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连绵阴雨终于停下,久违的太阳悄然露头。
一大早,宁致远打开煤油炉子熬稀饭。
学生余小菲背着书包,手提篮子走进寝室,脸蛋红扑扑的,大大方方说道:“宁老师,妈妈让我给您提些鸡蛋,我放书桌下哈!”宁致远感觉做了亏心事般难为情,急声说:“别啊,这不好的,放学后你提回去吧!”
余小菲这次没听老师的话,放下鸡蛋篮子,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像大人般说话:“宁老师,您就见外了,要不是你辅导,我成绩不会突飞猛进的!况且,就一篮子鸡蛋也值不了几个钱的,略表全家人心意而已。
宁致远微微发窘,有被学生教育还不能反驳那种讪然感觉,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借去的书,你看得怎样啊?”余小菲点点头,大声回道:“报告老师,我将自己喜欢的词句都抄录在笔记本上了,没事我就拿出来看看。可以再借几本吗?”
这半大姑娘边说边瞟着书桌上码得整齐的大堆书籍。
宁致远一边切泡菜,一边呵呵应道:“我从师范学校借来的课外书,本就让学生借阅的,你随便挑吧!”顿了顿,他又叮嘱道:“马上初中毕业考试了,可别耽误学习!”
余小菲嘴上应着,喜滋滋地匍匐在书桌上翻找,不时询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宁致远切好泡菜,转身拿碗盛稀饭,突然瞥见书桌边撅着一个浑圆臀部,棉衣下的身材格外修长,年仅十六岁的姑娘竟然发育得颇为成熟了。这单身狗不禁老脸一红,赶紧拿起碗筷快步走出寝室。
不一会儿,余小菲找好书,却发现书桌上摆着一个草稿本,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首诗。“罐子河,亲爱的/悄悄地,蜿蜒流出了村外/带走了同家湾所有的歌谣//流出村外,悄悄地/眼睛曾蓄满泪水/隔岸夕阳下,两声犬吠/两岸麦田吹过来的风/多么亲切/岸边捣衣的女子/柔滑的手指搅碎了月亮//静静的,罐子河,流出了村外/是什么样的山歌洗去了他的疲劳/是什么样人为他献上了诗歌/妈妈柔声呼唤/他依然还是一个孩子啊”
好芬芳的一枚小诗,叮咚叮咚润泽心田!再配上流利的行书,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的书法作品!余小菲大眼晶亮,心中尽是崇拜,再次被自己语文老师的才华折服。
宁致远端着稀饭进屋来,轻放书桌上,用帕子擦着手,含笑问道:“小菲,还有三个月就中考了,你准备考哪所学校啊?”余小菲脸浮红云,羞涩回道:“我想考岳州师范,像宁老师一样厉害!”
宁致远摇摇头,正色回道:“那时候宁老师家境不好,急于跳出农门而选择读中师,现在老百姓家境慢慢好起来,就不用为此作选择,我建议你报考岳州一中,以后读大学,走出岳州,走出丘川,甚至去国外,外面世界真的很大,真的很精彩!”
余小菲大眼闪亮,充满无尽向往,露出洁白牙齿,笑着说:“那我再想想,宁老师说的肯定对!”说完,她抱着书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狡黠说道:“宁老师该有女朋友了,居然还自己弄饭,嘻嘻!”
话语未落,小姑娘飞快跑走了,身后撒下银铃笑声。
这单身狗顿时哭笑不得,竟然被自己学生调侃了!
但心弦拨响,薛梅的影子随即浮上心头。
这天上午,全县教学科研工作会议结束。
乾罐教办主任尹明文刚走出会议室,听见有人喊,转头一看,原来是县教育研究室主任陶艺凡,遂停住脚步,笑着招呼:“陶主任好!”
陶艺凡是全县著名教学研究专家,在全省也有较高知名度,主导负责的科研课题获得丘川省政府一等奖。
这位岳州教育大咖走过来,伸手握了握,说道:“明文主任,前些日我去长宁市教育研究室开会,听《学语文》主编提起我县有个叫宁致远的乡村教师,一打听才知是乾罐学校的,有这个人吧?”尹明文点头应道:“是的,宁致远毕业于岳州师范,分配到乾罐学校不到两年,现任初三毕业班语文教师,发表了好几篇教育教学文章呢!”
