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教师节,岳州师范新生报到的日子。
凌晨五点,宁致远换上妈妈准备的新衣服,吃过早饭,带着大黄狗“阿黄”,去爷爷家道别。
爷爷摸出一个熟鸡蛋,露出慈祥笑容,颤声说:“孙啊,好好读书,以后是公家人了,咱家祖坟冒青烟哪!再过两月你就过生日了,我给你煮个鸡蛋,赶紧吃吧!”
宁致远接过鸡蛋,叮嘱道:“爷爷,您注意哈,小心别摔跤,等我放假回来,给您带好吃的。”
爷爷已八十岁高龄,杵着拐棍想站起来。宁致远赶紧上前一步,扶爷爷坐下,唠嗑好半天,才告别上路。
晨雾弥漫,宁家勋打着手电筒,挑着铺盖卷已走远。宁致远转回头,微光中见妈妈还站在院坝门口,又折回去,拉着妈妈手,声音哽咽叮嘱:“妈,您要注意身体,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去拿药吃,不要拖哈!”
致远妈红着眼眶应着,催促儿子赶紧上路。
宁致远走出几步,回首使劲挥手,看着妈妈瘦小样子,心尖剜痛,边抹泪边走。
即将翻过垭口,宁致远站在山岗上,呆呆看着熟悉的山野。自己打小没离开过爸妈,没离开过同家湾,而今这一别离,或许就是背井离乡的开始。
站在旁边的大黄狗抬头仰望,“汪汪”叫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正惆怅间,听见父亲大声催促,宁致远赶紧使唤阿黄回家去,不许再跟着。大黄狗竖起身子,两只前脚趴在他后背不停用力扒拉,表达着依依不舍之情。
宁致远俯身抹着阿黄背脊,指指老家方向,叮嘱它好好看家护家,自己过段时间就回来。
阿黄好像听明白了,哀嚎几声,停住脚步,怔怔望着小主人疾步消失在浓雾中。
卧龙乡到岳州县城仅有一趟客车,早上去,晚上返。
父子俩步行六公里半的山路,来到唯一一条通乡公路边,见到十几个乘车的老乡,便找个空位置放下行李。
宁致远感到后背已湿,便敞开衬衣,坐在公路边石头上歇息,用手不停扇风。宁家勋轻声叮嘱:“老三,小心热伤风,容易发痧的。”
宁致远听话地扣上衣服,不时用帕子擦额头汗水。
等了近半个小时,山湾那边终于传来客车鸣笛声。人群开始躁动,纷纷聚集到公路中间。
见儿子不断往旁边挪步让位,宁家勋就不高兴了,微声训斥道:“让啥呢?赶不上这趟车,报名就迟到了。”
宁致远咧嘴一笑,赶紧往前走几步,挤入候车人群。
客车在浓雾弥漫中缓缓驶来,两道强光射得让人睁不开眼。售票员从车窗伸出身子,挥舞右手大声喊:“老乡们,别挤,排好队一个个上,反正都要走的!”
待车门打开时,宁致远心中一紧,目光越过密匝的人头,看到车厢过道上也站满了乘客。
售票员大声招呼:“过道上的,请往后面站站,还要上人呢!”随即传来乘客埋怨声:“我们快被挤扁了!”售票员劝道:“都是老乡,大家挤挤,车动起来就松活了!”
不好容易挤上车,宁致远与父亲背靠背,连扭身也觉困难。客车徐徐启动,颠簸几下,宁致远感到,正如售票员所说,车厢里还真没刚才那么挤了!
车厢里充满鸡鸭味、汗臭味,让人直想呕吐。车行一段路后,宁致远感到有些头晕,想吐又不敢吐,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看看脸色苍白的儿子,宁家勋碰碰靠窗座位上的一中年女子手臂,商量道:“老乡,娃儿晕车,能否让他站在您座位前面,闻闻窗外空气?”
中年女子看一眼虽瘦削但已长得几近成年的少年,扭头看着窗外,阴沉着脸哼一声,没好气回道:“位置位这么窄,站不下呢!”
宁家勋继续央求:“老乡,行行好,就让娃儿站一会儿,不碍事的!”
见惯父亲平时的严厉,现在却为自己低声下气求人,宁致远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挺挺胸,拉拉父亲衣角,沉声说:“爸,别说了,我没事!”
第一次见儿子以这样口气给自己说话,宁家勋便不再吭声。孩子长大了,讲面子,也有骨气了。
好不容易熬站到岳州县城,待车停稳,宁致远迅速跳下车来,蹲在地上,随即一阵“哇哇”干呕,泪流满脸。
宁家勋轻拍儿子后背,温声安慰:“以后坐车习惯了就好。”宁致远点点头,眼睛止不住瞟向路边小卖部。
看出儿子有喝水的想法,宁家勋连忙说:“我去买瓶矿泉水,你等着。”宁致远伸手一把拉住父亲裤管,喘着气说:“别,一瓶矿泉水要两元钱呢,我歇歇便好。”
宁家勋犹豫一下,停住了脚步。
好大会儿,宁致远缓过气来,颤抖着双腿站起身,轻声说:“爸,咱们走吧。”
宁家勋承揽了所有行李,走在前面带路。宁致远紧走几步,使劲从父亲手中抢过两件行李,扛在肩上。
顺着街道往学校走,宁致远既好奇又兴奋,喜滋滋地望着疾驶而过车辆,参差不齐的店招,飘着香味的包子店,穿着时髦的女士……
宁家勋不断催促:“快跟上,以后有时间看呢!”
