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秋。
开校前,宁致远揣着毕业分配通知书,骑着哥哥的二手自行车,一路颠簸,来到岳州县乾罐乡中心校入职报到。
乾罐乡中心学校坐落在一条泥泞坑洼的公路边,距离场镇差不多还有两里地,简直和一个村级小学差不多。学校大门口矗立着两根粗大廊柱,依稀可见斑驳红漆,四栋稍有改良的泥瓦平房刚好合围成一个超大四合院,若放以前便是一座地主大宅院,不过显得很规整,于是有了学校的气象。
听哥哥宁秋水说,乾罐学校由一座古庙改建而成。这并不奇怪,岳州人信佛,寺庙随处可见,解放后收归国有,用作学校或医院等业务用房。
学校大门口两棵苍老槐树叶儿正黄,地上铺着厚厚落叶,大约是因为正值暑假的原因未见打扫痕迹,略显破败荒芜。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眼前景象依然让站在公路边的宁致远不禁心头发凉,发呆好一会儿,才挪挪肩上行李包抬步踏上石阶。
穿过学校大门口,眼前豁然明朗,四合院坝子较为宽阔,石板青色发亮,让人感觉年成久远。院坝东北角有一棵华盖如云的黄桷树,树干粗壮估计四五个粗壮汉子才能合围,枝桠伸向半空足足掩盖了两三间房顶,清幽怡人,只是落叶满地,又让人皱眉。
宁致远环顾四周,对这个往后工作生活的地方有了大致印象,心中不悲不喜,算是接受了现实。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教师模样的男子匆匆而来,脸色沉郁。宁致远含笑问道:“请问老师,校长办公室在哪里?”那人抬头看了看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指指北墙角那间开着房门的办公室,遂错身而去。
宁致远依然很有礼貌地朝那背影说了句“谢谢哈”,不见对方回应,便微微笑了笑,遂缓步穿过院坝,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听见轻声敲门三下,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枯瘦老人从书报中抬起头,目光从眼镜框上方漫过来,又低下头去。
宁致远轻步进屋,来到办公桌前,弯身恭敬问道:“请问,您是林校长吗?”老人再次抬起头,像上颚长了泡疮般艰难地咧了咧嘴,露出满嘴黑牙,微微颔首。
初入职场面对单位“一把手”,宁致远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颤声报告:“林校长,我是宁致远,今天前来报到。”说完,双手递上县教育局文件。
林校长名叫林建国,干瘦矮小,哥哥宁秋水说今年五十五岁,但看上去六十好几了,若放在老家看,与湾里做庄稼活的老汉相差无几。
林建国接过文件,随意瞟了瞟,随手放在一边,也不吭声,继续埋头看报纸。年轻人大气不敢出,笔挺着腰一动不动站着,心头止不住发慌,不知这校长持何意。
半晌,林建国缓缓端起瓷盅喝了一口,估摸茶水已干,站起身佝偻着身子缓步走向墙角的温水瓶。年轻人抢先一步,上前拿起温水瓶,打开瓶塞,殷勤地替校长茶盅续水。林建国布满皱纹的脸上舒展出一丝微笑,淡淡说声“好”,慢慢踱步走回办公桌边坐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建国仿佛才想起这事儿似的,抬起头说道:“知道啦,昨天乡教办已作安排。”年轻人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陪着笑,只是笑容僵硬。
林建国缓声道:“你去找孟副校长,他安排你工作。”宁致远礼貌致谢,再次微鞠一躬,蹑手蹑脚退出办公室。
与林建国不同,副校长孟云周很热情。待宁致远说完情况,孟云周紧紧握手,朗声说道:“欢迎小宁啊,我和你爸认识呢,与你哥宁秋水也很熟!”
宁致远展开笑容,连声应道:“多谢孟校长,以后请多关照。”孟云周赞道:“你可是优秀师范生,全级第九名,难得人才啊!”宁致远谦虚回道:“不敢当,不敢当!”
在副校长安排下,学校后勤主任带着这位新同事,来到一排低矮平房前,打开一间破烂小屋,转身离去。
寝室散发出一股闷臭,宁致远知道这是窗户不通风且久不住人的原因,只要打扫干净,再点一支熏香,倒也勉强可住的。
屋内放着一张空木床,一张破旧书桌,还有一张瘸腿椅子,蒙起一层厚厚灰尘。墙角几个蜘蛛网,被风一吹,一上一下不住摇晃。
年轻人找来扫帚,打扫完毕后,又去街上买来生活用品,再找些旧报纸,将墙壁糊一遍,寝室顿时焕然一新。
铺好床,他躺上去,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糊中,突然听见吵架声,宁致远翻身起床,走出寝室一看,只见校园花坛边站着十来号人,远远望着院坝中间两个人,一个是校长林建国,一个是三十多岁的青年人。
林建国叉着腰,手指对方额头,厉声吼道:“我不同意,你敢去住! ”那位穿着红背心的青年人立刻大声回应过去:“这间寝室我住定了,你林建国不给也得给!”