陶艺凡“哦”一声,叮嘱道:“能让《学语文》关注很不容易,年轻人要多培养,多给机会锻炼,找个合适时间带来我看看。”尹明文兴奋地应道:“好呀,这小伙子真不错的!”
回到乾罐教办,尹明文随即将宁致远叫来,大致说了事情经过,最后交待:“师弟,这是一次绝佳机遇,好好准备,择日我带你去拜见陶主任!”
宁致远仰起头,看天上是不是真的掉下了馅饼,然后握拳作出一个加油的姿势。历经多次打压的年轻人,仿佛拨云见日突见曙光!
尹明文眼含爱怜叮嘱道:“这仅仅是次机会,快去准备吧!”宁致远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应一声,转身跑向学校。
傍晚,宁致远在刘国家里蹭过晚饭,坐在寝室外边歇息,主动将陶艺凡关注自己的事情简单提了几句。刘国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随后哈哈大笑,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道:“苦心人,天不负,好好把握,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这时,如往常一样,学校又停电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刘国寝室外那棵桃树却花开正盛。学校教师及家属三三两两走出寝室,聚在树下闲聊。
几位教师家属嘻嘻哈哈地八卦,说学校几位单身男教师争先恐后追求范丽娟、李沁,但似乎效果不明显。有人说女教师择偶讲究门当户对,有人反驳认为更看重男方家境,也有人说县城单位上班才是首选……
见宁致远怡然自得地看报纸,刘国凑近耳朵说起悄悄话:“小伙子,去追李沁呀,大家都看出她对你有意思呢。”宁致远抿嘴乐了,摇头回道:“人家名花有主,她男朋友在县蚕桑局工作呢,未必我去挖墙角呀?”刘国哈哈一笑,打趣道:“管他呢,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挖不倒?”
宁致远脑子里浮现起前段时间年轻教师们对自己的冷落疏远,不管李沁也好,范丽娟也好,总觉太现实,完全不符合自己择偶标准,遂应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夺人所爱呢!”
刘国再次哈哈朗笑几声,转而压低声音劝道:“你不急啊?二十一岁了,可以考虑耍女朋友了,岁数再大些就没了优势,别走我刘国的老路!”
刘国说的是实情。那时候,岳州每年分配到乡镇学校工作的师范毕业生不过两三人,女教师基本名花有主,家境好且运气更好的男教师才能找到有城镇户口的女朋友。因为教师收入微薄,政府机关、信用社等单身女职工压根就瞧不上,所以,年过二十五的乡镇男教师就很难找女朋友,如刘国,年过三十岁只得将就选择一个农村户口姑娘结婚生子,过上平凡的乡村生活。
宁致远嘿嘿干笑两声,没有接话,心中暗暗浮起薛梅音容笑容。在这穷乡僻壤的乾罐乡,着实孤单无聊至极,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但真还说不准也将贫不择妻呢!
突然,寝室里电灯亮起,大伙深感意外,顿时如过年般欣喜。农村停电是常态,不停电是意外。朴素的百姓只有一个让人鼻翼酸楚的愿望,何时能如县城从不停电就好了!
陆续有人回宿舍看电视,最后只剩下宁致远。这厮家徒四壁,回到寝室除了看书就没啥可看的,但也不能赖着不走,心中突生恶搞之意,遂缓缓抬起屁股,凑近刘国耳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兄弟就不打扰刘哥诓女儿睡觉了哈!”刘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骂道:“你个单身狗,脑子里还尽想些歪门邪道呢!”
这厮如同讨论一个特别严肃的问题:“耶,刘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哈!您娶嫂子干吗?总不能做摆设吧!您不惜得罪林建国也要这连二间寝室,真正缘由蒙得过谁呢?”
刘国哈哈大笑,继而满脸无奈应道:“我看,你小子得赶紧找女朋友,改天让嫂子介绍一个!”这厮将眼睛一瞪,故作委屈嚷道:“老刘,我就说说而已,咋这么强的报复心?”
