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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到来，又是一年最冷时。
乾罐学校四合院中那棵黄桷树郁葱依然，树脚不远处石缝中竟然冒出一棵幼苗，虽然只着四片叶子，苗杆却已有尺高，也不知在华盖如巨伞的大树下如何汲取雨露阳光，竟然长势旺盛。
黄桷树属高大落叶乔木，喜温耐旱抗风，生长迅速，萌发力强，随处移栽即可成活，八到十年树径就能长到三米以上，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枝杈密集斜出虬曲，古态盎然，既是风景树，亦是长寿树，在西南地区百年大树比比皆是。
这树个性不羁，何时栽种何时落叶，压根不受四季规律约束，春夏也可满眼黄叶，秋冬依然枝繁叶茂，因此被佛经称为菩提树，民间信奉天庭树之传说，百姓庭院不宜栽种，说会带来妖邪，于是在岳州的寺庙、祠堂、山顶等地，远远可见这长势郁葱的大树。
宁致远裹裹略显单薄的浅黄色棉衣，蹲下身子，轻抚黄桷树幼苗的稚嫩叶片，想着将它植到光秃秃的同家湾垭口，镇不镇妖邪且不说，十年后成为一道靓丽风景倒是很有可能。
此时，一位发髻高挽身着白色长摆羽绒服的二十七八岁少妇昂首挺胸穿过院坝，远远看见一个年轻人蹲在黄桷树下发愣，没有过去一探究竟，更没打招呼，脚步不停，高跟鞋叮叮作响，节奏感十足走向校长办公室。
这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名叫柳溪云，是校长林建国妻子的亲侄女，曾在毗邻乡镇学校任教。因为夫君在岳州某保险公司上班被异地交流到外市，自己便停薪留职随之而去，但学校人手少被催其返岗，去年准备调乾罐学校，以靠这个姑父校长关系继续停薪留职，万事俱备之时被县教育局直接分配来一名自选乡镇的师范生占了编制从而算盘落空，只得回校又工作一年，今年八月终于调至乾罐学校，连报到手续都未办理直接停薪留职了。宁致远只知道乾罐学校新调来一位教师，但从未见人。
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柳溪云笑吟吟地招呼一声，也不坐下，双手插在风衣荷包里悠然站在办公桌前。林建国赶紧起身，露出满嘴黑牙笑着问道：“小溪，回来干啥？”柳溪云轻声应道：“上次听大姨说您身体不好，我便买了些虫草，直接送去家里了，来学校给您说一声就返回。”
林建国挽留道：“吃了午饭再走吧！”柳溪云抿嘴回道：“姨父，午饭就不吃了，司机还在校外公路上等着呢。”林建国脸上露出自豪之色，呵呵笑了几声，朗声问道：“外侄女婿又升职啦？”林溪云淡淡应道：“嗯，以前是总经理，现任董事长了。”林建国啧啧赞道：“好啊，侄女享福啰！”
林溪云没有回应，抬手看看腕表，轻声道：“姨父，学校有没有不良反映？”林建国悠然道：“有我在，能有什么不良反映？安心服侍老公吧！”林溪云俏脸浮起淡淡微笑，轻声应道：“您外孙儿读小学了，得天天陪着。”
这时，教导主任安财富一步跨进校长办公室，大声嚷道：“林校长，这咋个办哦，县教育局要求各级学校上报一篇教学论文，说要印制成书下发全县学校。”话音一落，抬眼见到这位风情万种的少妇，立马露出谄媚笑容，弯身招呼：“哟，溪云，啥时回来的？”
林溪云淡淡笑笑，正眼也未瞧这位长相猥琐的教导主任，更没有接话，对姨父说了声“我走了”，轻移莲步袅袅而去。林建国看一眼正盯着自己外侄女背影的安财富，立即沉下脸，咳嗽一声，缓步走回办公桌边。安财富赶紧收回视线，嘿嘿笑道：“小溪更漂亮了！”遂见校长脸色难看，赶紧赔笑道：“我这嘴，该打！林校长，这论文咋办？”