宁致远突然想起,这青年人就是刚才替自己指路的那位教师,也算是新单位认识的第一位同事,于是悄然凑近人群,问一位正旁观的老师:“这是怎么啦?”这人回道:“刘国老师想要那间连二间寝室,但林校长不同意,两人便吵起来了。”
宁致远“哦”了一声,原来那青年教师叫刘国,便静静地站在一旁,也当起看客来,心中暗自默想,咋个就没人前去劝架呢?
刘国老师人年轻,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语速飞快,吵架很快占据上风。林建国虽然气势更足,但毕竟年老,嘴角流着白沫,声音渐弱,反复嚷着一句:“老子不同意就是不不同意,你要翻天……”
宁致远满怀同情,心中不明白,就一间寝室而已,为什么让老师胆敢顶撞校长,甚至当众大吵?
他找不到人问,也不敢问。
过了会儿,五六位年长教师上前,将吵架的二人隔开,半劝半拉离开,不一会儿校园又恢复沉寂。
宁致远慢慢踱步回到寝室,闲坐良久,突然来了久违的练字兴致,遂倒出少许墨汁,就着糊墙未用完的旧报纸,抬腕提笔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练字的年轻人放下心爱的狼毫毛笔,甩甩酸痛的手腕,将浸满墨汁的旧报纸码得规规整整的,放在墙角后,拿着毛笔走出寝室,来到露天洗碗池边打开水龙头,细细洗去狼毫上的墨汁。
这时,一位穿着红背心花色大裤衩的男教师提着一篮红苕也来到洗碗池边,看了几眼这位慢条斯理洗毛笔的年轻人,心中好感顿生,笑吟吟问道:“新来的?”
宁致远转头一看,立即露出笑脸应道:“刘国老师您好!我叫宁致远!”刘国老师放下红苕篮子,打开另外一个水龙头,将红苕倒在水槽中,拿起其中一个红苕细致清洗,嘴上说道:“欢迎你啊,小宁!”
宁致远甩了甩笔毫上的水滞,放置在水槽台上,伸手拿过一个槽中红苕,帮忙洗起来。刘国老师急声道:“呀,不麻烦小宁了,没多少红苕,洗不了多久的。”
宁致远呵呵笑了两声,也没说话,继续忙活。刘国老师再次瞥一眼这位年轻人,洗红苕事小,但细节看为人,心中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洗完最后一个红苕,宁致远伸手拿起毛笔,只听刘国老师轻声说了句:“小宁啊,你可错来这乾罐学校了!”
宁致远不由暗自一惊,正思量如何回答之时,刘国老师又说道:“单不说乾罐偏远贫困,仅学校风气就很不好,死气沉沉的。”
宁致远听闻如此坦诚之言,不由心扉敞开,也顾不上犯忌,低声问道:“今日您与林校长大吵一架,寝室很难安排么?”
刘国老师幽幽叹息一声,说起事情原委。
乾罐学校修建于五十年代末,校舍早已陈旧,每年翻修才能使用。学校教师寝室大多由废旧教室改造而成,窄小,简陋,也不隔音。学校南墙那边有间连二间寝室,以前由一位老教书住着,今年退休后房屋就空出来了。
刘国老师一家人原住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单间寝室,现在女儿大了,需要更大一些的寝室。上学期放假前,刘国老师找到林建国校长,表达了想要那间连二间寝室的请求,却遭到拒绝。
宁致远心泛嘀咕,空着也不给住,这是啥道理呢?
刘国老师满脸忧郁,再次叹息一声,双眸盯着那棵郁郁葱葱的黄桷树,低声感慨:“一手遮天,倚老卖老,指鹿为马,拉帮结派,不顾死活!”