天光晦暗,宁致远背负双手,嘴上哼着小曲儿,晃悠悠地往寝室走。
小道上,李沁和范丽娟正相互挽着手臂散步。李沁瞧一眼那悠然而去的身影,轻声低语:“有消息说,县教研室领导曾打听宁致远,我不明白,为何没有关注柳溪云呢?去年县教育局征集论文,周小强因自己论文落选气得骂娘呢!”范丽娟撇撇嘴,呵呵笑道:“乾罐学校只有一本论文集,当时林校长只让我在他办公室翻看,不许借阅,估计宁致远没能看到,否则定会气炸的!”
李沁顿时惊愕不已,连问其中缘由。范丽娟理理长发,淡然道:“柳溪云是林校长的妻侄女,听说她老公还是当官的,即使林校长退休了,孟校长也未必敢得罪。所以,宁致远再怎么闹,未必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
李沁恍然大悟:“难怪柳溪云才调来乾罐学校就办了停薪留职,还照样评上中学二级职称,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有背景真好啊!听周小强说,新来的乾罐乡党委书记张晓鹏是他隔房舅舅,下步将调他去乡政府工作。哎,要是我也有如此亲戚该多好啊!”
范丽娟吃吃轻笑,揶揄道:“你有机会喊张晓鹏书记为舅舅的呀!”李沁嘻嘻一乐,抬起手臂碰碰闺蜜那团柔软,娇声笑道:“那明儿我就去兑现。”话音一落,她随即叹息一声:“唉,晚啰,老娘已是别人的女人了!”
范丽娟侧脸瞟瞟闺蜜,没有言语。这绿茶婊补充这句话有画蛇添足之嫌,不,欲盖弥彰最准确。她突然想到自己的不轨行为,顿时心情不好了。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往前走,不知不觉路过男教师寝室,透过窗户缝隙,依稀可见年轻身影匍匐书桌上正奋笔疾书,伴随袖珍录音机歌声飘扬。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偏失去,未盼却再手,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听着这曲《一生何求》,二位女子不约而同停住脚步。李沁很想随音和唱,但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范丽娟想起读书时男朋友抱着吉他弹唱这首歌的样子,不禁鼻翼一算,眼眶慢慢潮湿。
寂寞乡村夜,女人心有千千结。
一周后,在尹明文主任带领下,宁致远来到县教研室,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县教科室主任陶艺凡,简单寒暄后,赶紧恭敬地递上十三篇教学论文。
陶艺凡看得极为认真,脸色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态度。宁致远左瞧瞧陶艺凡,右看看尹明文,心脏跳动加速,手心泛起微微汗意。
约莫一炷香功夫,陶艺凡才抬起头,放下手中材料,略带笑意说道:“论文还显稚嫩,但起码入门了,对于才任教两年的年轻教师来说,也算极不容易了!”
受到如此肯定,宁致远一脸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尹明文接过话:“还请陶主任多指点啊!致远,赶紧感谢陶主任!”宁致远涨红着脸,慌不择词说道:“感谢陶主任,我……我做得不好,不,我还没入门……”
陶艺凡哈哈大笑,用手压了压,亲切地说:“年轻人,别紧张!来,我问你,作为一线教师,你认为当前全县农村语文教学困惑在哪里?”
问到业务问题,宁致远心中镇定下来,稍作思考便开口说道:“陶主任,我接触语文教学时间尚短,认识也较肤浅,谈三点个人感受吧!”
“一是学生阅读量小,致使基础差。这是乡镇学校现实条件决定的,我们一时半会也很难改变。个人建议,应当加大基层学校投入,因地制宜配置乡镇学校图书馆或者阅览室;二是作文要求缺乏针对性,或者叫精准性。现行语文教材不分城市乡村,所提要求一样,而事实上城市学生不清楚乡村情况,乡村学生对城市某些东西闻所未闻,因此面对作文题目仅仅靠猜想。个人认为,这是要不得的;三是传统作文教学方式过于单一,我理解为不得法。当前作文教学按既定套路,学生作文也就那么几个框框,没有注入发散思维,缺乏创作空间,导致作文空话套话连篇。我斗胆说一句,农村学校语文教师自身写作水平较差,学生作文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说完,年轻教师见二位领导怔怔望着自己,以为哪里说错了,赶紧补充道:“陶主任,我说得不对,请您斧正!”