看着父亲背影,宁致远突然想起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眼眶慢慢湿润。
徒步近一小时,父子俩终于到达岳州师范学校。
望着高大校门上的鎏金大字,宁致远一脸肃穆,心中升起满满崇敬。这就是名闻全县的岳州师范学校,是多少农家子弟向往的“龙门”啊!走进这里,意味着从此吃上国家粮成为公家人!
父子俩进得校门,见到了早已等候着的老二宁秋水。宁致远举起右手,跳着大声喊:“哥,我们到了!”
宁秋水满脸笑容迎上来,喊了声“爸”,然后重重拍一下弟弟肩膀,帮忙提着行李来到九一级新生报到处。
宁致远疑惑问道:“哥,你咋知道来二班报到?”宁秋水哈哈大笑,指指不远处的墙壁说:“傻帽,你瞧墙上不是贴着新生分班公示么?”宁致远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只见九一级二班报到处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教师,正埋头写着什么。宁秋水上前喊道:“杨老师好!我是九零级三班的宁秋水,现带我弟弟宁致远来报到。”
杨鹤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约莫三十来岁,脸上长满粉刺,抬起头,露出烟熏黑牙,笑道:“好啊!”
宁致远赶紧恭敬喊道:“杨老师好,我是新生宁致远!”杨鹤推推眼镜,连声回道:“好,好!”
随即,宁秋水介绍了父亲。宁家勋上前热情握手,寒暄道:“拜请杨老师严加管教,乡里娃儿不大懂规矩的。”
杨鹤回握手,呵呵笑着说:“教师子女一般很懂事的。”宁家勋慈爱看一眼宁致远,叮嘱道:“老三,一定要听杨老师的话,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宁致远赶紧应着,俯身翻新生花名册,见自己学号75号排在全班最后,遂神色紧张问道:“杨老师,我中考成绩排全班最后一名么?”
杨鹤哈哈笑着解释道: “不是,九一级共四个班,按学生名字随机摇号分班的,未按成绩排序。”
宁致远夸张地抹着心口,佯装惊悚道:“我还以为,超录取线35分的成绩还是班上最差的呢!”三人哈哈大笑。
宁致远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很快办好入学手续,父子仨拿着水桶、脸盘、凉席,来到一排木质结构的黑瓦平房前,找到七号男生宿舍。
宿舍里只剩一个靠门的上铺床位,没了选择余地。宁秋水蹙眉道:“要不找生活老师换个寝室?”宁致远从来没睡过上下铺,兴奋地说:“可以的,不用换呢!”
铺好床后,宁秋水回教室上课去了,走之前叮嘱:“爸,你带老三上街买些日用品,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宁家勋一边应着,一边帮着收拾衣物。
待一切安顿好,父子俩出了校门,去街上杂货铺买牙膏牙刷、香皂等生活用品。
想起毛巾从家里带来的,已经陈旧,宁家勋说买条新的。宁致远不同意,表示可以用就行了,不浪费钱。
回到学校寝室,父子俩坐在床沿唠嗑。
宁家勋不再像过去那么严厉并少语,嘴里反复叮嘱儿子要好好学习,怎么和老师同学相处。宁致远嘴里“嗯嗯”地应着,也不插话,任由父亲唠叨。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校园顿时热闹。如潮水般人头涌出来,直奔食堂而去,唯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操场,怀里抱着书本,优雅地朝宿舍走。
宁致远眼里充满羡慕,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从今天开始,自己也将成为其中一员!
按照宁秋水的叮嘱,父子俩来到食堂门口等候。几分钟后,宁秋水跑步而来,带着父亲和弟弟走进食堂。
午饭后,宁家勋准备回程。
宁秋水说:“爸,您稍等,妈妈爱吃馒头,带些回去。”说完,跑回宿舍拿个绿色胶桶,去食堂买来满满一桶馒头,上面用毛巾盖着。
宁家勋含笑接过胶桶,担心问道:“老二,你这个月饭票够用呢?”宁秋水笑笑说:“没事,凑合用也够的。”宁致远接过话,自豪地说:“我的还没用呢!”
宁秋水瞥他一眼,“噗嗤”一声笑起来,说道:“你留着,以后还不够的。”宁致远一脸不信的样子,大声说:“我有145块呢!”宁秋水脸上带着笑,微微摇头。
送到学校大门口,兄弟俩停止脚步,挥手告别。
看着父亲背影慢慢消失在街角,宁致远手扶校门,眼眶泪水打转,心里万千个舍不得。
宁秋水摸摸弟弟头,说道:“致远同学,走吧,我带你去校园转转。”
此时,宁秋水心里是复杂的,暑假回家才听说弟弟考上了师范学校,心中既高兴又惆怅。
相比之下,弟弟更懂事,没像自己任性地跟父亲大闹一场,而是主动选择了岳州师范。但宁致远中考分数超县一中录取分数线50多分,如果读重点高中的话,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宁家出一个大学生的梦想就此破灭!
宁致远不知哥哥心中想着什么,两眼新奇看着校园,东问问、西摸摸,特别兴奋。
看着弟弟傻乐的样子,宁秋水眼中尽是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