的警告声成了方祖年的掩护。几分钟功夫方祖年才摸到蚕豆地边上,他整个人趴在田埂上手脚并用向地里爬去,进到蚕豆地里在离田埂三四米远的地方坐下来把身子没在蚕豆杆丛中,借着月光摸着蚕豆杆摘几个蚕豆剥开放在嘴里,那滋味甘甜中透出股清香来实在是妙,每吃完一个蚕豆方祖年都要把壳仔细藏在杂草下面,要是随便扔在地里被人发现了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大队里会为了几个蚕豆壳进行“立案”,非得大闹上一阵子不可。
约有半个钟头时间方祖年吃得心满意足了,又挑个大的摘些放进衣服兜里,每个兜子放几个不敢装得太满,一会儿回去路上撞见个人一眼看见自己衣服兜子鼓鼓囊囊的那就算完。
从蚕豆地里爬出来,用手扒拉几下蚕豆杆把自己偷吃的痕迹遮盖起来,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刚弓起腰来,后面突然传来严厉地呵斥声:“哪个贼娃子又来偷蚕豆,集体的东西就这么好偷吗!一点觉悟都没有!”
方祖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了一哆嗦,弯下腰顺势加速往前爬去,刚爬到灌渠岸边就听到蚕豆地对面轰一声枪响,方祖年立马翻身沉入渠中,头还没来得及浸到水里便听到耳边“唰唰唰”飞过一梭子钢珠,有几颗擦着左耳飞过去,脑袋正后方传来几声钢珠撞在木桩上的声音,慌忙中转头查看,是脑袋后面一根干枯的木桩挡住了弹珠,“真是谢天谢天!”
趁着对方换弹药的时间,方祖年赶紧顺着水流往下游游去,刚游出去十来米远又听到“轰”一声枪响,方祖年趴到岸边留神观察了那人,见他只是站在那里开枪也不过来追赶才放心地往下游游去了,游了有两里地的样子到了灌渠与宁河的交汇处,在宁河边上的树林里爬上岸来,整个人冻得直哆嗦,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拧干了水慌里慌张往家跑去。
魂都吓掉半条的方祖年,边跑边嘀咕着:“我已经那么小心了,怎么还是让守夜的人发现了,真是倒霉,还是快些回家去把衣服晾干吧,这要是被人发现说我偷蚕豆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和宁昼夜温差大,即使在夏日的夜晚也是凉意阵阵睡觉离不开棉被,凉风摇曳着树林,树叶“沙沙”作响,方祖年冻得上下牙“嘚嘚嘚”直打架,沿着河边的树林飞快往村子跑去,到家把衣服都脱下来又拧了拧挂在院子里晾着,惊魂未定地躺上床躲在被子里睡着了。
“哥!哥!这都几点了还不起来!”
“嗯!”方祖年被妹妹的喊声惊醒了,只觉得浑身无力,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你这是怎么啦!今天是赶场天,你要不要去西河场逛逛!”
方祖琦是方祖年的妹妹,兄妹两人年纪相仿,方祖年从很小开始一直全力照顾着妹妹。
“今天不是出工的日子么,怎么成了赶场天了!”
“你又记错了吧!你这可不是第一回了……快起来,一起去赶场!”
“我不去,你去吧,顺便打点煤油回来,家里的煤油快烧完了!”
“你真不去?”
“真不去,难得休息一天你就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吧!”
方祖琦站在方祖年房间门口,推开门伸进来脑袋看着方祖年,见方祖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有些发白便走进房间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哟!你怎么这么烫!发烧啦?”
“啊?我是感觉浑身不舒服,真的很烫吗?”
“得!你这躺着吧,我去找找队里的赤脚医生给你弄点退烧药!”
“然后呢?”
“然后我去赶场去了!”
“跟谁去啊?”
“这……这你就别管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方祖年用力睁开眼睛,看见妹妹刘海梳得整整齐齐,一左一右两个马尾辫搭在肩上也是编得格外整齐,上身穿了浅蓝色的确良衬衣,下身穿了一条咔叽布蓝裤,一双白色袜子,一双黑色布鞋,虽然搭配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方祖年见妹妹精心打扮的样子,有些不高兴。
“不会又跟那个秦志豪一起去吧!你们两的事情我不同意,人家是江苏来的知青离着我们这里四五千里地,要是什么时候回城了,你怎么办!能跟着去?”
“嗯!”方祖琦低着头抿着嘴,轻声回答。
听到方祖琦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方祖年气得一下子坐起身来:“那我怎么办!你还要不要你这个哥哥了,那么大老远的到那个时候这辈子怕是再见上一次都难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回来看我?咋回?哪来的路费?”
方祖年说在了要害处,方祖琦低下头没有再接话,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辩解都是没有用的,照自己现在的情况,一年到头挣不到五十元钱,车费来回一趟就得一百多,理想在现实面前毫无分量,只能以沉默来表达自己最后的倔强。
“祖琦呀,不是我心狠,你得认真考虑下我们的家庭成分,我们祖上是地主,我俩都是队里的重点监视对象,本来以前日子挺好过的,那些人隔三差五就会来我们家搜查一次,家里能用的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就连烧水的壶也被他们抢走了。”
“我知道!”
“就我们这种家庭成分,别人躲都躲不及,人家秦志豪早晚是要回城的,能认认真真跟你谈朋友吗?”
