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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丘川省乡镇管理体制，乡村学校教师工资由当地乡镇财政保障。经济困难的乾罐乡，今年已拖欠教师工资三个多月了，教师们意见纷纷，学校激流暗涌。
乡党委书记熊原平办公室里，乡教办主任尹明文近乎哀求：“熊书记啊，很多教师家里断粮买不起肉菜了，我再次请求乡党委政府对待贫苦户一样对待教师，先拨一个月工资对付对付，可否？”
熊原平坐在老板椅上，抬起厚厚下巴打着官腔：“尹主任，你的政治站位要与乡党委保持一致啊，要向教师们做好解释工作，大家都要理解乡财政的难处，同时我们正在想办法，只要资金到位，马上给教师补发工资。”
见领导又说推口话，这位年轻的教办主任便不再低三下气央求，语气强硬回道：“熊书记别忽悠了，前几次您也说的同样话，教师也是人，也得生活！”熊原平陡然提高声音：“尹明文同志，你这是什么话？是你管我还是我管你？虽然乡教办主任由县教育局任命，但必须接受地方党委的双重领导！”
尹明文随即站起身，语气平静，大声回道：“熊书记，本人服从乡党委政府领导，但是，今天是第五次请您解决教师工资，出了事我可把控不住，望三思！”说完，提上公文包，怒气冲冲而去。
天空一声炸响，春雷隆隆而来。
冒着大雨回到乡教办，见副校长孟云周候着，尹明文问道：“云周，有事吗？我正要找你呢！”孟云周赶紧说：“尹主任，您先指示。”尹明文放下公文包，一脸愁云说道：“咋办？乡政府依然不拨工资，如此下去如何是好？”
孟云周叹着气回道：“我也正为这事而来，据我掌握，有部分教师开始私下串联，准备集体罢课！”尹明文大惊，急声问道：“林校长知情否？”孟云周点点头，欲言又止。尹明文愣住了，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又一声惊雷平地起，室内电灯熄灭。
黑暗中，沉思半会的尹明文忧声道：“云周同志，现在形势严峻，必须确保乾罐学校不出事！这个关键时刻，需要你勇敢站出来，立即开展党员教师思想工作，目标就一个，坚决不能罢课，否则我们无法向县教育局交待啊！”
孟云周缓缓站起身，面色肃穆，语气坚定说道：“好，马上按照您的指示抓落实！不过，林建国同志是关键，还望您亲自找他谈谈。”尹明文抬眼望着窗外，神色毅然说道：“大是大非面前，谁也不能将价钱，党员领导干部更要讲政治、顾大局！”稍作停顿，又淡淡说道：“除非，他想马上下课。”
看了看教办主任脸色，孟云周转身扎进瓢泼大雨中……
一周后，宁致远听刘国闲聊起这事，也不知尹明文与林建国如何交锋的，总之乾罐乡没有发生教师罢课事件，只是仍然有三三两两教师不时往校长办公室跑。
这段日子，宁致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教学和写文章上，偶尔听人摆起一些人和事，总觉与自己相隔太远，更是毫不相干。
新年元月底，阴雨连绵，天气尤为寒冷。
岳州县乾罐乡人代会如期召开，乡政府大礼堂回荡着话筒声音，乡长罗绍刚正在意气风发作政府工作报告。
学校里，宁致远站在讲台上，正声情并茂讲诉苏轼离开长安外派任职旅程中写下的千古名篇《赤壁赋》。
年级主任范丽娟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招手示意。宁致远停下讲课，走到门口，疑声问道：“范主任，有事？”自那晚后，宁致远不再亲热称呼她“娟主任”“娟姐”，而是规规范范喊职务，还是拉开彼此距离的好。
范丽娟凑近身来，低声安排道：“全校老师现在去乡政府要工资，你也一起去！”宁致远拧转身子，回头看看正向门口伸头张望的学生，摇摇头说：“我得抓紧把新课程上完，下周进入复习阶段。林校长说了，这学期成绩不好就不让我教语文了。”
范丽娟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温声劝道：“今天耽搁了，林校长不会生气的，走吧！”遂见对方一脸不情愿，立即生气说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告诉你，今天你不去林校长才真要生气，后果自负，到时别怪我没劝你！”说完，跺了跺脚，快步而去。
