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院坝一片狼藉。
天老爷收了雨,脸色依旧阴沉。宁致远送走同学胡古月,走回院坝,见哥姐陪着妈妈围坐一起,赶紧端了凳子加入其中。
致远妈脸色蜡黄如秋,目光散漫,幽幽叹口气,缓缓说道:“你们姐弟仨啊,现已长大成人,往后的日子只有靠自己奋斗了!好好记住你爸临终叮嘱,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姐弟仨眼含泪珠,默默点头。
致远妈再次叹口气,声音沙哑道:“我还在,这家就没垮,你们过年过节都要回老家团聚!老大、老二,你俩要认真工作,当哥姐的,有能力就支持老三,没能力就算了!”
老二宁秋水赶紧应道:“我每月给老三一百元生活费。”老大宁静也随之表态:“我也给一百。”致远妈露出几日来从没有过的欣慰笑容,淡淡说道:“那,各给二十元吧,略表心意就行,你俩也要过自己的日子。”
致远妈伸手放在一直默默无语的幺儿子脑袋上,声音温柔又坚定地叮嘱道:“老三,你要好好读书,你爸不在了,我即使讨口要饭也要供你念完书,我知道你成绩好,但还要努力,没有父亲的娃儿,我刚才说过,只有靠自己!”
宁致远重重地点点头,顺势将脑袋放在妈妈膝盖上,眼泪无声滑过脸庞,恨自己是家中的拖累。
知儿莫如母,致远妈低头看着幺儿子,替他轻轻擦去泪珠又轻柔地拍了拍,像小时候诓孩子睡觉般,轻声道:“儿呐,别怕,有妈在!”
致远妈缓缓抬头,望着对面山坡,嘴角微微翘起弧度,忆起夫妻琴瑟相鸣岁月,露出自豪神色,缓声说道:“这些年,咱家承包鱼塘、养猪、种粮,工资,家中存款四万多,三年前便是咱湾里的‘万元户’了。”
“你爸从小有爹无娘,在苦水中泡大,退伍成家后既当老师又做农活,勤俭节约舍不得乱花一分钱,结婚那件白衬衣去年才丢,除了领子其他地方全是破洞……可惜啊,现在老大老二参加工作了,他却没能享到福。”
“你爸生前有交待,这存款给你们兄妹仨每人一万,剩下的我存着,谁急用再给谁。家里六间房,就不分了,谁留老家就谁住,如果嫌旧就自己修葺,我无能为力了。”
母亲一席话,让姐弟仨再次凄然垂泪。宁致远拱进妈妈怀里,泣不成声,哽咽道:“妈,我还在读书,钱就放您那里吧,当我的生活费,哥姐也不用供我读书。”
老二宁秋水抹把泪水,爱怜地看着弟弟,轻声说道:“爸留下的血汗钱,是让我们成家用的,老三,你读书的费用由哥负责。”
老大宁静正欲开口,却被妈妈抬手制止,只得住了嘴。致远妈眼神散漫,但话音坚决:“刚才我已安排,现在就不要再提了!我生的我养,我还能做农活,供老三读书没问题。”稍作停顿,又交待:“老大老二已长大成人,结婚成家自己做主吧,我都不干涉。”
待母亲交待完毕,作为家中男丁长子宁秋水毋庸置疑道:“妈,还有一事,现在得定下来。”致远妈疑惑问道:“啥事?”宁秋水说:“现在爸不在了,家里承包地就转给远树叔吧,您身体不好就不再做农活了。”
致远妈起初不同意,在儿女劝说下,好半天才答应,佝偻着身子站起来,虚弱地说道:“我累了,先去睡会,你们也去睡,熬了三天三夜,别把身体熬垮了。另外,老二,后天送老三返校吧,请假太久会耽误学习的。”
宁致远默默起身,搀扶母亲来到卧室睡下,帮着掖好被子,坐在床沿,待均匀呼吸声响起,才回到自己阴暗小屋,坐在书桌边。
“哇!”憋了三天的伤心顿时犹如洪水决堤,这位宁家老幺痛哭出声,虽然没有呼天抢地般撕心裂肺,但因怕哭声惊扰亲人担心只得捂嘴压抑,加之抽泣得直打嗝的悲戚,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也会随之眼红泪奔。
隐约哭声传入耳,刚躺上床的宁秋水暗叫一声“糟糕”,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当哥的粗心了,竟然忘记对弟弟进行心理疏导,毕竟老三还没长大成人啊,哪里承受得起“人生三大悲”之一的少年丧父带来的打击,于是赶紧翻身起来,匆忙冲进隔壁房屋。
这位宁家长兄轻步走近正坐在阴暗角落捂嘴拼命控制哭声的人影,瞬时红了眼睛,眼泪随之奔流,摸摸弟弟脑袋,颤声劝慰道:“老三,别伤心了,这是咱爸的命。”
良久,悲痛渐缓,痛哭变为抽泣,宁致远胡乱抹把脸上泪水,抬起头,露出既绝望又坚毅的眼神,一字一句说道:“哥……让我哭吧……以后……我不再流泪!”
