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宁秋水师范毕业,分配至岳州县卧龙乡中心校任教。
宁家勋成天脸上带笑,儿子能在中心校教书,自己有面子。老二开始工作,有了工资收入,家里生活条件也逐步改善,每月给老三的生活费也涨到120元。再辛苦一年,老三也将毕业参加工作,幸福日子近在眼前。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
国庆节后,下午数学课上,老师突然停住讲课,走出教室,少时回来,大声喊:“宁致远,有人找。”
宁致远应着,起身走出教室,斜照的太阳有些刺眼,没大看清走廊上站着的是谁。
“老三,快点,你爸出事了!”宁致远这才看清是堂叔宁远树,心中顿时一惊,急声问道:“叔,怎么啦?”
宁远树伸手拉着侄儿便往走廊楼梯方向走,悄声说:“你爸刚住进县中医院。”宁致远心神慌乱,边走边催问:“堂叔,我爸怎么了?您快说呀,急死我了!”
远树大叔说:“昨天下午你爸在坡上挖红薯,突然胃病发作,痛得在地里打滚,今天一早我和你哥赶紧把他送来县医院,医生不让回去要求住院。”
宁致远脑海里立刻浮现起父亲痛不欲生的画面,眼泪滚出来,踉踉跄跄地跟着堂叔往医院里跑。
赶到县医院,宁致远冲进病房,紧紧拉住父亲右手,凄声大喊:“爸爸,你怎么啦?”宁家勋艰难地露出笑容,虚弱地应道:“没事……旧病复发而已。”
宁致远转头看一眼哥哥宁秋水,不住垂泪。宁秋水摸摸弟弟脑袋,轻声叮嘱:“你陪会爸爸,我送远树大叔去车站。”宁致远点点头,握着父亲的手更用力了些。
后半夜,两兄弟站在病房外面走廊上。
宁秋水仰头看看夜空,语气悲怅说道:“老三,咱爸不是胃病。”宁致远急声问道:“不一直说是胃病吗?”宁秋水摇摇头,叹着气说:“不是,以前误诊了,咱爸是右腹痛,胃在左腹位置,医生说应该是肝病。”
宁致远痛恨道:“胃在哪个位置都能搞错,这些是什么医生啊,简直草菅人命!咱爸的病究竟多严重?”
宁秋水沉默不语,突然眼眶含泪,颤声应道:“初步诊断,肝癌晚期!”
肝癌?还晚期?
宁致远如遭五雷轰顶,睁圆双眼,张大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嘴里不断呢喃:“不会的,肯定误诊了,咱爸不喝酒不抽烟,不会得这绝症的!”
初秋夜冷,兄弟俩相对无言,默默流泪。
这时,致远妈连夜赶到医院,听儿子说起病情后,神色瞬间暗淡,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地替丈夫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出病房。
宁致远跟着身后,陪在母亲身边。致远妈摆摆手,虚弱地说:“三儿,让妈安静一下。”
宁致远只得退后几步,远远看着独自趴在走廊栏杆上的母亲。年方四十五岁的致远妈,长年劳作累垮了身子,看上去五十好几般苍老,黑白夹杂的头发顺风飘零,穿着宽大棉衣显得更加瘦小,似乎刹那间又老去好几岁。
次日上午,老大宁静第一时间从丘川省城赶回岳州县医院,一进病房,抱着母亲伤心痛哭。
…………
第四日凌晨,致远妈走出病房,叫醒睡在走廊椅子上两兄弟,轻声说:“你俩分别进去,你爸有交待。”
宁秋水先进去,约莫半小时后走出来,脸色忧郁,碰碰宁致远,悲戚地说:“老三,进去吧。”
走进病房,宁致远见父亲抬起手,赶紧上前一步握住。宁家勋声音微弱:“老三哪,你爸恐怕不行了,有些话得交待你。你性子硬,总要吃亏的,要学会服软。农村娃要有骨气,凡事都讲理儿,这是第一点。”
他喘口气,又说:“第二,好好孝顺你妈,自嫁入宁家就没享过福,我对不起她……”
“第三,家中你最小,但你最有前途。只要你有一口饭吃,就不能让哥姐饿肚子。”
宁致远紧紧握住父亲右手,颤声说:“爸爸,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宁家勋微微动动身子,继续小声说:“我给你们三兄妹留了些钱,在远国叔那里存放着。以后我不在了 ,三兄妹一人一万,剩下的全部留给你妈。”
看着幺儿子连连点头,宁家勋长出一口气,似乎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声音微弱说道:“我累了……想休息了……让你妈进来吧。”
走出病房,宁致远两眼无神,望着妈妈和哥姐什么话也说不出,唯有眼泪滂沱。
人世间最大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撒手人寰。坚持不到一个月,年仅四十九岁的宁家勋在剧烈肝痛中停止了呼吸。
抱着逐渐冰冷的父亲,女儿宁静“哇”一声,发出撕心裂肺的连声哭喊声,响彻整栋医院大楼。
刚刚成年的宁致远,第一次面对死亡,没有像姐姐般痛苦失声,心智在这一刻迅速成熟,一边默默流泪,一边轻轻摩挲父亲右手,久久不放下。
作为家里最长男丁,宁秋水担纲起父亲后事料理责任。他默默替父亲擦脸,换上寿衣寿鞋,租车拉回卧龙乡,下车装进棺材,招呼同村老乡抬回老家。
宁致远头戴白色麻质孝布,一路撒着纸钱,每走一步都那样艰难,这是一生中最为沉重的回家之路!
