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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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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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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岁月》连载

第三十四章 风景独好大月山

1997年,初夏。

岳州位于华夏西南丘陵腹地,即便拥有岳江这样先天自然禀赋,不说上万平方公里的平原,连像样的十几平方公里平坝都没有。历朝历代以来,岳州县城沿三沟一坝而建,城区面积也不过十几平方公里,属典型的丘陵小县城。

既然有江,必有支流;既然有沟,自有山坡。若说岳州县城拿得出手的风景地儿,非岳溪河与大月山莫属。宁致远依稀记得到到现在也深信不疑,那个岳州师范叫令狐的复姓老师曾说,“有山有水,山水相依,岳州终是泽福之地。”

一条小河顺着老城墙,由东向西,淙淙而流,温婉秀气。《岳州志》载着她的学名,“岳州县郡护城河”。然而,老百姓不喜欢这个拗口名字,遂喊作岳溪河,如同将自己娃儿取名狗娃猫蛋,只图顺口。后来,有闲散文人认为“溪”后再加“河”字存在语法错误,希望改名岳溪。老百姓可不管这些,错就错呗,名字照样喊。

岳溪河流至城区中部突然大转弯,回水湾南畔陡然耸立陡峭山坡,前山临河地势平缓,后山陡峭建作紫竹公园。岳州人都知道,老百姓口中的大月山,其实仅指前山。掩于树丛中的成片古建筑是历代官府所在地,解放后更名为岳州县委,期间改作岳州县革委,后又恢复为岳州县委至今。无论名字如何更改,大院建筑格局风貌未变,茂密丛林清幽静寂未变,代表全县权力中心地位未变。

今天周一,县委门口行人熙攘。准点上班的机关干部相遇碰面,寒暄致意,沿着横七竖八的花丛小径,慢慢消失在翠绿林荫中。

八点半一过,县委大院门口又恢复沉寂。

一位穿着普通的年轻小伙从1路公交车上走下来,挪挪肩上帆布背包带子,望望黑瓦白墙的县委大门,正欲沿阶拾步,突然耳边传来一句,“同志,请登记”,话语平缓,客气温婉。

他转头一看,见门卫室前站着一名身着保安制服的中年人,面带微笑,朝自己招招手,又指指桌上登记簿。年轻小伙暗暗责备自己太粗心,赶紧走过去,露出讨好笑容,双手递上手中的借调函,谦恭说道:“大叔,对不起哈,小辈初来乍到尚不懂规矩!”

中年门卫瞧一眼信函,并未接手,只是温言嘱道:“没事,今天作了登记,以后就不用了。”

县委机关真不一样呢,连门卫都如此亲和。年轻小伙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嘴上连连称“是”,提笔签上自己名字。他向中年门卫道着谢,再次抬头看看大门,才沿着曲径走向通幽处,走向晦暗不明的未来。

这年轻小伙姓宁名致远,一个偏远乡镇学校教师,平生第一次踏上大月山,从此走进岳州最高权力机关的大门。

他身负背包,穿过一片繁盛桂花丛,来到一排黑砖平房前驻足凝望。斑驳墙面竖挂两米长匾,“中共岳州县委宣传部”几个行楷大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年轻人摸摸自己光洁下巴,仿佛要捻出胡须来,脸上笑容尽显自豪。

正面办公室坐着一位谢顶中年人,正埋头写材料。宁致远敲门进屋,双手递上香烟,恭敬报告:“您好,我是乾罐学校的宁致远,现来报到。”

中年人闻言起身,笑容热忱,接过烟卷放在桌上,主动伸出手说道:“欢迎致远,戴部长特别叮嘱,等她回来找你谈话。我叫周波,办公室主任,就此见过。”

宁致远赶紧捧住来手,毕恭毕敬说道:“周主任,请多关照!”周波含笑回应:“以后大家是同事,不用客气!”