看着如同拔苗助长般迅速成熟的弟弟,宁秋水心如锥刺般疼,沉默会儿,悄然离去。他知道,父亲的离世,对于尚在读书还未步入社会的弟弟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一个人要走出人生阴影,只能靠自己摆渡,才能真正到达明天的渡口,纵使他人千般努力,也是治标不治本。
待哥哥离去,宁家老三反倒不再哭也不再流泪了,手捂鼻子使劲擤,仿佛要擤去所有悲伤般,一下,两下,三下……
睡在隔壁的宁秋水听得心急如焚,如此擤下去,定要擤出鼻血,那就不是悲伤而已了,而会气急攻心有生命危险,但自己又不敢过去制止,担心越劝越糟糕。
终于听到擤鼻声停下,这位怀揣长兄如父责任担当的年轻人才稍稍心安一些,长长呼出一口气,泪珠悄悄滚落,嘴里喃喃念道:“老三啊老三,为兄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悲伤,你还可以哭出来,可我连哭都不行啊!”
岳州有话,“一根田埂三节烂”,寓意人生命运有鲜花,也有荆棘。每个人都希望此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平安顺利皆是福,少年取功名、成年遇良人,保暖不愁、衣食无忧,子孙孝道、自然老死,就足矣。
人这一生啊,福祸总相依,悲喜总相随,能遇到什么或什么时候遇到,谁也无法预料。命运主要在运,运势好坏决定命的好坏。因此,面对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的“人生三大悲”,遇到是命,没有遇到是幸,谁都只能无奈接受,谁又愿意接受呢?
现在的宁致远还想不通透这些人生境况,只是觉得从此没了父亲,这个温馨的家庭就散了,自己也将失去父亲庇护指引,不知未来道路如何走下去。
这位少年丧父的十八岁少年,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坐在阴暗的时光中,无比凄惶。
翌日清早,致远妈一如往常煮好早饭,招呼儿女起床。
堂屋饭桌上摆着五副碗筷,致远妈坐在主位,对宁致远说:“老三,来供奉你爸。”
宁致远将五双筷子头放在菜碗沿上,双手握十,闭着眼,喃喃祈祷:“爸,请您用饭,保佑我们一家平安,幸福安康。”
供奉完毕,致远妈叮嘱道:“你们仨姐弟都要记住,但凡过年过节,给你爸备一双筷子,先供奉,再吃饭。”
从那以后,宁家始终保留着这个规矩。每逢佳节家人团聚,都会庄重严肃地供奉,表达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吃过早饭,宁静乘班车返回丘川省城。
宁秋水因为今日有课,背起装着红薯、土豆、大头菜的背篓准备回卧龙乡学校,临走时交待:“妈,下午放学后我就回来,明天陪老三回师范学校。”
致远妈点头答应,叮嘱道:“你去找卧龙乡政府,把你爸的抚恤金那事办妥了,钱就留在你那里。”宁秋水应着,挥挥手,踏上返校之路。
宁致远洗了碗筷,从灶房出来,见母亲正坐在院坝中砍猪草,顺手拖根板凳挨着坐下。
初冬太阳暖意浅薄,照在母亲左侧脸上,看上去更加憔悴。宁致远心境又开始悲凉,抿嘴痴痴望着。
致远妈转头瞧瞧儿子,稍稍展颜,轻声道:“三儿,明天就回学校吧。”宁致远点点头,颤声道:“妈,我真不想回学校了,要是能一直陪在您身边才好呢!”