林建国坐在椅子上，眼皮抬了抬，拖长声调，语气生硬回道：“安排两位教师各写一篇，择优上报，其中宁致远必须负责一篇，当然你也可以交一篇。”安财富哭丧着脸央求道：“我写不好啊，能不能都让其他老师写？”林建国没好气回道：“你是教导主任，如何安排需要我教？”安财富心领神会，笑容如花，只是比红苕花还贱，呵呵笑道：“属下明白！”
校门口，正手插荷包悠然而行的年轻人看见外面公路边停着一辆车头带有三角星的白色轿车，刚才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那位秀色可餐的少妇正躬身上车，不由暗自惊叹，能享受如此豪华轿车之人想必是位大老板，或者老板夫人，不知来乾罐学校干啥呢？
年轻人盯着慢慢消失的车影，继续迈着八十公分间距的步伐缓缓前行，遇见教导主任安财富匆匆而来正欲招呼，却见对方递来一份文件，并毋庸置疑说道：“小宁，你负责写一篇教学论文，本周五下午交给我。”
宁致远倍感意外，竟然还有如此好事轮到自己？遂将信将疑接过文件，粗略浏览一遍，心中顿时明白，这任务要求高，纵观乾罐学校没人能完成，现在交给自己，能完成便好，不能完成就要负全责，林建国算盘打得真是滑溜呢！
想到这里，年轻人呵呵笑着婉拒：“我才任教一年半，根本谈不上教学经验，哪能写出什么论文来！”安财富翻脸比翻书快，前一秒还灿然如阳，下一秒便乌云密布，仰起头，声硬如石说道：“这是林校长安排的。”
宁致远闻言只得应下，讪讪道：“我尽力！”安财富一把扯过这小子手中的文件，疾步错身而去，还不忘叮嘱：“按时按质完成任务哈！”宁致远摇摇头，懒得理会这个出了名的“甩手掌柜”，悠然兴步走向槐树下的聊天人群。
去年底，传闻校外那条泥石公路将改造成五米四宽的浅表柏油公路，不料半个月后挖土机就进场施工，蹲在校门口槐树下看热闹的教师们兴高采烈，高声赞扬现在行政效率真高。不料那位貌似包工头的现场指挥人员脸上横肉微微抽动几下，嘴叨香烟含糊吐出一句“三年前就已启动项目前期”，大家顿时默然不语，方知学校信息蔽塞到如此地步。
三个月后，公路水稳层已压实尚待铺油，自放行后来往车辆增加许多，甚至还见小轿车驰过。不过，乾罐学校槐树下看热闹的习惯却保留下来，没课的教师蹲成一堆，天南海北聊着不停。宁致远加入其中，含笑倾听，从不参言，遇到身旁教师抽烟也不用手扇烟雾，只是挪挪身子。
宁致远碰碰刘国胳膊，凑近耳边问道：“刚才那美女啥情况？”刘国摇着头低声道：“听说是林老头的妻侄女，名叫柳溪云，今年八月份调来的，办了停薪留职。”宁致远嘿嘿笑道：“长得还可以呢！”刘国叹气道：“要是当初换作是她该多好！”宁致远惊奇地问道：“啥意思？你跟她有故事？”刘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遂低声回道：“卵个故事，你娃不要瞎猜。”宁致远将信将疑，正欲再问，见有人来，便住了口。
这时，周小强手拿文件走过来，蹲进人群，嘴里骂骂咧咧说道：“妈哦，每年评优想不到我，现在有重活就想到我了。”然后，将安财富安排的撰写论文任务之事说了一遍。
大伙争相传阅文件，纷纷赞扬这是好事，只是觉得论文不知咋写，要不照着报纸抄一篇交差了事。宁致远脸上带着淡淡笑容，附和道：“只怕只有这样了。”周小强嘿嘿笑道：“致远，帮我抄一篇？”刘国老师接过话，算是帮腔：“小周，你娃也太懒了吧？人家致远又不是你秘书！”
在大伙嘻嘻哈哈调笑声中，周小强也不恼，露出参差不齐的犬牙打趣道：“嘿嘿，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我自己抄！”宁致远闻言并不这样想，周小强心思重，嫉妒心强，言行并不一致，这话只怕是说给大家听的，下来定会认认真真准备。
俗话说，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其实，寝室书桌抽屉里早就堆起十几篇教学论文，宁致远从没想过要拿出来展示，只当自娱自乐罢了，如今接到上级任务，也就毫不着急了，只待最后时限选择一篇上交即可。县教育局文件规定各级学校只上交一篇论文，为何安财富安排了两个人写？择优是一个原因，恐怕就如自己刚才所想的，追责是另外一个理由了。