部办主任帮着年轻人放下行李,又倒来一杯茶水,热情相邀入座。宁致远手捧滚烫的茶水纸杯,不由想起当初去乾罐学校报到场景,两相比较,感慨之余倍觉温暖,于是笑意盎然问道:“周主任,办公室就您一人坐么?”周波回道:“是的,办公室副主任已调市委宣传部,正缺人手呢!”

周波点燃香烟抽了几口,起身说道:“走,我带你认识单位同事。”宁致远赶紧放下纸杯,跟随其后。

拜见完毕,周波交待道:“按戴部长安排,你从事外宣报道和办公室文秘工作,座位在隔壁县委报道组办公室,你去找郭嘉兴组长吧,等会再来拿行李。”

宁致远赶紧致谢,告辞出去。

报道组虽是县委工作部门,乃正科级事业单位,但人事、财经由县委宣传部代管,实际算作内设机构,主要职能负责全县对外宣传工作。

年轻人走进县委报道组,只见偌大一间大办公室里摆着三张办公桌。靠门边是一张双人办公桌,面对门那边坐着一位高瘦年轻人,背对门这边位置空着。最里面靠窗单人办公桌边,坐着一位壮实的平头中年人,约摸四十来岁,应该就是郭嘉兴组长了。

郭嘉兴站起身,伸出手热情招呼:“致远,欢迎你!”宁致远赶紧上前一步握住手,恭敬喊道:“致远向郭组长报到,请指示。”

郭嘉兴右手握手,左手重重拍一下年轻人肩膀,指着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瘦削男介绍道:“这是杨清波,你俩认识认识。”宁致远走过去,伸出手,热情招呼:“杨哥,幸会,请多关照!”

这位名叫杨清波的瘦削男子抬了抬眼皮,继续修剪指甲,懒洋洋应道:“以后坐一个办公室,握毛线的手啊?”宁致远缩回手,讪笑道:“杨哥说的是。”他瞟一眼对方巴掌大脸庞上那高耸的颧骨,心中突然冒起妈妈曾说过的话,“脸上无肉(ru),必定是怪物”,难道,这人心思颇重?

郭嘉兴拍拍背靠门方向那个空座位说道:“致远,你坐这儿,先打扫一下灰尘。然后熟悉单位情况,等戴部长回来谈话后,我们再商量如何工作分工。”

宁致远满心欢喜应着,从门后取出毛巾细心擦拭桌椅,并收拾乱七八糟堆着的杂志报纸。

见灰尘扬起,瘦削男蹙眉烦躁道:“哎呀,大家还坐在办公室呢,别整得灰尘到处都是!”宁致远赶紧停下打扫,歉意道:“不好意思,中午我再收拾,杨哥别生气。”

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迟疑会儿,找来干净报纸盖在办公桌和椅子上,再用帕子抹平顺,然后坐上去,试了试,觉得很满意,才学着开始机关生活第一件事,看报纸。

郭嘉兴正在批阅文件,抬头看来一眼,继续忙碌。

大约年轻人还没养成上午看报纸的习惯,翻阅会儿就失了兴致,遂东张西望四处打量,最后目光落在桌上红色程控电话机上。他想起乾罐校办主任说过的话,还真是每人配备一部话机啊,县委机关办公条件就是不一样,不由暗自得意。

临下班时,周波敲敲门说:“戴部长已回,有请二位。”

宁致远赶紧拿上笔记本,随郭嘉兴组长走出办公室。

县委宣传部长办公室里,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着白衬衣的年轻女子。她发髻高挽,白皙俏脸透出微红,看不出真实年龄,此时正轻抿丰唇凝神看着手中材料。

这正是上月在县教师进修校见到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戴看兰,宁致远心跳陡然加速,紧张不已。

郭嘉兴介绍道:“戴部长,这是宁致远。”宁致远赶紧恭敬喊道:“戴部长好!”戴看兰目光从材料上抬起,看着曾见过一面的年轻面孔,露出微微笑容,轻声问道:“小宁吧?老郭带去认识大家没呢?”郭嘉兴回道:“周主任已落实。”

戴看兰指指办公桌前的班前椅,柔声道:“坐吧,小宁,我提几个要求,你要记住并做到。一是县委高度重视外宣工作,经部委会慎重研究,决定借调你到报道组工作,希望你发挥才干,抓出外宣工作新成效。二是外宣工作专业性强,希望你加强学习,向郭组长好好学习,他可是全县一支笔呐。三要搞好办公室文秘工作,主要负责重要材料起草工作,隔行如隔山,但也触类旁通,希望你在提升宣传部文稿质量上发挥作用。四要做好思想准备,借调不是正调,工作表现不好也会被退回原单位,所以你要倍加努力!”

