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中考结束。
乾罐学校初中九六级一班语文成绩名列全县第二名,以两分之差落败于岳州一中某班,可谓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马。
岳州县成建制学校总共116所,其中设有初中的学校48所,每所学校年级分班视学生人数而定,一般来说县城学校年级设班七八个之多,农村学校至少也设有两个班,也就说平均每年初中毕业班近200个。
近年来,全县教学成绩城乡两级分化严重,县城学校单科成绩排名长期霸占前30位,农村学校能有一个班挤进前50名实属不易了。
这匹乡野黑马,立即引起县研室注意。
在全县语文教学研究会议上,县教研室主任陶艺凡指着面前报表,满脸欣喜说道:“大家对乾罐学校九六级一班怎么看?我个人认为,有三个方面值得关注。一是城乡教学水平不平衡问题长期存在,但并不是不能解决;二是乾罐学校为什么行、如何行,其法宝是什么;三是语文教学研究是否向农村学校全面铺开,时机是否成熟。请大家畅谈想法吧。”
与会者纷纷发言,就当前全县语文教学进行深入探讨,最后形成几条极其重要的成果性意见。其中之一,教学能人是推动语文学科发展的关键,应大张旗鼓表扬并选拔重用。
会后,这位享誉全省的县教研室主任来到局长办公室,向局长赵学儒点名道姓要人,建议将乾罐学校语文教师宁致远破格选调县教科室。
赵学儒仔细查看全县语文教学成绩报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含笑说道:“老陶,你在为自己找接班人啊!”陶艺凡随即哈哈大笑,轻声应道:“老赵啊,您是了解老陶的,不在乎个人名誉。当前,岳州教育水平总体不高,城乡发展严重失衡,科教兴县任重而道远啊!所以,发现年轻优秀人才,不断注入新鲜血液,才能为全县教育科研事业提供坚强保障!”
赵学儒一脸凝重说道:“教育发展重在人才,校长是关键,名师培养主要精力放在了县城学校,现在看来啊,农村学校教师中也不乏佼佼者!老陶,我建议,你在全县农村学校进行一次拉网式排查,建立岳州县教学专业人才库,将一些蓬勃上进的年轻教师入库管理并重点培养,能任校长的就提拔,县城学校需要的就调动。坚持一条,原则具备大学专科以上文凭,当然,全日制优先。”
陶艺凡笑逐颜开连声应下,稍作犹豫说道:“这宁致远现在只有中师文凭,如果破格调进县教研室,我亲自督促他尽快拿到大专文凭。老赵,您看如何?”赵学儒没有迟疑,立即回道:“老陶,你这是为难我哈!”
陶艺凡脸上露出惋惜之色,仍然坚持道:“您开会常说,‘不拘一格选人才’,不唯上,不唯文凭!这次就破例一次如何啊?老陶确实舍不得这娃儿!要不,借调也行,待他拿到大专文凭再正式调动。”
教育局长习惯性地敲敲桌子,语气干脆:“这个我可以答应你!”随即,他笑意谦和说道:“老陶啊,你要理解啊,毕竟面对全县八千多教师呢,若我这个局长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的话,后果很严重的!”