上课铃声响起，教师陆续离去。待只剩下刘国老师时，宁致远才说起自己也负责一篇论文，并说出心中顾虑。刘国略微沉思，展颜笑道：“致远，天下没有绝对坏事！你认真准备，说不定就此在全县出名呢，那时候，某些人肠子都会悔青的！”宁致远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眼睛盯着面前有车辆驶过的公路。
因为，这条公路通往县城。
经过一年多的语文教学实践，宁致远认为自己的教学方式较过去有很大改变，但总觉得还很不够，未达到心中愿景那般好，但究竟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轻教师敏锐地意识到，教育教学是门科学，仅靠实践摸索是不行的，必须有先进的理论作指导。在卧龙乡如此偏僻落后的乡镇学校，教师们凭传统教学经验代代相传，基本没有教育科研这一概念。
偶然间，他想起师范学校阅览室橱窗里摆放着教育研究学术期刊。读书时，自己阅读兴趣主要在文学书籍，从没去翻过那些枯燥乏味的杂志。作为一个建制乡镇的学校，乾罐乡九年制义务学校每年除了订阅党报党刊外，竟然为了节约经费，连一本教育教学杂志也没有。年轻人曾悲哀喟叹：“真是经济越贫穷，越不能意识到思想上的贫穷，思想越贫穷越意识不到差距！”
面对无奈的现实，早在去年下半年，年轻教师去乡邮电所订阅了《教育研究》、《丘川教育》、《教学科研》等三本教育学术期刊，足足花去了大半个月工资，无疑为仅能勉强维持的生计生活雪上加霜，虽然暗自心疼了好久，但心中毫不后悔，反而充满期待与希望。
一个月后，乾罐学校门卫室收到第一本杂志，前来拿信件的教师露出稀奇的目光，面带鄙夷神色吐出一句：“宁致远闲得蛋疼，没毬事干了！”当门卫王大爷转述这句话时，宁致远淡然而笑，毫不介意地拿着杂志边走边翻阅，以至于身体碰到了山峰突兀的李沁，赶紧连声道歉后，继续喜不自胜地低头看书。
初读几篇教育科研文章，他完全看不懂，幽幽叹口气，这才意识到，没有教育教学理论作梯子，哪能攀登教育研究这座高峰！
面对困扰，年轻教师把目光投向母校。每到周末，当乾罐学校教师沉浸在喝酒聚会等消遣中时，一个年轻身影悄然回到岳州师范，向老师叩门求教。经过一段时间虚心学习，他能够逐渐看懂学术期刊文章。有时，一遍看不懂，就看二遍、三遍……直到看懂为止。
在教育研究的瀚海里，年轻教师在拼命泅渡。这时候，全国语文界涌现出新生代教育家，开始探索更加科学更加贴近时代的教学方法，彻底打破以填鸭式的语文教学法，主导以学生主动索求知识的素质教育法。年轻教师结合自己实际教学点滴心得，参照最新最前沿的语文教学研究成果，对农村语文教学有了新思考，更加强烈意识到，农村学校语文教学改革势在必行，而且这场教学改革风暴即将来到。
语文这门学科，既是基础学科，也是最博大精深的学科。提高学生语感水平，传统方法是大量阅读，然而农村学校连个像样的阅览室都没有，更不用说图书馆了，学生根本无课外书可读。于是，年轻教师充分利用自己漂亮皮囊和曾经维护的良好关系，对师范学校图书室少妇管理员软磨硬套，以个人名义花钱借书，背回乾罐学校，让学生借阅。
乾罐学校初九六级一班学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借书后尽显骄傲，到处摆谱，惹得其他班学生一脸羡慕。几个胆大的外班学生结队来找宁老师借书，没想到还心想事成了，拿着书在校园里你追我赶，不住嚷道：“虾子别跑，我要看！”
学生阅读问题解决后，宁致远开始朝自己下手，决心探索农村语文教学新模式、新方法。期刊上，研究语文教学的文章繁多，但主要针对城市语文教学领域。年轻教师认识到，城市学生和农村学生在知识基础和学习视野上存在天壤之别，所以，教学方法就完全不同，必须探索符合丘川农村学生实际的教学方法。