宁致远站起身,郑重表态:“致远一定牢记戴部长四点指示精神,虚心学习,踏实工作,努力争创好成绩!”

戴看兰满意地点点头,转头问报道组长:“办公室安排好了吧?”郭嘉兴笑着回道:“请部长放心,已安排好!”戴看兰又叮嘱道:“住宿也要安排好,小宁才从乡镇来,人生地不熟的,你抓紧协调县委办后勤股,今天就安排寝室。”

郭嘉兴连声应承,带着激动满怀的宁致远走出办公室。

回到报道组,郭嘉兴安排道:“清波,致远才来,先负责《岳州报》第四版编辑,一二三版还由你负责。”

杨清波不知是坐久了屁股生疼需要活动筋骨,还是对此安排表示不满,总之那枯若竹竿的身子突然立起,手插裤兜,扬扬眼皮,语气带着明显不悦:“现在多一个人了,我还负责这么多工作?尼玛,还进人干啥呢?”郭嘉兴笑笑回道:“待致远熟悉工作了,再把三版编辑任务交由他负责吧!”

宁致远不禁愕然,呆呆望着二人。

下属如此怼言,郭嘉兴这当领导的竟然也不恼,应该是习惯了。看来,瘦削男来头不小,具有不可小觑的背景实力。至于怎么样的实力就不得而知了,至少,自己得罪不起。

杨清波没再说话,瞟一眼对面新人。

郭嘉兴看看时间,兴奋道:“清波,你打电话联系一下,老地方,中午为致远接风。”瘦削男听闻有伙食,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嘴上愉快应着,拖过座机,左手拿话筒,右手按键盘,手指翻飞,潇洒不已。

下班后,三人一起往外面走。

路上遇到下班的机关干部,不断有人招呼:“哟,郭二爷,又去干伙食啊?”郭嘉兴定是一个人缘特好之人,不仅坦言相告还热情相邀:“嗯呢,准备给新来兄弟伙接风,走哇,一起!”有的谢绝了,有的顺口答应了,一行人逐渐增加到八个,刚好凑一桌。

来到县委大门口外不远处一家饭馆,老板娘热情招呼着。宁致远抬头看看,记住了饭馆名字,春风亭。

因为下午要上班,大伙适当喝了几杯周礼红茅意思意思就开始上饭。席间,杨清波始终冷淡,宁致远以为这人性格就这样儿,也没介意。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

郭嘉兴低声说:“时间不早不晚的,走,去富侨!”见宁致远愣住了,这位报道组长笑道:“洗脚!”

两眼茫然的年轻人跟随二人往前走,止不住暗自腹诽。洗脚?大中午洗啥脚?才来新单位上班就遇到了新问题,看来借调期间不知能开多少眼界呢?

三人转过几道街,来到一座装修豪华的独栋四层小楼前。

穿得花枝招展的迎宾小姐娇声招呼:“哟,嘉兴哥哥、清波哥哥来啦!”宁致远见二人嘻嘻笑着往楼里走,心中暗咐,原来是常客呢。

二楼包间并列摆着六张长背单人沙发,可坐亦可睡。宁致远有些暗自得意,虽然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但自己一见便知,可谓反应神速,适应能力特强。不过,转瞬他就泄气了,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郭嘉兴选了左边角落沙发躺下,杨清波则躺在右边角落里。宁致远随意找了中间一张沙发坐下,抬手拿起旁边小桌上的塑料桌牌,见上面标着价格:中式按摩80元,泰式按摩100元,推油150元,洗脚40元……

这么贵?我的天,这可是大半个月工资呢!