已基本达愿的教研室主任哈哈大笑两声,站起身,突然郑重地向如他名字般儒雅的局长道了一声谢。
这一声道谢,是替宁致远道谢,更为全县年轻教师道谢。
暑假前一天,全县召开教学工作总结表彰会议。
宁致远提着一个装有几本材料的黑色塑料袋,看上去略显寒酸还胆怯地来到县教育局七楼会议室。
年轻教师环视四周,顿觉惊诧。整个会议室参会人员几乎全是中年人,应该是校长、主任、学科带头人之类沉浸教育多年的前辈,相比之下自己就一雏儿,他先前喜不自胜的心情略微沉重了几分。
未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宁致远独坐在第二批受表彰对象席位上,仔细翻看桌上文件,方才明白孟云周校长未参会的原因。
原来,今天会议上台领奖的仅为先进代表,先进集体、先进个人各九名。乾罐学校虽跻身全县教育教学科研工作四十个先进集体,但排名靠后未作为先进代表,而宁致远却列入了全县科研工作先进个人代表上台领奖名单。
评为先进还上台领奖,荣誉感满满的宁致远上台领奖时,先是惊愕意外,随即满腔激越。在台下列队时,见自己排在第五位,他也没在意,然而到上台后,才发现自己由今天到会最高领导县教育局长亲自颁奖,顿时心神摇曳,满脸通红。
年轻教师接过荣誉证书的双手微微颤抖,甚至忘记说声谢谢,只是咧嘴傻笑着跟随队列机械转身,直到走下台坐回座位,才想起自己因紧张而失礼了,不禁懊恼自责。
此时,坐在主席台主位的赵学儒局长脸色和煦,眼眸半眯瞧着台下那位年轻人,微微颔首。前几日陶艺凡点名道姓借调的小伙子,如此年轻就能搞科研,应该是可塑之才,可以尽快借调到县教科室工作。
此时,台下第三排还有一位两鬓带霜的乡镇校长正静静地看着前面年轻背影,脸色变幻不定。
……
下午,回到乾罐学校,宁致远将表彰证书送到校长办公室,并附上一个信封,呵呵笑道:“这是奖金,我如数上交哈!”
校长孟云周接过荣誉证书,却未接信封,也呵呵笑道:“这荣誉是你替学校争取到的,奖金理所当然归你!”宁致远连连摇头,态度坚决说道:“课题是全校领导职工共同努力成果,所以奖金应大家分享。”
孟云周只好接过信封,感叹道:“致远,你这胸襟,要成大事呢!”宁致远只当校长说玩笑话而已,便随口应道:“感谢老孟栽培!”
在孟云周主导下,宁致远分到了最多的奖金。当天晚上他请全校教师去街上饭馆搓一顿,差不多还倒贴了些。
见年轻人如此会处事,大家心中越发敬重了。
晚餐结束回到学校,宁致远见寝室门口站着一位怀抱三两本书的年轻高挑女子,长裙随风摆动,让人恍惚。
待走近,宁致远含笑问道:“小菲,这么晚了,找老师有事啊?”余小菲笑靥如花,忽闪着大眼说:“宁老师,下午已填中考志愿,明天我去上海舅舅家度暑假,现在过来还书,顺便向您告别!”
宁致远满脸期待地问道:“你中考分数这么高,填的岳州一中吧?”余小菲迎着老师目光,没有说话。宁致远温声叮嘱道:“好好学习,你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余小菲低下头,小声回道:“没,我填的岳州师范!”
“啊!”宁致远惊愕出声,急声问:“为什么啊?你不想读大学?”余小菲扬起头,甩甩长发,嫣然笑道:“因为,我想做像您一样的老师!”
年轻教师并没为此感动,反而生气道:“当初我读师范出于生活无奈,现在生活条件好多了,你应当立志上大学!”
见老师真生气,余小菲低下头,默默摆弄裙角。
沉默半晌,宁致远幽幽叹口气,柔声道:“既然已选择了,就等着录取吧!老师替你可惜,孩子,外面世界真的很精彩!”
余小菲噘起小嘴,声若蚊叫般回道:“我不是孩子了,虚岁十六呢!”宁致远哈哈笑道:“好,咱们才女小菲长大了,快回家吧,天黑了呐!”
余小菲递来手中书,轻声说道:“宁老师,谢谢您这两年的关心,我永远记得您。”少女挥挥手,转身离去。
宁致远抱着书,掏出钥匙,打开寝室门,不由连声叹息。
如果自己继续任班主任的话,定会鼓励像余小菲一样的农村孩子勇敢走出去!