在那个教学工具严重缺乏的年代和地域偏僻的乡镇学校，教师需要帮助，甚至外出去进修学习。然而就目前境况，这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而已，校长林建国、教导主任安财富处处制约，宁致远连正常教书的资格都岌岌可危，哪还谈得上支持改革创新，在教育教学研究上有所作为？
经过一番思索，年轻教师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应该结合九六级一班语文课程，大胆尝试农村学校语文教学新方式，不管结果如何，自己总要试试，古话说，绝知此事要躬行，想得再多也没用，关键在于亲自下水才知深浅。
一堂课45分钟，以前教师授课40分钟，学生做题5分钟。现在，年轻教师将讲授时间逐渐压缩，把更多时间留给学生，让孩子自己去体会、去畅想。到了后来，他完全颠覆了传统课堂教学时间安排，授课只讲5分钟，其余时间均让学生自学。
这种教学方式逐渐泛起反应，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是学校教导主任安财富，这天路过初九六级教室，见学生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作业，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不由得气打一处来，将宁致远叫出教室，厉声训斥：“你教个毬！不会教书就给老子滚蛋！”年轻教师张张嘴，不知如何解释，只好缄默不作声。安财富跺跺脚，气汹汹地走了。宁致远长长叹口气，转身回到教室讲台，默默看着学生，心中涌起满满的孤独感。
然而，性格倔强的宁致远依然我行我素，不仅坚持自己的教学方式，有时甚至还把学生拉到野外开展现场教学，将好规规矩矩的语文课上成了活动课。
学校一片哗然，教师们找到了茶前饭后的谈资。当听说有家长对宁致远教学不满，甚至传出学生转班的消息后，乡教办主任尹明文再也坐不住了，找来这位语文教师也是自己师弟谈话。宁致远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从全国语文教学发展趋势谈起，一针见血指出当前乾罐学校教学存在的主要问题，特别提出了自己进行语文教学改革尝试的思考。看着滔滔不绝更是出口成章的年轻人，尹明文愕然了。没想到，小伙子才出校门一年多时间，对语文教学竟然如此专业，还满口学术语言，有些词语连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说。沉思良久，尹明文叹口气说道：“师弟，你的想法很好，我支持！但是，你现在任教的可是初三啊，组织学生校外上课，要是影响了升学成绩，这压力我也顶不住啊！”宁致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嗯，这个我可以改！”稍作停顿，拍着胸口说：“师兄，让我尝试课改到期末，如果期末成绩比不过其他班，下学期我就恢复原来教学模式！”
接下来的日子，年轻教师所收敛，不再搞现场教学，而是动起了语文课堂教学改革的心思。他让学生试着扮老师角色，走上讲台授课，自己则作为评委一一进行点评。这样，让学生成为课堂主角，倒逼学生深度掌握教学内容，从而将被动传授变为主动索求，大大激发了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
课余，他将每堂课的教学方式、学校心得、学生反应一一记补录下来，不知不觉用去几个厚厚的笔记本。晚上他反复翻阅笔记本，将其中经验性的教学成果和教学心得提炼出来，围绕不同主题，试着撰写小块教学论文。