一位黑色小西服上挂着“大堂经理”的少妇摆臀而来,与郭嘉兴、杨清波调笑一番后,扭头问静坐一旁的陌生客人:“小哥哥,您怎么安排?”见这人一脸茫然,她含笑补充道:“郭大哥洗脚加中式按摩,清波哥洗脚加推油,你呢?”

宁致远貌似认真地想了想,轻声回道:“我只洗脚!”

大堂经理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常态,声音软糯无骨:“其实,你也可按摩按摩,最近店里新来了一批服务员,人漂亮技术也好!”宁致远摆摆手,含笑不语。

擦着厚厚粉底的大堂经理脸上飘过一丝不屑,嘴上应着,踩着高跟鞋又摆臀而去。宁致远也不生恼,瞧着职业装也遮不住风情的宽大臀部,抿嘴而笑。

能节约些便好,不到两小时就消费三百元,这可是大半个月工资呢,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公款消费?

洗脚小妹端着一个小黄桶进来,对着发愣的客人娇声问道:“哥,08号为你服务,可以吗?”已经开始洗脚的郭嘉兴笑道:“妹儿,喊远哥,新来的。”洗脚小妹便娇滴滴地喊道:“远哥,来,我帮您脱袜子。”宁致远连忙摆手应道:“不,不用,我自己来。”

打小以来,除了亲人和前女友薛梅外,没有其他异性为自己洗过脚,宁致远甚觉别扭,全身僵硬,不断移动着屁股。

杨清波斜眼看过来,心里充满不屑。这土包子!

不久,宁致远睡着了,发出轻微鼾声。

醒来时,洗脚小妹正把客人大腿抱在怀里轻柔敲着,年轻男子迅速脸红,赶紧抽回腿,急声道:“好了,就这样吧。”洗脚小妹嘻嘻调笑道:“哟,远哥还不好意思呢。”

宁致远尴尬不已,摆了摆手,复躺下去,闭上眼继续打盹,不知郭嘉兴和杨清波在哪里做按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还得回去打扫办公室呢。

县委机关环境清幽,偶尔几声鸟鸣。

下午,宁致远找来各种报纸,又去宣传部办公室抱来一摞文件资料,整整齐齐地堆在办公桌上,埋头学习。

既然来到县委报道组工作,就要面对新闻稿写作。他反复研究《京都日报》《丘川日报》《长宁日报》《岳州报》,细细揣摩各类新闻稿的主体结构、叙述方式、语言用词等方面既有套路,结合个人理解,不时在笔记本上作记录。

当墙壁挂钟敲响六下时,年轻人从材料堆里抬起头,才发现办公室只剩下自己一人,原来下班时间到了。

这时,桌上电话铃响起。

宁致远接起一听,竟然是赵东,遂笑着问道:“东子,你咋知道我办公室电话?”赵东嘻嘻笑道:“县委报道组的电话谁不知啊?你现在可是无冕之王呢!”宁致远回道:“我就一新人,还没摸清楚道行呢!”赵东高兴道:“正常的,时间久了就熟悉了。对了,我刚忙完,晚上请你喝酒,为你接风哈!”

宁致远笑着答应,心中感动,起身关门。

走进县教育局招待所雅间,宁致远竟然见到了师范学校的女班长姜丽,遂挑眉招呼:“呀,班长,越来越漂亮了!”

确实,姜丽现已大变样,长发飘飘,一身蓝色长裙,一副城里人模样,只是眉宇之间仍然隐含几分野性。

女班长伸出手,含笑招呼:“男同学,祝贺你进城工作!”宁致远打趣道:“手就不握了哈,东子要吃醋的!”姜丽收回手,也不觉尴尬,瞟一眼男朋友嘻嘻笑道:“你俩是兄弟,他怎么会吃醋呢?”赵东应道:“谁说我不吃醋?你男同学这么优秀,现又到宣传部工作,还是我上司呢!”