那时候,城乡教育教学水平差距较大。如丘川地区,每年农村学校能够输送优秀学生比例不足10%,更多的农村孩子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便走进了社会。
华夏事业关键在人才,更需要人才!基础教育作为“科教兴国”的大厦根基,有着举足轻重作用。在城镇化率不足30%的九十年代中前期,农村教育覆盖了当时人口的70%,如乾罐学校,农村学校能够培养出余小菲这样凤毛麟角的佼佼者,可谓几年一遇。
“唉!”寝室里传来一声长叹。
又是一年开学季,宁致远来乾罐乡学校工作两年了。
年轻教师接手新一届初中生,谢绝了任班主任的安排。
站在学校院坝,校长孟云周单独与之交换意见,见他态度坚决,想想就同意了:“也好,你潜心研究作文课题吧,争取今年有新成果!”宁致远蹙眉回道:“我努力吧!只是,我感觉越进入深层次理论体系环节,越让人头疼。”孟云周笑着安慰道:“当然,科研课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成果的,正因为难,所以陶主任才看好你呢!”
见年轻人神色暗淡,脸色蜡黄,孟云周关心地问道:“咋啦?你身体不舒服?”
宁致远摸摸额头,感觉有些发烫,语气虚弱说道:“就是有点头晕,我想回寝室躺会儿。”正待转身,他见校长欲言又止,遂问道:“老孟,还有事交待吗?”
孟云周略作犹豫,拍拍他肩膀,低声问道:“上次我让你去兴隆学校找薛梅,去没?”宁致远仰头望天,幽幽说道:“老孟,乾罐啥情况您比我更清楚,真的,我不能连累薛梅!”
孟云周叹口气,低声说道:“暑假里,我又去看望薛老师,见薛梅瘦了一大圈。她姑姑在攀市某子弟校教书,今年暑假将她调过去了。哎,听说薛梅走之前,伤心哭了一整夜。”
宁致远脸色古井不波,心中却一阵绞痛,身子晃动不已,低着头说:“老孟,没其他事我回去休息了。”
迈着虚浮的步伐,年轻人一脚高一脚低回到寝室,轻轻关上房门,随后重重扑倒在床上,拉过凉被盖住头。
宁致远大病一场,连续两天高烧不退。
哥哥宁秋水接到讯息后,赶到乾罐学校,见弟弟躺在床上,满脸通红,不断说着胡话,吓得赶紧背起他就往乾罐卫生院跑。
输了一天液体后,宁致远高烧减退,半坐起身子,向哥哥露出一个苦涩笑容,断断续续说起薛梅的事情。
宁秋水不禁眼眶发红,喃喃说道:“傻小子啊,忍不了就去找她啊,你憋出三长两短,咱们一家人怎么办?不过,你的选择没错,但宁家人要有情有义,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人家吧。”宁致远点点头,神色阴郁问道:“哥,我是不是特没出息?”秋水呵呵笑道:“谁说的?宁致远现在很出名了,我也沾光呢。”宁致远艰难地咧开嘴,但没能笑出声来,央求道:“哥,我出院吧!”宁秋水摇摇头说:“不行,医生让你再住一晚。”
这时,一位戴口罩的白长褂女医生走进病房换点滴,手法娴熟温柔,摸摸他头说:“烧退得差不多了,晚上再输两瓶就好。”宁致远闭着眼,轻声致谢。
女医生忽然掩嘴笑道:“远哥,从没见过你如此客气呢!”宁致远立即睁开眼,看到口罩摘下后那张漂亮脸蛋,犹豫半晌,猛然惊呼:“啊!许芸?”
这个叫许芸的女医生眨眼而笑,脸上露出两个深酒窝,调皮地偏着头,娇声应道:“对啊,我是芸芸。”
许芸是同学许一生的妹妹,初中毕业考上县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乾罐乡医院。以前听许一生说起过,当时自己也没在意。读书那会儿,许芸像个跟屁虫,随时跟在几个二货少年身后跑。如今,小丫头也长成漂亮大姑娘了!