宁致远顿时惊愕,怔立当场。刘国老师轻轻拍了拍年轻人肩膀,提着红苕篮子晃悠悠地离去。
宁致远脑子里乱成一团,听不懂那五句话蕴含深意,只知道全是贬义词,估摸针对学校,也针对校长,不管针对谁,起码透露出了这位青年老师心中深深的失望。
年轻老师回到寝室,将毛笔挂在墙上,坐在书桌边发了会儿呆,起身躺在床上,不管肚子饥肠辘辘,闭眼睡去。
下午,乾罐学校召开新学年开校工作会议,也是宁致远步入职场参加的第一次大型会议。
虽然乾罐中心校加上各村级小学教职工近八十号人,但开校工作会议开得让人啼笑皆非,与严肃、认真、规范的会风会纪毫不沾边。
台上林建国校长讲得啰里啰嗦,其中不乏狠话。台下教职工分作三五几团暗自窃语,不时传来滋滋作响的抽烟声音。更过分的是,几位年纪稍长的村小教师踩着凉板拖鞋,翘起二郎腿,抽着味道刺鼻的叶子烟,不时发出撕心裂肺咳嗽声,仿佛呛到肺里去了般。
宁致远放下手中钢笔,蹙眉环顾一圈如茶馆般的会场,心中很烦躁。不敢评价参会人员素质如何,与教书育人基本要求相称与否,就会风而言,太散漫了吧!
会议结束,已是傍晚。
宁致远回到寝室放下笔记本,寻思去街上饭馆解决晚饭,拍拍未吃午饭咕咕直叫的肚子,不由暗骂道:“真他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明天九月一日才正式开学,今晚学校伙食团还没开火,单身教师只得自己想办法。所谓的想办法,不外乎就三个法子,或去街上饭馆,或到同事家里蹭饭,或买袋方便面。当然,不想办法也成,那就饿着呗。
这时,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四五岁小姑娘蹦跳着走进寝室,仰头忽闪着大眼,脆声问道:“你是宁致远叔叔吗?”遂见这瘦叔叔点点头,也不停话:“我爸请你去我家吃饭!”
宁致远一怔,随即笑眯眯问道:“你爸是谁啊?”小姑娘满脸惊讶地反问道:“你不认识我爸?尹明文哒!”
宁致远更加诧异了,打趣道:“我知道尹主任啊,只是不知道他是你爸!”心里想,尹明文主任是乾罐教育系统最高领导,怎么会请自己这个新教师吃饭呢?
既然人家使唤孩子来请了,难道还有假不成?他顾不上多想,赶紧关上寝室房门,刚转身,突然感觉到自己衣襟被轻扯了一下。
小姑娘把手指放在唇边作个“嘘”的手势,小脸荡起讨好笑容,娇声道:“宁叔叔,你自己先去教办,我去买包辣条,我随后追撵你。”随后朝小卖部跑去,边跑边喊:“记住,不许告诉我爸!”看着那欢快的小小背影,宁致远含笑摇摇头,快步走向五百米远的乾罐教办。
乾罐教办全称岳州县乾罐乡教育管理办公室,属县教育局派出机构,负责履行辖区教育管理职能。听哥哥宁秋水说,尹明文以前在毗邻学校任校长,两年前才提拔为乾罐教办主任。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乾罐教办门口,主动伸出手,满脸笑容说道:“小宁,快来,请你喝一杯,为你接风!”
宁致远赶紧上前,双手握住,连声说:“尹主任,不敢的,折煞我呢!”尹明文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家在卧龙乡三大队,你爸曾在我村小教过书,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呢!”
宁致远这才想起,哥哥宁秋水曾提起过此事,遂亲热喊道:“师兄,今天叨扰您哈!”尹明文呵呵笑着,客气应道:“好说,师兄请师弟吃饭也是应该的嘛。”
桌上点燃两支蜡烛,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猪耳朵,加上两个小菜,还有三副碗筷。宁致远问道:“师兄,乾罐乡经常停电么?”尹明文点点头,笑道:“和我们卧龙老家一样,除了深夜到第二日凌晨这个时段来电以外,其他时候都停电的。”遂见女儿回屋来,柔声喊道:“尹晓,洗手吃饭了!”
只见小姑娘两个裤兜胀鼓鼓的,朝自己眨眨眼,扬扬小手,朝厨房走去。宁致远含笑回个眨眼,转头问道:“师兄,尹晓多大呢?”尹明文回道:“五岁半,刚念一年级呢。”宁致远又问:“嫂子不在吗? ”尹明文呵呵应道:“她在县城帮亲戚饭馆打短工呢。”
宁致远心里想,师兄真辛苦,既当爹又当娘。
尹明文拿出两瓶白酒,“尖庄”牌子熠熠生辉。哇!这可是好酒,三十块钱一瓶呢。平时大家喝的本地酿造的六十度白酒红茅烧,只需五元钱,宁致远也觉得挺贵的。
尹明文揭开酒瓶盖,边倒酒边问道:“能喝酒吧?”宁致远含笑点头,见一瓶酒刚好倒满两瓷盅,不由暗想,看来师兄酒量很大呐,不知自己今晚会不会喝醉。
尹明文先给女儿夹块猪耳朵,然后端起瓷盅说:“致远,两月前你哥来找我,说你是全级第九名,选了乾罐学校,让我多照顾,我很高兴!于公我代表乾罐教办,于私我是大师兄,欢迎你!来,喝一口!”