宁致远捶这小子一拳,佯装不满道:“我初来乍到,连地皮都未踩热,你夫妇二人就开始联袂欺负我嗦?”

屋子里顿时响起欢快笑声。

赵东却没有笑,转身拉过一个身着短袖、长相俊美的高个子年轻人,介绍道:“这是县保险公司办公室副主任,曹操,嘿嘿,和历史上那位哥子差不多,纨绔不堪,臭名昭著,你俩认识认识。”宁致远赶紧伸出手,笑容可掬喊道:“曹操主任,致远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这位年轻人用力握握手,在宁致远肩膀上轻拍两下,笑意温和,却让人倍感真诚,撇嘴笑道:“我叫曹孟德,东子这厮损我呢,哈哈,喊我德子吧。”

宁致远这才明白被赵东摆了一道,不好意思地喊道:“德哥,请多关照。”曹孟德豪气回应:“不说关照,东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走,入席!”

席上其他几位,都是年轻人,宁致远不认识。因为赵东、曹孟德的缘故,大家对初相识的同龄人很热情。

赵东端起一杯红茅烧,豪气干云说道:“兄弟伙们,今晚聚会主题就一个,祝贺致远来县城工作,哪个舅子不一口干!”大伙哈哈大笑,嘴上说着祝贺话语,也随之干了酒。

放下酒杯,宁致远心生感激。在这陌生县城,有幸结识如兄弟般的朋友,幸甚至哉!

毕业两年半来,宁致远再没见过师范同学,今儿见到班长自是开心,连续与姜丽喝了三杯。赵东没加入其中,与其他人攀谈热烈,仿佛没看见他俩喝酒似的。

宁致远放下酒杯,舀了半碗汤,端在手上慢慢地喝,随意瞟一眼姜丽。他心中有直觉,东子对女朋友有些淡漠。

这时,赵东嘴叨香烟,手拿六个杯子走过来,待斟满酒,笑吟吟说道:“远娃,不知咋的,我就觉得和你亲近,咱哥俩喝一组,如何?”宁致远暗自掂掂自己酒量,觉得还能喝,便笑着回道:“好!承蒙东子厚爱,兄弟拼了老命也喝!”说完,他率先端杯。

在大伙起哄声中,两人喝完酒,相视一笑。

这时,曹孟德手拿三个杯子,拉开赵东,提起酒瓶倒酒,豪气道:“致远,咱俩也喝三杯!”负手而立的赵东嘻嘻笑道:“致远,这酒你得喝,曹操可是岳州五公子之一,虽然排名倒数第二,但人靠谱,以后你俩多亲近!”

县委副书记魏青山之子魏道,县公安局长张至功之子张明星,县财政局长向佐华之子向龙虎,副县长曹建国之子曹孟德,县教育局长之子赵东,五人被戏称作“岳州五公子”。

以前,宁致远好像听胡古月聊起过,现经赵东一说,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连连点头应承:“喝,该喝!”说完,他一口气干完三杯酒,狠狠打一个酒嗝,险些吐出来,赶紧喝一口茶水,才勉强压住酒劲。

满脸欣喜看着今晚主宾喝得艰难困苦,作为东道主的赵东兴奋异常,不由振臂高呼:“服务员,给每个人备三个酒杯,奶奶的,今晚大干一场,不醉不归!”

正在宁致远暗自叫苦时,坐在一旁的女班长姜丽不乐意了,突然嚷道:“不许这样喝,否则,饭局结束!”赵东嘻嘻笑着解释道:“为你男同学热情热情,这是给你长面子,乖,莫闹哈!”曹孟德劝道:“兄弟嫂,大家乐呵乐呵没啥的。”姜丽却不买账,将头一扭,鼻孔重重“哼”一声,态度坚决。

大伙就拿眼瞧着赵东,不再声张。

赵东皱着眉,没好气道:“你咋总这么扫兴呢?”姜丽顿时发作,拍一下桌子,厉声吼道:“你喝,喝不死你!”