致远妈露出欣慰笑容,正色道:“傻幺儿,我好好的,你陪着干啥?能陪妈妈一辈子吗?你有你的学业,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你爸才会高兴。”
宁致远低下头,沉默不语。
致远妈抬头看一眼对面山坡,轻声叮嘱:“幺儿,今天去坟边再向你爸告个别。”宁致远“嗯”了声,轻声说:“妈,您一个人住家里,我不放心的,让堂妹小慧晚上陪你吧。”
致远妈点点头,面色忧郁说道:“你别管我的,你要照顾好自己,瞧你又瘦了不少,在学校要舍得花钱,菜票不够就买!”宁致远咧嘴笑笑,没有应答,只是叮嘱母亲注意身体,千万别做农活了。
坐了会儿,少年提着母亲准备好的祭祀品,打着口哨唤上阿黄,爬上对面山坡,来到父亲坟前。
插香、点蜡、烧纸、磕头……
少年跪在坟头,泪珠直淌,摸摸崭新泥土,倒满一杯酒,举过头顶,颤声喃喃道:“爸,儿子敬您三杯酒!”
“一杯敬您坚强不屈!以前你对我说,儿呐,做人穷点不可怕,就怕没有骨气!你退伍回到同家湾,看着低矮破旧的茅草屋痛哭失声,发誓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你做到了,也兑现了承诺,但您却吃尽人间最苦的苦,受尽人间最难的难!”
“二杯敬您厚爱儿女!妈妈曾告诉我,您放弃了去卧龙中心校当副校长的机会,只因为家中有三个子女,您要抓住土地放下户的好政策勤劳致富,让儿女不再忍饥挨饿!您从不为自己花一分钱,但为我们毫不吝啬,记得我要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您骑着自行车跑了近八十里路买了三本作文书,第二天您走路都是一瘸一跛的!爸呀,你是天下最好的爸!”
“三杯敬您严管子女!我从小调皮,被您揍得满坡飞。记得被您揍得最狠那次,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暴雨涨水之后,学校男女厕所涨满洪水,我朝粪池丢一颗大石头,打湿了女生一身。你边用竹条抽我,边流泪教育,你调皮可以,但不能可恶,可恶就是人品问题,我宁家儿女怎能出败类!爸呀,如今谁能在我犯错的时候再抽我?”
阴阳相隔的父子,似乎完成了一场人生对话。儿子句句凄凉,声声思念。山岗树叶沙沙作响,像父亲在天堂回应。
三杯红茅烧缓缓倒在坟前,渗进泥土。
宁致远再磕三个响头,轻声呢喃: “爸,老三永远记住您教诲,一定要出人头地,任何时候都将挺腰做人!一定照顾好妈,让她晚年幸福!只要我有口饭吃,哥姐就不会饿着!以后成家了,每年带着妻儿回来看您,给您磕头。”
…………
祭奠完毕,宁致远没有立即回家,顺着小路爬上山顶,坐在石头上,环抱双膝,耷拉脑袋痴痴望着山湾脚底的老屋。
院坝里,母亲正忙这忙那;屋前那棵跟自己同岁的柏树,更加郁郁葱葱;不远处的堰塘,波光粼粼,几只鸭子自由戏水……
看着同家湾的一草一木,这位年少丧父的少年在深深沉思。从今以后,自己犹如一个风雨中赶路的孩子,再无父亲撑伞遮挡,只能含泪拼命奔跑。
既然上苍不给太多时间成长,那就没必要懦弱地寻找退路。自己必须尽快长大,勇敢地昂起头,坦然面对人生。
来吧,狗日的生活,有多少折磨就尽管来吧!
少年突然起身,昂首挺胸,脚步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