陶艺凡转头看着尹明文,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最后感慨道:“明文主任,后生可畏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基层一线教师的真知灼见,这娃儿不错,不错呐!”
陶艺凡稍作沉吟,盯着这位颇具思想的年轻教师问道:“你刚才说教师写作水平不高的问题,怎么解决,有建议吗?你平时怎么做的?”
宁致远立即回道:“每次布置了作文题目,我就和学生一起写作、一起交卷,然后相互阅读、相互点评,如此这般,学生超有积极性,还给我的作文提意见,有的意见还真好呢!因此,我有两个建议。其一,学校应当精心挑选语文教师,并不是谁都能胜任语文教学的;其二,全县成届制举行教师作文大赛,促进教师自身作文能力。”
陶艺凡重重地拍一下自己大腿,兴奋道:“哈哈,这娃儿提出的两个建议堪比金点子!我个人觉得,所谓教育教学研究,并不是坐在办公室靠揪头发冥思苦想,更要通过课堂教学实践总结提炼,才能经得起推敲,也才具有说服力!”
这位岳州教学研究大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貌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小伙子,听说你自己正在搞《农村初中作文全程训练》课题,介绍一下呢?”
宁致远挠挠头,羞赧言道:“这是我个人想法,正在先行先试,如果有成效有经验,再向学校报告!我的考虑是,从作文题目分析、阅读量储备、框架构思、语言运用写作、完巻修改校正、教师批阅修改、学生反思启发到二次创作,实行教师和学生全程训练共同提高,目前有了初步成效!”
陶艺凡兴奋溢于言表,手指隔空点了点,正色道:“明文主任,这课题不错,我很有感觉!择日我来听一堂课,还要和学生聊聊,你们准备好了就通知我!”
尹明文站起身,高兴地应道:“好呀,陶主任莅临乾罐学校指导,是我们的荣誉啊!哈哈哈……”
师兄弟二人告辞出门,再次道谢。
即将转过楼道时,宁致远回过首来,对着并无人影的县教研室主任办公室再次挥挥手。
六月中旬,正在乾罐学校准备全县公开课时,岳州初三毕业摸底考试随之铺开。
这次考试,宁致远再出风头。他所教学的九六级一班语文成绩平均分78分,较同级高出近10分,其中80分以上的竟然有15个之多,实属意外。
岳州县教研室办公室里,陶艺凡主任正翻阅全县初三语文摸底考试报表,当看到乾罐乡初三语文成绩,遂在九六级一班名字上标注一笔。
然后,他想了想,拿起座机打通电话:“明文主任,乾罐学校九六级一班语文成绩进入全县第一方阵,你让宁致远老师准备准备,下周一我带着语文教研组来听一堂公开课!”
尹明文高兴答应之余,轻声问道:“陶主任,最近初三得抓紧复习冲刺中考,要不,安排到下学年?”陶艺凡呵呵笑道:“我等不及了!”
尹明文不敢违抗县教研室的意志,这部门可是手握全县学校教学排名权柄的,于是挂上电话,赶紧叫来孟云周和宁致远,作了细致安排。他要求道:“云周校长,这次公开课是乾罐教育一件大事,一定要站在如此高度筹备。我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孟云周当即表态:“学校全力以赴予以支持,并做好其他准备工作,一定顺利完成任务!”
望着二位领导,宁致远心中既感压力巨大,又激动满怀。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争气,为乾罐乡争气,为关心支持自己的人争气,为自己争气,更重要的是,为薛梅争气!
经过一周紧张准备后,身着白衬衣的宁致远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潇洒自如地上了一堂农村初中作文教学公开课。
陶艺凡代表专家组点评:“我县农村作文研究是一项空白,乾罐学校率先探索实践,并且取得初步成果,这是相当了不起的!县教育研究室将认真解剖这堂课深蕴的理论体系,并同意该课题正式纳入全县教育科研课题管理,先期拨付五万元课题工作经费。希望乾罐教办和学校组织力量深入研究,尽快形成最终成果!”
全场掌声雷动。
近两年来的沉沉浮浮、荣荣辱辱一起涌上心头,年轻教师站在讲台上,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