席间,气氛尴尬。

宁致远早就了解女班长暴脾气,见惯不惊地当起和事佬,温声劝道:“东子,结束吧,下次咱们再喝!”赵东黑着脸吐出一句:“服务员,上饭!”

走出县教育招待所,曹孟德手指夹烟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三辆野狼牌摩托车,语含愧疚说道:“致远,我不能陪你了,有哥们过生日,得去扎场子。”宁致远连声应道:“行,行的,我们也散了,改日再聚!”

曹孟德嘘一声口哨,待摩托车队鱼贯而来,跳上其中一辆,在巨大轰鸣声中绝尘而去。

赵东转头对姜丽说:“你先走吧,我跟致远散散步,晚些回来。”姜丽噘起红唇,看一眼男同学,丢下一句“若十点不回家我跟你没完”,极不情愿地坐上三轮车离去。

宁致远于是乐了,敢情二人已同居,遂客气推辞道:“东子,你回家吧,我也是第一天到县委,喝醉了影响不好的。”赵东点燃一支烟,粗声粗气说道:“别给老子废话,咱俩继续喝,管你那女同学完不完的!”

宁致远满怀歉意说道:“惹你小两口不高兴了,惭愧!”赵东扬扬手,回道:“该惭愧的是我,走,咱俩去唱歌。”

宁致远闻言笑道:“好呀,我还没去过卡拉OK厅呢。”

百威歌城,灯火璀璨。

坐在小包房沙发上,赵东招招手,轻车熟路安排道:“叫两个姑娘来陪酒。”服务员问道:“先生,什么价位的?”

不待赵东回答,宁致远赶紧阻止:“算了,咱俩只唱酒吧。”赵东碰碰他胳膊,含笑说:“就喝酒唱歌,没别的。”宁致远仍然坚持道:“不的!”

赵东只好朝服务员摆摆手,拿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然后说:“喊了同事舒畅和同学薛韵诗。”宁致远瞧着赵东手中那个叫“大哥大”的玩意儿,暗自羡慕,听说再见薛韵诗,又暗自心惊。

待啤酒及果盘上桌,宁致远主动端起酒杯,感激道:“东哥,谢谢!”赵东端起酒杯碰碰,一饮而尽,爽朗笑道:“谢毛线,咱俩是好兄弟!”宁致远再次感动,诚恳道:“谢还是要谢的,呵呵,改天我请你喝酒!另外,东子,我想请请你爸和陶艺凡主任,到时你得帮我!”赵东笑着应道:“行啊!”

宁致远轻声问道:“东子,你给我说说,‘岳州五公子’究竟啥来头?”赵东嘴含香烟,提起瓶子倒酒,呵呵笑道:“艾玛,这是外界传说而已,与其他四位大咖相比,我差远了!不过,我也不屑与之为伍,只和德子亲近。”

说完,这位排名第五的赵公子放下瓶子,摁灭烟蒂,端起酒杯碰了碰,仰脖饮尽,打个酒嗝,才娓娓道来:“魏道,又名道爷,脚踏黑白两道,你尽量不要与他有交集,这厮六亲不认,典型的无恶不作;县公安局长儿子张明星,西大街清水茶楼老板,有些身价,这厮拥有如此背景反倒不参与江湖事,却是酒后无德且爱好女色之辈;排名第三的向龙虎是岳江采砂产业的幕后老板,这小子阴险毒辣,毫不逊色于魏道;德子和我都是单位之人,平心而论,属比较正派那种,只因喜欢喝酒广交朋友而得名。”

正说着,两位女士一前一后推门进来。

宁致远赶紧起身,礼貌性地微笑颔首。赵公子坐着未动,翘起二郎腿,抬手指了指,随后介绍道:“舒畅,这是致远。韵诗,你俩认识的。”

这位叫舒畅的年轻女子个子虽较薛韵诗略矮,但估计也得有一米六高,长发卷起大波浪,一对双凤眼睫毛很长,衬得俏脸尤为生动,此时大大方方伸出手,嫣然笑道:“致远,你好!”宁致远轻触来手,含笑应道:“你好,舒姐姐!”