宁致远呆了呆，回到教室继续讲课。
原来，按照惯例，乡人代会结束后，乡政府将在街上唯一饭馆摆上十来桌酒席，宴请乡人大代表以及镇村参会干部。学校教师认为，乡政府没钱发工资，教师快揭不开锅了，现在有钱请吃请喝，那我们也去吃。
中午十一点半，乡人大代表刚走进饭馆，还未来到酒席边，突然涌入一群人，抢先一步坐上桌子，用筷子敲着碗，齐声高喊：“我们要吃饭！”
街上群众闻讯教师闹事，纷纷前来围观，将饭馆围得水泄不通。乡政府副乡长陈名仁和乡教办尹明文主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反复劝说，希望教师们离去，不要影响乡上工作，但不起任何作用。
一位村小老教师站上板凳，大声喊：“让熊书记出来表态，好久给我们发工资！”饭馆里顿时响起整齐划一的喊声。
围观群众不断增多，场面刹那间失控！
乡政府院子里，乡党委书记熊原平站两手叉腰，气急败坏大吼：“给老子赶快增派联防队员，这些教书的简直要翻天！”乡派出所长梗着脖子应道：“教师诉求合理，我调不动联防队员，你让县公安局把我免了吧！”说完，挥挥手，两个联防队员随其离开。
手足无措的熊原平跺跺脚，狠声道：“等这事过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群窝囊货，格老子！”
乡党办主任凑过来，低声请示：“熊书记，乡人大代表都散了，教师还在饭馆闹，怎么办？”熊原平正好找到一个出气筒，大声吼道：“你问我怎么办，我问谁去？你他妈一天只知道请示报告，赶紧想办法啊！”
乡党办主任缩了缩脖子，赶紧溜进旁边人群中，也不敢走远，偶尔透过人缝偷看一眼那暴怒中党委书记，生怕再火烧自己。
乡长罗绍刚见势不妙，低声建议：“老熊，我们赶紧向县委、县政府报告，说教师破坏乡人代会？”熊原平想了想，大手一挥，无奈道：“只好这样了，我俩马上出发！”
此时，乾罐学校校长林建国正坐在办公室里，悠哉乐哉端起小杯红茅烧白酒微撮一口，惬意地吐着酒气，笑咪咪说道：“让陈明仁和尹明文收拾残局吧！跟我斗，老子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
安财富一脸谄媚道：“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在学校一呼百应，这次组织严密，没人知道底细的。”林建国点点头，皱纹舒展露出满意之色，缓声说道：“财富啊，明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你接班吧！”
安财富顿时两眼发光，一张丑脸笑得稀烂，显得更加猥琐不堪，仿佛明天就可以把控学校一切！
此时，乾罐街上饭馆情况依然糟糕，个别教师开始打砸碗盆，地上一片狼藉。副乡长陈明仁和乡教办尹明文阻止到这里，却制止不了那里，忙得不可开交。
接到乾罐乡党委政府报告后，岳州县委、县人大迅速作出反应，派出工作组立即赶到乾罐乡处理这起群体性事件。
事情本就简单，县委工作组很快搞清楚情况，当即表态：“责成乾罐乡政府一周内补齐欠发三个月的教师工资！但是这顿饭，教师不能吃！”教师们还是心虚的，随即陆续散去。
然而，县委工作组并没随之撤离，留下来继续调查。除了宁致远，学校教师被一一叫去谈话。
大家意识到，这次事情真闹大了。
下午，散学后。
小姑娘尹晓背着书包找到宁致远，乖巧地说：“宁叔叔，我爸去县里开会了，让我随你吃晚饭。”宁致远满口答应：“好呀，今晚吃煎蛋饼，我俩去乡粮站买面粉，好不好？”尹晓高兴得蹦起来，拍手嚷道：“好哦！今晚吃煎蛋饼哦！”
替小姑娘放下书包，宁致远边关寝室门边想，师兄定是去县上协调教师冲击乡人代会那事了，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买好面粉，叔女俩手牵手走在返校路上，迎面遇到学校几个年轻教师往街上走。李涛远远地扬手高喊：“致远，走，上街打平伙！”宁致远抿嘴一笑，举举手中面粉袋子，摇着头回道：“你们去吧，我给尹晓做煎蛋饼呢！”
范丽娟低着头，偷瞟来一眼，扭头与李沁说着什么。其他几位教师脸上挂着尴尬笑容，挥挥手，加快了脚步。宁致远笑容依旧，牵着尹晓不紧不慢往学校走。
此时，被孤立的年轻人心中充满悲凉，觉得自己甚至不如掉队的空中大雁、脱群的草原牛羊，它们还能偶尔哀嚎一声，人却不能吱声，还得脸上挂笑，装着啥事都没有。