通过一段时间积累，宁致远开始大胆谋划作文教学改革。反映学生语文综合能力就是作文，学生写作水平提高了，基础知识和阅读功底自然会提高。同时，他想好一个课题，名字叫《农村初中作文全程训练》。
这天，宁致远在刘国老师家蹭过晚饭，见地上掉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俯身拾起准备丢进垃圾筐，不经意瞟了一眼，名叫《学语文》（小学版），反正也无聊，遂漫不经心翻阅起来。报纸上刊登的一些教学心得文章，竟然与自己所写的小块论文形式上大同小异，有些见解未必有自己的教学心得深刻，宁致远神情激动问道：“刘哥，这报纸有初中版吗？”刘国老师一边拖地一边应道：“有，你去老孟办公室找找看！”宁致远赶紧跑到副校长办公室，抱着一大摞《学语文》报纸回到寝室，打开袖珍录音机，伴着轻柔的粤语歌声忘情阅读。
从此，年轻人认真研究《学语文》报纸上的每篇论文的写法，对自己的教学心得进行反复修改，不知不觉形成了十三篇自认为颇具见解的语文教学论文。
周五上午，宁致远买来稿签纸誊写论文，除留下一篇交给安财富主任外，其余的全部寄向《学语文》报社。
最近，县教育局发出文件，全县学校实行“双休”制，周六周日都放假。这可把教师高兴坏了，一年除去寒暑假和双休日，教师真正上班不过二百五十二天，工资标准每年都在上调，上班天数越来越少，这等美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上完下午仅有的一节课，宁致远花去二十元钱，搭乘“摩的”赶到卧龙街上，参加同学胡古月的生日聚会。不知何时起，岳州乡镇出现了以摩托车载人的交通方式，随喊随到，随时出发，不像班车、三轮车需等到一定数量的乘客才会跑一趟，有时候乘客数量不够，等了半天结果不走了，煞是让人气恼。虽然安全是一个问题，但交通确实方便了许多。
席间，胡古月那些狐朋狗友宁致远都认识，自然推杯交盏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喝高了，乘着酒兴，大声嚷道：“月娃，听说卧龙街上开有烧烤摊，走，老子请你，在座一个都不能少！”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娇音：“哟喂，还有我哈！”大家转头一看，顿时笑出声来，原来是街上开副食店的李小萌。这李小萌家住街村，与胡古月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就回家帮家里守店子，读初中时宁致远几个二货买东西没少赊账，有次张明灿拿瓜子丢到她当时还是乒乓球般的胸脯上，硬是提刀撵了一条街，泼辣得像岳州小海椒。
现在的李小萌完全变了个样儿，整个人变圆了，眼圆脸圆臀更圆，那已经不叫身材的体型如圆柱体，胸已成岭气势磅礴。按岳州人评判，这是标准的农家媳妇，不仅能干活，还能生男孩。胡古月老妈多次撮合，可这小子死活不来气，一见到李小萌犹如耗子遇猫躲得远远的，哪像练过武把式的大男人！
宁致远哈哈大笑，看一眼将头快低到裤裆里去的胡古月，朗声说道：“欢迎嫂子啊，咱们好好陪月娃过生日！”李小萌抬步进屋，满脸灿烂说道：“远哥，好久不见！”遂瞧着胡古月，撇嘴嚷道：“你小子不地道，过生日都不请老同学？有出息了是不？”
大伙看出了端倪，迅速鸟兽散。
宁致远挠挠头，笑骂道：“这些虾子还真不地道，把老子一个人留下，我也走了哈！”胡古月赶紧从桌下伸过手来，一把抓住同学的裤管，约莫情急，顺带抓住了一块肉。宁致远疼得跳起来，骂骂咧咧道：“你个仙人板板！”李小萌捂嘴偷笑，胸前波涛汹涌。
胡古月赶紧放开手，嘿嘿笑着，仰起头不说话，小眼睛露出乞求之色，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宁致远心头放软，只得两肋插刀帮朋友，遂拉过李小萌按在座位上，赔着笑说道：“小萌，多年不见了哈，今晚喝几杯，如何？”