薛韵诗不似舒畅那般浓妆艳抹,素净脸庞在灯光映照下洁白反光。她放下手中坤包,捋捋齐肩长发,扬扬手,抿嘴小声招呼道:“师弟,又见面了!”宁致远轻咬嘴唇回道:“师姐更漂亮了!”

薛韵诗淡然笑笑,算作回应,转头问道:“东子,你喜欢唱什么歌?”赵东哈哈笑道:“你我同学三年,难道还不知我能唱什么歌?”舒畅随即应道:“我知道!韵诗,我俩去点歌。”

看着两位女士俯身点歌的背影,宁致远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冒昧念头。这舒畅应该是已婚少妇吧?因为,从身材看,薛韵诗的腰细多了。这厮拍拍脸,不由暗自称奇,现在自己竟然也能看身材识女人了!

点好歌曲,四人围坐一起。

赵东端起啤酒杯,朗声道:“来,我们祝贺远娃调进县城,干杯!”薛韵诗微微皱眉,盯着直泛泡沫的啤酒扎杯,商量道:“赵东,换一两二那种小杯子,如何?”

赵东哈哈大笑,态度坚决道:“不换!我说了给远娃接风呢,薛校花,你就爽性些嘛!”说完,赵公子率先喝一杯,打着响响的长嗝,提着杯子,斜眼示意女同学赶紧喝酒。薛韵诗翻起白眼,不得不端起酒杯。

灯光微暗,音乐声起。

见大伙坐着未动,薛韵诗伸手拿过话筒,笑意涟涟说道:“我先抛砖引玉,献丑了哈!韵诗以这首《鸿雁》献给在座各位,希望大家似鸿雁般高飞!”

赵东使劲拍起巴巴掌,嘘声口哨。

耳畔歌声悠扬,宁致远仿佛回到卧龙乡老家同家湾,青山绿水间,漫山遍是金灿灿的玉米与高粱……

薛韵诗歌唱水平差不多达到专业水准,字正腔圆,婉转流连,乐感极强,不愧为师范学校学生会文艺部长!

绕梁的高亢余音消失后,这位岳州师范八八级校花俏立当场,脸露羞涩地理理长发,惊艳无比。赵东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嚷道:“歌迷献酒!”说完,这厮端起两杯酒大跨步过去,邀请女同学共饮。

宁致远还沉醉在悠扬歌声中不可自拔,好半会才回过神来,晃眼瞧见舒畅脸上似乎飘过半分不悦,既像嫉妒又像吃醋,不由暗自惊诧,难道个中还有故事不成?这厮不敢细想,上前也找薛韵诗敬酒,朗声赞道:“师姐,真棒!”薛韵诗脸红笑浅,谦虚应道:“随便唱唱,哪里就好了呢!”

下曲响起,舒畅迫不及待抓起话筒,清清嗓子,随着《心雨》旋律全身心投入歌唱。说实在的,舒畅歌唱水平较一般人好,但与薛韵诗相比,好比业余与专业之间差别。

宁致远觉得舒女子不该唱这首歌,有些不合时宜。那时,县城周边的石桥镇突然涌现大量舞厅,成为众人口中所谓的“红灯区”,每天从早到晚大街上一直响着这首情歌旋律。

待曲毕,三人热情称赞,举杯献酒。

坐回沙发,舒畅碰碰宁致远胳膊,低声说:“致远唱一首?”宁致远连连摆摆手,玩笑道:“我声音是‘左’(岳州话,意为“五音不全”)的呢,就不献丑了,我听你们唱便好!”