转过路湾，周小强大声埋怨道：“李涛，你娃咋这么嘴欠呢？”李涛扶扶眼睛，低声说：“我总觉得抛下致远不大好的，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杨云峰心有余悸地补充道：“上次麻将那事，我觉得陈乡长和尹主任很维护致远，到时候他在二位领导面前嘀咕几句，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走在最前面的周小强转过头，一脸幸灾乐祸说道：“现在是林校长的天下，什么靠山也护不了他！”杨云峰侧脸避开对方眼神，声若蚊叫般自语道：“你是没见过那场面。”
毕竟宁致远将自己的秘密吞进了肚子，范丽娟心中很不是滋味，遂转移话题问道：“不知上午大闹乡人代会有什么后果？”周小强撇嘴应道：“闹就闹了呗，我们是教师，能拿我们怎么样？林校长德高望重，县教育局也避让三分的。”李沁接过话说：“只怕没这么简单。”
见女神说话，周小强便不再高调，露出谄媚笑容，低声连连应道：“对，对，我们静候结果便是。”
夕阳落坡，霞光满天，年轻教师们加快了脚步。
深夜，尹明文主任回到乾罐教办，打开宿舍电灯，见师弟身上搭着棉衣睡在几根板凳上，不由心中一暖。被惊醒的宁致远揉着眼睛坐起身，诧异问道：“师兄，这么晚还回来啊？”尹明文笑道：“很晚才散会，但也得赶回来，女儿一个人在家，这几年我都习惯了。”宁致远回道：“我辅导尹晓做完作业，又烧水一起洗了脚，答应孩子只要你不回来就陪一晚上呢！”
尹明文放下手中公文包，眼含爱怜说道：“天冷，你这么睡会着凉的。”宁致远将胸肌拍得邦邦作响，呵呵笑道：“我年轻，身子棒着呢，不怕的！”尹明文哈哈大笑，拿起温水瓶倒水，突然冒出一句：“乾罐要变天了！”宁致远诧异问道：“变天？变什么天？”尹明文想到这小子哪里懂行政上的事情，不由露出笑容，叮嘱道：“把刚才听到的话吞进肚子，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这是纪律。”
宁致远闻言反倒有了猜想，这变天多半与教师大闹乡人代会有关，既然师兄不说自己也不能多问，于是笑道：“您回来了，我就回学校了哈！”尹明文点头应允：“行吧，师弟，有你帮忙照看尹晓，我也放心不少呢！”宁致远摆摆手，连连说这是自己应该的，以后有事就提前说一声，然后抬步往外走。
尹明文突然喊一声：“致远，等等，有事给你说。”宁致远闻言一怔，赶紧转身回到屋里。尹明文定定瞧着年轻人，轻声叮嘱：“你要有心理准备，首先不许激动，我才告诉你。”宁致远随即展颜而笑：“师兄，难道还有比不予转正更严重的事情吗？我答应您，啥事我都不激动！”尹明文心中稍定，沉吟道：“最近县教育局出了一本论文集，我详细调查过，论文是你写的，但作者是柳溪云。”
“啊？”宁致远虽有心理准备，但依然惊呼出声，这消息确实劲爆，难怪师兄要事先打招呼。不过，年轻人也就这么一声惊呼而已，完全没有教办主任担心的激动甚至暴怒，反倒露出嘻嘻笑容，云淡风轻地缓声说道：“师兄，记得以前您说过，‘抬头看远，一切皆释然’，是啊，不就一篇论文而已，我还能写很多篇的，这篇就当送柳溪云一个人情吧！”
尹明文心中大慰，眸光闪亮，笑意灿烂，心中对这位入职不到两年的师弟突然有了更新认识。以前宁致远敢于探索农村语文教学方式创新之路，不外乎有颗积极上进的事业心。今晚，照理来说他应该很生气才对，哪个知识分子遇到剽窃成果之事不生气呢？可这小子云淡风轻，不是他不在意，而是有心胸有格局，不让人刮目相看都不行。
尹明文看似不经意问道：“致远，你觉得刘国老师如何？”宁致远暗自一惊，联想到刚才那句“乾罐要变天”话，立即猜到学校领导班子会动动了。就公而言，刘国很优秀，完全可以胜任学校领导；就私来说，多个校领导维护自己终究是好事。年轻人稍作沉吟回道：“师兄，我个人觉得，刘老师真的很优秀，只是林校长不待见他而已！”
尹明文笑笑说道：“好，你回去休息吧，我还是那句话，把今晚的话吞进肚子里，要是传出小道消息，拿你是问！”
“喳！”年轻小子调皮应声，挥挥手，快步而去。
教办主任咧嘴大笑，轻轻拉过房门准备关上时，见屋外满地清辉，遂抬步走出去，站在院坝中仰望当空皓月，嘴上喃喃念叨：“明日定是大晴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