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烂漫时节,初中同学张明灿来信,说本周末几个死党相约来岳州玩耍。
这可把宁致远高兴坏了,天天盼望周末快些到来。
周六下午,宁致远赶到车站,跑过去跟张明灿和胡古月、许一生死党们抱成一团,大声嚷道:“想死你们几个狗日的了,现在才来看我!”
死党打堆,喝酒是首选节目。四人来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各自承包一瓶柳浪春,这十块钱一瓶的本地白酒,虽然不贵,却是宁致远一个月的肉钱。
许一生饮尽一杯酒,粗声问:“远娃,在学校有喜欢的女生没?灿娃现在出双入对呢!”
宁致远朝张明灿打去一拳,羡慕道:“你娃儿可以哦!啥时候把嫂子带来我审阅一下呀?”张明灿苦笑一声说:“审阅你个头,哎,妈个巴子,读职中真恼火,班上没人读书,除了吃喝就只有耍朋友。”
胡古月接过话说:“你滚嘛,这就是你娃胡来的理由,你爸知道了不捶死你才怪。”
说着最沮丧的事,喝着最烈的酒,四位少年微醺。都说“年少不识愁滋味”,成长在物资匮乏年代的七零后,过早阅历生活艰辛,心中甚是迷茫无奈。
肩搭肩并排走在大街上,嚷着去逛岳州县城,看最漂亮的小姐姐,少年们仿佛回到读初中时光……
岳州城建成于1700多年前,但如今城区面积还是不大,不到两小时就逛遍了。1992年的岳州县城依然像个农村乡镇,还兴赶场天,街上随处可见挑萝篼、背背篼的,丝毫没有城市味儿。
宁致远将所能想到的滑冰、电子游戏、打气球等好玩的地方,带着同学去玩了个遍。胡古月在卧龙街上开馆子做生意,许一生已上班领工资,两人争相付钱。张明灿说:“让他两个狗日的付钱,等我们工作挣钱后再说!”
宁致远摸摸羞涩的荷包,不好意思地笑了。
最后,四人来到录像厅,磕着瓜子,悠哉乐哉观看港台武打片《红番区》。少年们七嘴八舌聊起各自看过的电影,对周润发、梁朝伟、成龙、李修贤等港台明星如数家珍,满脸崇拜。
胡古月从小练武,读书很糟糕但打架是把好手,家里屋梁上挂起好几个沙包。死党们只要一惹事,这小子定是第一个冲在前头,其他三人还未出手,对方已经倒下一片。最后收场的时候总是由许一生顶包,谁让这小子有个卧龙乡政府副镇长的老爹呢!
张明灿打断正喋喋不休摆着电影情节的胡古月,训斥道:“月娃,有点素质好不好?电影开始了,别打扰其他人看录像!”
胡古月也不恼,偷眼环顾幽暗的录像厅,凑近宁致远耳边说:“远娃,好久我进县城办事时,带你去看颜色片,太他妈够劲了!”
宁致远赶紧摇头,连连摆手说:“学校管得严,不允许学生看颜色片,要遭开除的,我可不敢!”胡古月撇嘴揶揄道:“假正经!”
宁致远就红了脸,不再吭声。许一生笑道:“月娃,我日你仙人,就你废话多,你给老子收敛些,上次看颜色片还是我找老爸去派出所求情把你保出来的,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痛哇?”
胡古月嘿嘿笑着,朝宁致远眨眨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宁致远恼道:“闭嘴,老子不看!”
走出录像厅时,已大半下午了,四人便朝紫竹公园走去。按许一生的说法,周末公园里人多热闹,到处是带小孩子的少妇,那才够劲。
路过一个滑旱冰的游乐场,听见高分贝的音乐声,正播放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少年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并排坐在路边石阶上,一边休憩一边听美人甜美歌声。
这时,从旱冰场走出两位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四个家伙目不转睛盯着,目光随着婀娜有致身段移动,仿佛卧龙街上那个二傻,同时整齐划一举起手,将手指含在嘴里,装出一副口水滴答的样子。
两位姑娘脸色一红,捂嘴嘻嘻笑着跑开了。张明灿站起身,朝着旖旎背影扯开嗓子大声唱:“你莫走……”
少年们吹响口哨,欢呼雀跃。
临近黄昏,他们来到路边烧烤摊,以宵夜代替晚餐。
这个从巴蜀地区流传而来的饮食方式特别招年轻人喜爱,不管天上地下水里的食材都可穿在铁签上一烤了之,香喷喷的烧烤配上冰冻啤酒,真就是冰火两重天,让人直叫那个爽!
摊主抱来一箱啤酒,笑着问:“开几瓶?”胡古月抢过开瓶器,一阵“啪啪”声音中,二十四瓶啤酒瓶被全部撬开,嘴上嚷着:“老板,再拿十六瓶来,我们每人十瓶!”
摊主喜滋滋应着,满眼笑意瞧着这几位年轻顾客,仿佛看到财神爷驾到般乐不可支,遂又露出不相信的目光,一人十瓶?喝得了么?喝醉了不买单就麻烦了。
见摊主磨蹭着,胡古月鼓起本就自带凶光的眼球,脸上却带着诚恳笑容催促道:“让你拿你就拿呗,未必我们还吃白食不成?”摊主老脸顿时笑得如一朵开败的菊花,嘴上赶紧应道:“马上拿!”