待父亲棺材停放老屋中堂,宁秋水按照当地风俗忙着准备丧事,安排远树大叔去隔村请道士先生,招呼儿时伙伴去同湾人家借桌子板凳……
待一切妥当,前来奔丧亲戚朋友络绎来到,两兄弟忙着招呼,燃放鞭炮迎接,待祭拜完毕后,陪坐摆龙门阵。大家唏嘘不已,满脸悲戚,主动帮忙料理后事。
晚上,道士先生做法事,诵经声、锣鼓声直到深夜才停歇。宁秋水安顿好道士先生休息,回到堂屋,坐在父亲棺椁边,轻声劝道:“老三,你去睡会儿吧,我守着便是。”
宁致远摇摇头,凄惨地应道:“不,我要守着爸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陪他老人家了!”宁秋水闻言,默默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说道:“也行,只是别垮了身子!”
凌晨十分,初中同学胡古月打着电筒突然而至,走进堂屋便“扑通”一声跪下,磕上三个响头,起身拿起纸钱,蹲下身子点燃,喃喃道:“伯父走好,我会好好陪着远娃的!”
宁致远拉起胡古月,来到院坝一起坐下,伸手要了一根香烟,点燃抽了一口,随即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得泪流满脸。
胡古月拿过同学手中香烟叨在自己嘴上,端来一杯温开水,用手拍着他后背,颤声道:“远娃,你要好好的!”
喝过温开水的宁致远顾不得擦去脸上泪水,紧咬嘴唇,重重地点点头。
胡古月一把搂过如兄弟的死党,突然眼眶发红。
连续两天通宵守灵,宁家两兄弟没合过眼,困乏至极,浑身酥软无力,连走路也有些偏偏倒倒了。
一脸蜡黄的宁秋水找到道士先生,测算父亲上山的日子。道士先生翻着黄历,摸着胡须说:“最好的日子是七天后。”
宁秋水大惊,急声问道:“最近可以下葬的日子是哪天?”道士先生回道:“明天早上六点。”
宁秋水想了想说:“那就明天吧。”道士先生劝道:“宁老师,七天后的日子最好,保你宁家出贵人!”
宁秋水回头看一眼也是一脸蜡黄、站着也快睡着的弟弟,咬咬牙,一字一句说道:“就明天,定了!”
道士先生怔住了,盯着宁家长丁半会儿,叹息一声,说道:“好吧!不过明天也不错,适宜下葬,没什么避讳。”
致远妈也同意,想了想,努力回忆半晌,缓声说道:“老二老三,很早以前,你爸曾提起过,对面山坡半山腰也就是你们经常挑担歇息的地方,有块像形如龟壳的大石旁边,有块平整荒地,说以后就埋那里。”
道士先生闻言一怔,望着山湾山势,蹙眉沉吟,随后拿出罗盘,算了很久,最后才摸着微颤胡须激动地说:“对面山势呈卧虎状,若能在虎头安葬,定是好朝向。”
兄弟俩将信将疑,陪着道士先生爬上对面山坡,来到母亲说的地点,朝山下一看,正好对着自家老屋。
不管家里出不出贵人,这不重要,父亲选择这个地势,是要好好看着孩子们长大啊!
霏霏细雨中,两兄弟站在上岗,泪流满面。
翌日凌晨,天色阴沉,细雨霏霏。
按照本地丧葬习俗,送葬需长子端灵位,次子举幡,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磕头,替父辞别各路神仙。
趴在院角狗窝里的阿黄,像突然着魔似的,飞快窜出去,站在堰塘边,发出“嘤嘤”如人哭般的哀嚎。
岳州话说,“狗哭悲死人”,便是发丧之时。在道士先生的引路下,众人抬起棺材出发。
悲切的唢呐声响彻山湾。
短短的上山路从来没如此漫长,宁致远一路洒泪,一路磕头,额头流出鲜血,浸湿了头上孝布。
距离墓地最后一个“之”字形转弯处,由于山道狭窄,棺材无法转弯,壮汉们齐声呐喊“加油”,使尽全力仍然未能过去。
道士先生示意俩兄弟跪下,对着棺材磕头。没想到棺椁一下子就转过去了,从不相信迷信的宁致远,心脏突然跳动得厉害。
人们围着墓地,等待入地清棺。
待道士先生完成繁琐程序后,兄弟俩跳进墓穴,扑在棺椁上,紧紧握住父亲冰凉的双手,撕心裂肺哭喊。
送丧人们眼含泪水,默默看着这场生死离别场景。
既定的下葬时间到了,同辈催促俩兄弟赶快从墓穴中上来。宁致远泪流满面,握着父亲手舍不得放下。
最后,在大家使劲拽拉下,他才爬出墓地,看着棺盖慢慢合上,顿时浑身无力,颓然坐在地上。
堆好坟墓,人们开始下山。
宁致远坐在父亲坟头,倔强说道:“你们先走吧,我再呆会。”宁秋水拉起弟弟,劝道:“走吧,回家去,还要感谢奔丧和帮忙的客人们呢。”
宁致远一步三回头,眼泪再次模糊双眼。
按照本地习俗,凡白事皆带煞,主人家要给奔丧客人挂红布,燃放鞭炮,摆上酒席谢恩,保佑大家平安。
两兄弟一桌一桌地磕头,说着感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