李小萌瞥一眼身旁脸红筋涨的胡古月，圆脸浮起胜利笑容，大声回道：“瞧，人家致远多懂事！”说完，自顾自拿过酒壶，替自己斟满一杯红茅烧。
宁致远推推死党，示意敬酒。胡古月这才端起酒杯，仿佛一个面对客人发现碗里蟑螂的饭店老板，小心翼翼赔笑道：“小萌，来，和月哥走一个！”李小萌暗自得意，举杯碰了碰，也不说话，仰脖子一饮而尽。
宁致远看得瞠目结舌，被这豪爽女子震撼到场。我的乖乖，一杯足足二两五，没有一斤以上的酒量，谁敢如此喝？老子不溜，定将殃及池鱼，但月娃咋办？
见死党满脸痛苦干下一杯酒，这厮打消逃跑的念头，决定豁出去了，送佛送上西，那就陪到底吧，遂端起酒杯，客气道：“小萌，远哥敬你！”李小萌依然不言不语，仰脖子又是一杯见底。
本就喝得不少的宁致远，一杯酒下肚，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赶紧冲进厕所一阵哇哇狂吐，一边抹眼泪一边狠狠骂道：“月娃，你个挨千刀的，你怕个锤子啊，大不了从了人家嘛，害得老子陪着受罪……”
终于将肚子吐空，宁致远醉眼朦胧走回房间，只见李小萌独自坐在饭桌边，却不见胡古月的踪影，惊诧问道：“咋就你一个人呢？”
李小萌闻言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哗啦啦直响。这女子浓眉倒竖，厉声骂道：“月娃，你个孬种，你说去照顾远娃，结果偷偷跑了！”
宁致远“噗嗤”一声笑了，这小子怂得简直没人样了，竟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溜之大吉了，将烂摊子丢给自己处理，尼玛，啥朋友哦，老子不看你今天生日，才不会惹这身骚呢！
想归想，骂归骂，这厮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着笑脸，满脸诚恳言道：“小萌，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这小子醉倒在哪里了，月娃父母也睡了，我俩是不是撤了？”
李小萌气咻咻站起身，突然眼泪滚落，很快打湿了胸前衣服，也不擦去，抽泣道：“远哥，你说，小萌有这么次么？月娃就这么不待见我？”
宁致远慌了神，赶紧扯过卷筒卫生纸递过去，轻声安慰道：“小萌，等等看，等月娃想通了，说不定哪天跪在你家门口求你呢！”李小萌摇摇头，也不接卫生纸，转身朝外走，狠狠说道：“远哥，你转告月娃，他明日不来找我，后天我就去广州打工，这辈子都不再见他！”说完，消失在夜色中。
宁致远答应一声，呆立原地，默默看着狼藉不堪的饭桌，颓然坐在凳子上，端起一杯红茅烧轻轻抿一口，觉得今晚这酒较以往更加辛辣。
胡古月和李小萌关系如何发展看缘份，感情本就毫无章法，即使青梅竹马也未必成为人生伉俪，这不用过多纠结，倒是李小萌决绝去南方，让人深思。
即使农村女子也能挥挥衣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自己一个有文化有思想的大男人却画地为牢，守在这方看不见未来的偏僻乡镇，如同耄耋老者安静等待油尽灯枯。
酒意阑珊，年轻人还在默默端杯。
周五这晚，乾罐学校李沁老师寝室烛火弱微，未能赶上车只能明日回老家的两位女教师正在窃窃私语。
范丽娟躺在床上，幽幽说道：“下学期我就结婚了，也将离开乾罐学校，哎，单身日子终于结束了！”李沁嘻嘻笑着回道：“这还不幸福啊？”范丽娟无精打采应道：“我和前任分手了，不能调动我工作，这样下去天各一方，注定没有未来。寒假里，家里为我重新介绍了一个对象，在县城周边的石桥镇学校教书，虽然长得丑，但能帮我调动工作，我也认命了。”