宁致远赶紧站起身,端起瓷盅碰杯。
尹明文连连摆手制止:“不站!不用客气!”宁致远笑着应道:“我站着喝,坐着吞!”说完喝下一大口,一股燥辣流进肠胃,脸色迅速泛红。
尹明文放下酒盅,哈哈笑道:“师弟,喝酒也讲技巧,先小抿一口,等味蕾适应后才大口喝,否则容易醉的。”
宁致远傻笑着说:“原来这样啊,我又涨知识了!”
两人很快喝完一盅,尹明文又打开一瓶酒倒入瓷盅,夹颗花生米喂进嘴里,悠悠说道:“八月下旬研究开学工作时,我向林校长建议你去接九六级一班也就是初中二年级语文教师、班主任,兼任校团委书记。”
宁致远回道:“行的,我服从安排,只是中途接手初二,工作不好做呢。”
尹明文接过话:“所以,你要努力。另外,团委书记不算学校领导,但是后备干部,你要发挥年轻人作用,把学校团委工作抓起来,全面提升校风校貌,特别要激励学生树立远大理想,所以任务很重啊。”
宁致远倍感压力,赶紧表态:“我尽力。”尹明文哈哈笑道:“不是尽力,是必须!”宁致远赶紧应道:“必须,是必须的。”
尹晓放下碗筷,甜甜地说:“宁叔叔,您慢吃,我去做作业了。”宁致远应声赞道:“尹晓好懂礼貌!”尹明文露出天下女儿奴共有的柔和脸色,端起酒盅自顾自喝一口,转头对着里屋大声叮嘱:“幺儿,别又把蜡烛碰倒了哈!”
还剩最后小半盅酒时,宁致远突然感到胃子难受,但不好说不能喝了,赶紧夹块猪耳朵肉喂进嘴里,待压住酒劲后,想起在脑中盘旋一下午的问题,冲口而出问道:“师兄是教办主任,为何未参加下午的开校大会?”
尹明文怔了怔,脸色古井不波,淡淡应道:“习惯了!”见年轻人满脸疑惑,遂补充道:“照理说,开校大会乡政府分管副乡长、教办主任都要参加的,但林校长似乎不需要。”
只是略懂职场道行的宁致远不便细问,自然一脸懵逼。尹明文仍然风轻云淡说道:“你要多做少说,以实绩说话。另外,林建国当校长三十余年,在全县也算老资格,上午发生的吵架事件,不是一起两起了,你不要分边站队,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好。”
尹明文继续说道:“暑期研究人事安排时,林建国打算外调一个关系户来乾罐学校,当时我也同意了,但你突然分配而来占了这个名额,林建国很有意见。”稍作停顿,叮嘱道:“不过也没事,你认真工作便是。”
宁致远正在酒兴上,压根没听进去这话。
最后,尹明文问起家中情况,然后叮嘱道:“师弟,乡镇教师工作强度不比县城教师,只要有时间,就应当回老家陪陪师娘,切记啊!”宁致远将头点得如鸡啄米,嘴上连声回应。
尹明文感慨道:“读小学时候啊,家里穷,没饭吃,宁老师总是分一份饭给我,现在想来,要不是宁老师待生如子,哪里有我尹明文的今天!”
说完,这位教办主任举起瓷盅,大声说:“来,为宁老师喝一杯!”宁致远端起酒盅就喝,心里充满感动和希望,自己真是幸运,出来工作就有师兄照顾,原本惶恐不安的心稍安了些。
饭后,宁致远向站在乾罐教办门口的尹明文主任挥手告别,醉醺醺走回学校寝室,见还没来电,也没有兴致点蜡烛看书,倒头便睡。
夜半,他突然醒来,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赶紧跑出寝室,对着排水沟一阵“哇哇”狂吐。
眼泪流过脸颊,嘴里尽是苦味,他用嘴含住露天自来水龙头,“咕噜咕噜”胡灌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