舒畅娇嗔道:“哟喂,还如此谦虚,那我们就左耳朵听好了。” 宁致远见实在推脱不了,只得答应:“点一首《女人的选择》吧,反正我打了招呼,到时候别笑话我。”

“眼泪差点翻坠,我用酒杯防卫……”第一次唱卡拉OK的宁致远竟然无师自通,站在舞池中深情吟唱。

歌厅寂静无声,年轻人歌声如泣。

当唱到“全世界谁会在乎我心碎,女人的选择完美又绝对,难道要我向你下跪”这句时,年轻人脑海里浮起初恋往事,眼泪险些掉下来。

赵公子嘘声口哨,打趣道:“远娃有故事呢!”宁致远立即回怼一句:“我看,某些人才有故事!”赵公子随即踢来一脚,仰脖干了酒。薛韵诗端着扎杯慢慢酌饮,若有所思。

舒畅拿着话筒喊了声:“东子,该你唱歌了!”赵东一个箭步跳入舞池,声情并茂唱起《我是一只小小鸟》。

曲毕,大家自然热情敬酒。宁致远拿着空酒杯,凑近赵公子耳边,轻声赞道:“小伙子,我真佩服你!”赵东一脸兴奋说道:“佩服我唱得好哇?哥哥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宁致远竖起大拇指,一脸真诚,压低声音赞道:“家丑也能外扬!”

舒畅手抓瓜子正嗑着,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好奇问道:“啥家丑?”宁致远一惊,顿觉尴尬,嘿嘿作笑赶紧溜开,跑到沙发角落坐下。

赵公子猛然醒悟,笑骂道:“远娃,你个瓜货!”舒畅拉住欲扑过去的赵东,疑惑问道:“你激动啥?”赵东收回身形,凑近舒畅耳边嘀咕几句。舒畅顿时满脸通红,大眼流波瞥向角落的模糊身影,跺脚嚷道:“二货!”

仿佛啥事都与自己无关的宁致远端起扎杯,热情邀请相挨而坐的师姐共饮一杯。薛韵诗一边伸手端酒杯,一边疑惑问道:“你们干嘛呀?”宁致远结结巴巴回道:“没……没啥!师姐,师弟敬您一杯!”薛韵诗轻抿一口,放下扎杯,继续盯着赵东与舒畅咬耳朵,不知二人嘀咕些啥。

不断点歌唱歌,不断喝酒,大家逐渐抛开最初拘谨。

宁致远酒劲上头,兴奋不已,不断向前女友堂姐敬酒。薛韵诗脸色绯红,眼睛晃亮,风情万种,像极了薛梅。宁致远心尖颤抖,痴痴望着不转眼。薛韵诗脸色慢慢泛红,噘起好看的红唇,起身去点歌。

包间灯光幽暗,《广岛之恋》旋律回荡,赵公子携美女同事在舞池相互依偎,深情对唱,悱恻缠绵。

宁致远静静坐在阴暗角落沙发上,闭眼倾听,右手在沙发轻敲节拍,陶醉其中。薛韵诗相挨而坐,突然用手碰碰他膝盖。宁致远睁开眼,顺着师姐手势,只见舞池中舒畅头埋赵东肩上,二人身子紧贴,翩翩起舞。

宁致远嘿嘿干笑两声,暗骂一句“瓜货”,伸手去抓桌上盘子里的葵花籽,有掩饰尴尬的嫌疑。因高亢的音乐声扰得人无法正常交流说话,薛韵诗凑近些,轻声道:“他俩好像有故事呢。”

耳畔吴侬软语,幽香阵阵,几许发丝挠到脸上,宁致远心尖微颤,酒壮怂人胆竟将自己手轻放在师姐膝盖上。薛韵诗迅速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貌似不经意实则有意地避开那只爪子,背靠沙发,面带微笑,直直盯着场中那对缠绵人儿。

时间很快来到深夜十二点,宁致远提议散了。

赵东喝完一杯酒,醉意阑珊地挥挥手,嘟囔道:“你俩先走,我和舒畅还唱会。”薛韵诗笑了笑,扯扯宁致远的衣角,拿起坤包就往外走。

本想提醒姜丽会生气之类话语的宁致远秒懂,瞅瞅这对男女,箭步如飞冲向门口,大声喊道:“师姐,等等我!”

两人坐上出租车,来到县二小学校门口。宁致远说:“师姐,我看着你进校门。”女子嫣然一笑,娇声回应:“喊堂姐!”

看着袅袅而去的倩影,宁致远在风中独自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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