李沁随之叹息：“哎，姨妈给我介绍一个县蚕桑局上班的男朋友，个儿不高，老实巴交的，感觉没啥能力。”范丽娟也叹口气，羡慕道：“总比我那位强，你那位毕竟县城上班，以后就在县城安家，也算城里人呢！”
李沁脸上露出不察觉的骄傲神色，轻声回道：“只是不知何时我才能调去县城工作，周末跑来跑去太累，车费也花销不少呢！”
范丽娟突然翻身坐起来，八卦地问道：“那你放弃宁致远啦？”李沁口气无奈地回道：“就长相、能力、今后发展等方面综合来看，宁致远肯定更好，但我不想永远留在乾罐这破地方，而且你也知道，林校长……”
范丽娟点头说道：“确实，我们女人都现实，谁不想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而且还要家境条件好的。可惜这宁致远是刺头青，让人缺乏安全感。”说到这里，忽然嬉笑道：“那就不考虑结婚，只耍朋友！”
李沁摇摇头，轻声回道：“现在我俩见面仅点点头，可能人家看不上我吧，我就不明白这小子为何这样，其他男教师热情有加，他可倒好，冷冰冰的。”
范丽娟一把搂住这女子，在其丰胸上狠抓一把，大声嚷道：“啧啧，这么好的东西，这小子都不晓得占占便宜啊？改日我告诉他，抓住机会，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李沁顿时发作，扭身爬到闺蜜身上，双手使劲撩对方敏感部位，嚷道：“你胸也不小啊，为何你不去？”范丽娟一边挣扎一边娇声应道：“好啊，明儿我就去！”
两个女子扭着一团，嬉笑声声。
这时，寝室外面走廊一个黑影忽闪而过，边走边骂：“妈的，躲老子！躲过初一未必还能躲过十五？连孙猴子都逃不出如来掌心，何况你一个柔弱婆娘！”
闹腾一番后，范丽娟下了床，整理好衣服，指着书桌上的鲜花，含笑问道：“你还在逗那几个傻逼啊？”
疯累了的李沁一动不动蜷缩成一团，幽幽回道：“我才没那么无聊，他们爱咋地我也没办法。”范丽娟羡慕道：“老娘名花有主，嘿嘿，不然也享受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李沁突然压低声音叮嘱道：“你注意点，啧啧，小心安财富，这人看你就像八辈子没吃过肉样，两眼放光呢！”
范丽娟俏脸悄然泛红，赶紧开门溜出去。
回到自己寝室，范丽娟反锁上门，坐在书桌边，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心中充满无尽懊悔，更是满腔恨意。
自己一朝没把持住而意外失足，没想到安财富就像狗皮膏药般，怎么也甩不脱了，如此下去，这一生就毁了。值得略微安慰的是，唯一第三者知情的宁致远信守承诺，没有对外吐露半句。
次年元月，上学年期末越来越临近。
宁致远内心紧张，希望通过期末考试成绩证明自己，还要兑现向乾罐教办主任作出的承诺，否则，一切皆前功尽弃。
这天下午，宁致远批阅了学生作文，时候正好散晚学，在离开教室时发现后墙黑板报已经很长时间未更新了，想到可以一些经典古诗词句抄录上墙定然利于学生复习，于是找来彩色粉笔，借着微弱天光认真办起黑板报来。
副校长孟云周推门进来，站在一旁兴趣盎然地观赏。
完成最后一个字，宁致远跳下凳子，拿过桌上的棉衣穿上，笑着说：“孟校长，请多指教。”孟云周竖起大拇指欣然赞道：“你小子真不愧为全才！我记得乾罐学校曾经有个姓柳的老教师，琴棋书画样样行，所办黑板报犹如一幅画，现在你也相差不远了。”宁致远朗声笑了两声，回首再看了一眼黑板报，含笑回道：“那我还得努力！”
两人寒暄一阵，走出教室。
孟云周扬扬手中报纸，温声问道：“致远，近期《学语文》有篇文章，作者叫宁静致远，是不是你啊？”宁致远赶紧接过报纸一看，竟然还真是自己的投稿见报了，顿时喜笑颜开应道：“呀！是我呢！”孟云周再次竖起大拇指赞道：“嗯，写得真不错，很有思想见解！”宁致远顿觉难为情，红着脸谦虚道：“也是平时教学心得吧，我初步尝试而已。”