喝到兴处,大家脱去外衣,光着上半身,边喝酒边用筷子敲碗作伴奏,就着《澎湖湾》的曲调,齐声高唱:“晚风吹过烧烤摊/全他妈是单身汉/没有姑娘的夜晚/一个人好孤单……”
喝至最后一瓶啤酒时,看着烧烤摊滚滚浓烟,略带酒意的宁致远心里突生难过,叹气道:“哥们些,我过得不好,老子心里憋屈呢!”
胡古月指着自己脸,大声说:“我也是,天天围着灶台辛苦劳累不说,有时遇到酒疯子还得打一架,瞧,我脸上还有淤青呢!”
许一生瓮声瓮气地说:“我这个乡计生办临聘人员尽遭白眼,日子虽还算逍遥,但他妈不是味儿哪!我想去深圳叔叔公司打工,但老爸不许,气死我了。”
张明灿重重拍一下桌子,大声吼道:“兄弟伙,咱吹一瓶,妈个巴子,这狗日的生活!”
少年们各自拿起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猛灌,然后抹抹嘴,“啪”一声将酒瓶子砸得粉碎。
巨大声响引来周围惊愕目光,宁致远赶紧对烧烤摊主说:“没事没事,我们赔。”
四位少年红了眼眶,嘘唏不已,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向岳州师范学校男生宿舍走去。
第二日上午,同学将离去。
站在县城车站熙熙攘攘的候车室,许一生伸手碰碰张明灿的胳膊,一脸凝重地叮嘱:“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宁致远一听忍不住想笑,偷眼看张明灿如何反应。
张明灿怔了怔,随即破口大骂:“许娃,我日你仙人板板,你这个虾子随时都不忘占老子便宜!”说完,抬腿就踢过去。
许一生嘿嘿笑着,赶紧跳开。
宁致远哈哈大笑,左手指着两个二货,右手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笑得直咳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胡古月站在旁边,一脸懵逼问道:“啥意思?”
宁致远笑了好一会儿,才边咳边回道:“让……你小子多读书……你一天只知道打架……朱自清的《背影》,还记得不?”胡古月憨厚地摸摸自己脑袋,呵呵笑道:“我记得锤子!”
四位少年忍不住发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住了声,眼泪刷刷流出来,默默地相互紧紧拥抱,不知何时再见面。
望着死党们相继登上客车,宁致远伫立入站口,使劲挥舞双手,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才怅然若失地离开车站。
顺着大街往回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突然停住脚步,稍作犹豫,拐弯钻进狭小弄堂,穿过破烂的巷子,沿着石阶来到岳江岸堤。
春阳和煦,清风吹拂,岳江岸堤上走着一位少年,双手插在裤兜,时而停步远望,时而弯腰拾块石子用力扔进江里……
不远处,岳江老码头栓着几叶小舟,随着波涛起伏晃晃悠悠。岸滩枯黄芦苇长出半臂长的嫩枝,郁郁葱葱。
少年大概走累了,顺势坐在老码头石阶上,脑袋耷拉在膝盖上,默默望着江面。
呆坐好半天,少年抬起头,长长叹口气,仿佛要吐出胸腔几许浓郁离愁,还有对未来深深迷茫。
自己好比岳江岸边一棵芦苇,两脚站在冰冷的江水里,花开花落,一岁一枯荣,风一吹浪一打就倒下,风一过还得顽强站起来……
少年想起词人柳永,不由得轻轻吟诵起那首千古绝唱《雨霖铃》。
傍晚,宁致远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想起岳江岸滩葱郁的芦苇,灵感顿发,脑中浮现一个标题《我的蒹葭》,遂在草稿本上奋笔疾书起来。
“今天早上,同学问我,你为什么叫蒹葭,是不是芦苇的意思。我回答是,水里的芦苇。又问怎么这样低调,都低调得不像样了,想起就心酸。我回答,其实我一直是,站在河水里,站得花开花落,一岁一枯荣。我接着说,你知道芦苇,未必知道像芦苇一样的人,我知道,我就是其中一个。
蒹葭,又叫芦苇,在老家叫芭茅,可以编手枪,编轿车,挥舞成旗帜……可以拼折成童年所有的快乐。在那个刚刚土地承包到户的年月,父母把我们像芭茅一样种植在地,任由我们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枯黄凋零。
芭茅在乡野随处可见,家家户户割来做柴烧,噼噼啪啪烧得到处都是炊烟,熏黑了多少泥糊的脸。那时候的芭茅,和我们一起欢乐,几多泪水,几多辛酸。
将芭茅称作蒹葭的时候,我已坐在师范学校课堂上,用书本摆渡自己,虽然吉凶难测,前途未卜,但也常常幻想彼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青春萌动不断在岳江边摇曳,有个面容姣好的女生常常能走进梦中来,我也就忘记自己其实是乡野一棵芦苇而已,春天开花,夏天茂长,秋天萧杀。
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水土之异让我们先天不足。芦苇不经意移植岳江水岸,这里没有翠鸟,没有沙鸥,只有几许清风渺渺飘;没有春江水暖,也没有板桥遗风,只有湿在江水里的脚遍遍告诉自己,我只是一棵芦苇,不是参天的树,风一吹会倒向,水一淹会沉入河底。
既然改变不了自己命运,就要改变自己性格。我们都该像芦苇一样努力适应上苍安排,受人颐指气使的琐碎一天天掩埋曾经的壮志豪情。
站在岳江河边,看水静静东流,满腔心事潮落潮涨。
摇曳着的蒹葭,面相清秀俊气,内心早已白发苍苍。”
稍作修改后,赶在晚自习之前,宁致远跑到邮局,投寄给《少年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