“他愿意的!”
“哎哟!我的祖宗!说来说去你们都已经谈上了!……咱爸妈走得早,我在这世上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要气死我呀!”
“跟你说了你又不会同意所以没有跟你说了,你看你,我还没有说啥呢你就激动成这个样子!”方祖琦说着起身跑到床尾抱着柱子背对方祖年低下头不说话了。
方祖年明白妹妹的心思,不想太为难她,只得想法办缓和气氛,舒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们都已经谈上了我也不好说啥了,但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吧,你找个时间约秦志豪来我们家做客,我好好跟他聊聊了解一下他!”
“你说真的?”听到方祖年的话方祖琦转过身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简直要冒出光来,她看着他,满眼都是欢喜,方祖琦冲到方祖年床前抓住他的手不停摇晃起来。
“我啥时候骗过你了!就这么说定了,你去约约秦志豪吧,让他过段时间来我们家,最好找个赶场天!”
“好,我这就去告诉他!”说完方祖琦起身往外跑去。
“别忘了给我拿退烧药啊!你这可怜的哥哥还病着呢!”方祖年朝着往外飞奔的方祖琦大声喊了一声,然后慢慢躺下又窝在了被窝里。
“知道啦!我这就去找赤脚医生!”
西河的集市在玉泉河西面山脚下一个小镇里面,这里的规矩是缝双赶小场,缝七赶大场,按照农历计算,日期是双号就会有小场,小场的时候人不多卖的东西也不多,主要是等着用钱家里又没啥事干的人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把货出手换些钱以解燃煤之急。
大场是按照星期来计算的,每个星期天进行,如果遇上农历日期是双号,就索性大场小场一起赶了。相比之下大场要热闹得多,附近村镇的人都会一大早赶过来,把自己多余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卖,集市上卖得最多的是农具,偶尔也会有猪肉卖,猪肉是各个大队里差人来卖的,卖完了需要再采购一些大队需要的物资回去,卖猪肉的活计只有村里得力的人才能有资格去。
集市上的农具则是一些手艺人用闲暇时间做的像背篓、簸箕这一类的器物,值不了几个钱却是最受欢迎的商品,这些都是关系到生产劳动的用具庄稼人最离不开。大场天最是热闹,整个街市上人挤人,连脚都没地方放。
到了第二个赶场天,方祖年早早起床收拾屋子,兄妹两住的地方是生产队之前用来存放农具的库房,正屋进门是一个通间被当做堂屋使用,左边前后两间小屋,前面一间是方祖年的房间,后面一间属于方祖琦。方祖年家的祖宅被征用之后兄妹俩被安置到这里,考虑到他们要住很久,大队书记安排人帮他们把屋顶用钓鱼竹铺了楼面,下层住人,上层储存粮食或者放置一些用具。又砌土墙把屋前一片不大的三合土地面围起来成了一个院子,在院子东南角正对正屋大门盖了厨房和猪圈,收拾收拾便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了。院子大门开在西南角上,从院子大门出来是一段高高的田埂,左边是一条水沟右边是一块水田,沿着田埂往西跨过一条小溪便是连接大路的巷子。
星期天一早便起了风,皂角树叶落下来飘满院子,方祖年正用铁树做成的扫帚打扫着地面,随着扫帚“哧哧哧”的响声皂角叶归拢到一堆,方祖年顺手捡起几个皂荚扔在井边的石头上留着洗衣服用。姚春丽打巷子里经过听到方祖年扫地的声音,快步走过田埂来到方祖年家大门口,隔着两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看到方祖年认真扫地的身影,她把门往外一拉再往里一推,架在两扇门上的销子掉了下来“噔噔”一声落在地上,方祖年慌忙转过身来查看,只见两扇门“咯吱”一声朝左右两边分开来,方祖年这才看清站在门口朝着他呵呵笑的姚春丽。
姚春丽上身穿白色提花绉布衬衣、下身穿淡蓝色咔叽布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尼龙丝袜,一双黑色搭扣布鞋。乌黑浓密的头发用白色发带扎了一个大马尾,整齐的刘海遮到了柳叶般的眉毛上方,瓜子脸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闪烁着少女独有的晶莹透亮的光芒,一张精巧的小嘴长在精致的鼻子下面,雪白水嫩的皮肤更是让整个人神采焕发,仿佛从她的皮肤里能够渗出香味来,在和宁强烈的紫外线下能保持这样肤色的农村人只有她一个了。她时常挂在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更是能够感染每一个跟她相对走过的人。
“你咋来了,没去赶场?”
姚春丽用手指了指西面的天空,咂了咂嘴说:“哪敢去呀!你看西面的天,黑压压的,一会儿准得下暴雨,今天去赶场那就是想不通跟自己过不去!”
“哟!你别说还真是!我光顾着打扫卫生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看这样子要不了一会儿准得下暴雨。”方祖年说着抬头透过村中央两颗高大的蓝桉树望着西面飘在山尖上的乌云出了神。
“都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哟!忘了这茬了,请进请进,荣幸之至!”
“哥哥,谁来啦?”方祖琦在厨房里忙活着,听见外面的响动大声喊道。”
“是姚春丽!”
方祖琦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看看姚春丽,用她那清亮的嗓门大声说:“哟!春丽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坐!哥哥你傻站着干什么,给春丽姐拿个凳子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