孟云周连声鼓励：“一定要坚持，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教师不多，特别在乡镇学校更是凤毛麟角，明天我把报纸送给尹主任看看。”宁致远挠挠头，更加不好意思了。
见他傻乐的样儿，孟云周背负双手，沉吟道：“致远，哥老倌给你一个建议，以后投稿不要用笔名，用全名更好。”宁致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赶紧致谢。
孟云周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前不久安财富是不是通知你交一篇论文？”宁致远随口应道：“是的，我按时交的，怎么啦？”孟云周表情淡然说道：“没事，我就随口一问。”宁致远也没在意，走到岔路口扬手告别而去。
孟云周继续缓步前行，走到四合院坝子中间，仰头看一眼晦色天空，轻叹口气，自言自语说道：“无耻剽窃啊！”
今日上午，孟云周接到县教科所的电话，说乾罐学校上报的一篇论文被采纳，要求上报作者柳溪云的简介，不由大吃一惊，仿佛记得在校长办公室看到那篇论文作者是宁致远，忽又想起前几日林建国有意无意提起柳溪云够资格评定中学二级职称，个中缘由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毫不知情的宁致远接连迎来喜讯，《学语文》（初中版）连续几期都刊登了那个叫宁静致远的文章。那时候，乡镇教师对教育论文尚还陌生，能在市级报刊发表文章，可谓凤毛麟角，更莫说作者还是年仅21岁的年轻教师。这犹如深潭投入一颗石子，搅动春水荡漾。乾罐学校老师们顿时刮目相看，赞扬纷纷。只是以前在读师范学校就发表过不少文章，宁致远自己反倒觉得这事没啥稀奇的。
这天课间休息时，范丽娟主动前来搭讪：“致远，你文章写得真棒呢，我向你学习！”宁致远赶紧摆手回道：“哪能向我学习呢？范主任，我只是有感而发，算不得经验，您是年级主任，对语文教学更有心得！”范丽娟眼神晶亮，压低声音说道：“李沁忒喜欢你，抓住机会！”
宁致远脸色一红，挥挥手，赶紧溜走了。
范丽娟随即咯咯大笑，忽而收住笑意，脸色木然呆站会儿，听见上课铃声响起，才缓步走向教室。
期末考试后，学校召开学期总结会。
乡教育办公室主任尹明文要求教师们不仅要搞好教学，更要潜心研究如何教书，其中特别提到宁致远，并给予肯定性表扬。林建国表情僵硬，坐在主席台上一直抽烟。
晚饭后，一群人围在林建国身边。安财富讥笑道：“宁致远这虾子还能写出几篇豆腐块，啧啧！”林建国半眯着眼，小眼此时更像一条缝，不动声色问道：“上午你说县教育局只选中了宁致远那篇论文？”安财富点点头，轻声道：“是的，不过，按照您的吩咐，我将论文作者改成了柳溪云，并补报了小柳的个人简介。”
林建国微微颔首，咧嘴露出黑牙，笑着叮嘱道：“明天下午教师职称评定工作会上，你说说这篇论文的重要性，这是小柳独一无二的优势！”安财富点头哈腰回道：“属下明白！”然后感慨道：“还别说，宁致远这虾子还有两把刷子呢，听说县教科所将那篇论文排在前列，啧啧，周小强那篇论文狗屁不通，自然没被选中。”
林建国点燃香烟，蹙眉叮嘱道：“小溪论文那事，注意保密。”安财富压低声音报告：“请校长放心，只有我俩知道，孟云周也不知情呢！”林建国满意地点点头，呵呵赞道：“小安越来越会办事了！”安财富闻言喜形于色，也点燃香烟，悠悠说道：“话说回来，可惜宁致远是个刺头青，若为我们所用也不错的。”
林建国喝一大口浓茶，然后将嘴中几片茶叶吐回茶盅，一脸鄙夷说道：“论文写得好有屁用，期末教学成绩拿不出手，下个学期就让他去教生理卫生这些豆芽科！”
安财富眨巴着三角眼，哈哈大笑，尽是幸灾乐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