宁致远感慨万千,含笑问道:“许娃最近咋样,好久没他消息了。”许芸双手揣进白大褂兜里,生气回道:“我哥啊?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差点把我老爸气死,好好的乡计生办工作不干,辞职去南方深圳打工了。”
宁致远满脸惊诧,愤愤道:“这虾子,居然没跟老子说一声!”许芸拖长声调大声回道:“人家哪里顾得上你呢,比翼双飞似神仙伴侣,遨游远方去了。”
宁致远惊得眼球鼓出来,急声问道:“咋回事?快说说!”许芸撇嘴回道:“没怎么回事,就是带着别人老婆跑了。”
坐在一旁的宁秋水点点头,含笑说道:“这事,卧龙街上都传遍了。一生带着那女子来学校耍过好几次,还和我打过招呼呢!不过,听说那女子老公扬言要打断许老弟一条腿。”
“好样的!”宁致远不顾左手打点滴的疼痛,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死党所作所为毫不芥蒂。许芸跺跺脚,愤然吐出一句:“你四个二货,狼狈为奸,都一个德性,哼!”说完,这丫头袅袅走出病房。
只待晚上再输一瓶液体,明天便可出院,宁秋水没必要留下守夜,吃过晚饭便打“摩的”回卧龙乡学校了。
半夜,宁致远感到有人掖被子,微微张开眼,见一长发女子站在病床边,原来是许芸。
“芸芸,你值夜班啊?”宁致远轻声问道。许芸“嗯”一声,柔声低语:“我来陪陪你。”宁致远心生温暖,笑笑说:“你也累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许芸点头答应,不过没离开,反而坐在床沿上,幽幽道:“远哥,我在乾罐街上见过你买菜,本想喊你,但你匆匆忙忙的,转身就不见了。”宁致远抿嘴回道:“学校隔街远嘛,得赶回去上课的,不过,你咋不来学校找我?”
许芸嘟起红唇,少女感十足,神情却如小时候般可爱,撒娇道:“人家好歹也是超级大美女,主动来找你,我还拉不下这个面子,嘻嘻,以后你经常来看芸芸,好不好?”
见丫头大眼亮色忽闪,宁致远心尖微动,赶紧收回本想答应的话语,闭上眼睛装着很虚弱的样子说:“芸芸,远哥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或许好几年不见有些生分的原因,许芸不便继续坚持只得应允,羞羞捶他一拳,娇声嚷道:“好嘛,你睡,像个死猪一样睡!”
听着远去的高跟鞋脚步声,宁致远睁开眼,小声嘀咕一句:“小丫头片子!”
……
第二日清早,宁致远办理了出院手续,没和许芸告别,独自回到乾罐学校,蒙头睡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爬起来。他也懒得换衣服,一身短衣短裤坐在寝室外面的院坝里,默然看着校园那棵老黄桷树,不时叹息几声。
薛梅伤心远去,带走初恋所有美好。而今自己身居偏僻乡镇,面对贫穷困苦的现实,风花雪月的感情成为奢侈品。
七零后这代人好无奈!
年轻男子起身从寝室里抱出一大摞纸张,复又端来煤油炉子,用火柴点燃,借着火光静静看着自己曾发表在国家级报刊上的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仿佛回到年少读书时光。
夜色深重,蓝色火苗格外耀眼,远远望去,让人顿觉惊奇,谁家如此富裕,竟然点燃煤油炉子作照明?
突然,年轻男子“嚓”一声响撕下一页纸张,递向蓝色火苗,迅速点燃,直到快要烧到手指才松开,任由即将燃烬的纸张悠然飘落,复又撕下第二张……火苗更大了,仿佛燃去风花雪月的往事,又像照亮了晦暗的未来日子。
看着曾经的心血灰飞烟灭,年轻男子满脸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