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人生何处不意外，只是，这次意外太过突然。
第二日，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周波找到宁致远，单独谈话近两个时辰。年轻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来县委宣传部的真正任务，并不是戴部长所说的搞好外宣工作，而是以县委报道组人员身份出任部长秘书。
我的天，我一个乡坝教师，才来新单位就服务“一把手”，而且是县级领导，更是风华绝代的美人。此时，激动、惶恐、忐忑、忧愁……所谓的五味杂陈，在年轻人心中汹涌。
颇为老道的部办主任似乎对年轻人心思波动有所察觉，语重心长说道：“致远哪，你别怕，没有天生的秘书，只有边学边会的秘书，关键在于本人有没有上进心。”说到这里，周波故意停下来，端起桌上茶杯，拿眼睛观察年轻人的反应、
此时，宁致远嘴里轻声念叨几遍那句“没有天生的秘书，只有边学边会的秘书”，正色道：“周主任，致远既来之则安之，当不好部长秘书，就把我退回原学校吧！只是，请您得先教我如何当秘书，怎样才能服务好领导！”
周波庚即露出貌似满意的脸色，抹抹头上农村包围城市的发型，沉吟道：“小伙子，有些话，我只能点到为止。戴部长来自丘川省级机关，为人做事低调，不愿意背上处级干部配秘书这个名头，所以啊，你不能如其他领导秘书那样正大光明享受待遇，只是部内职工知道而已。”
年轻小伙咧嘴一笑，神情恬淡回道：“周主任，您放心，我能进城工作已经求之不得了，哪会在乎花里胡哨的名头？”周波看上去明显更满意了，咳嗽一声，缓声道：“我没当过领导秘书，只能根据我任办公室八年来的所见所闻给你一些启发，顶多算作秘书基础工作。至于如何让领导满意，就得看你有没有作秘书的天分。所谓的秘书天分，便是能够准确揣摩领导意图。”
周波端起茶杯喝一口，接着说：“首先，戴部长的日程必须服从区委安排，空余时间再安排其他事项，按照轻重缓急制定日程表，送领导审定后依次组织实施，这不是固定不变的，可作临时调整。其次，当秘书主要在智力服务，你要负责领导每次讲话材料，我写材料水平不高，所以谈不上指导，只能靠你自己去体会。再次，因为女性的缘故，戴部长比较讲究细节，所以啊，每天一早得提前到岗等领导，上班后随时不离左右听从调遣，下班送领导上车离去后，将办公室打扫了才算一天服务结束。当然，只要有紧急任务，晚上还得加班弄材料。”
年轻人瞪大眼睛，默默记住了各类注意事项，起身递上一支烟并替他点燃，嘿嘿笑道：“周主任，还有什么叮嘱的？”周波吐出一口烟圈，笑笑说道：“致远，当秘书主要在忠诚，你死死记住这点便是。”
年轻人若有所思，感觉部办主任话如坚冰，需要太多热量才能融化。他沉吟半晌，试着问道：“我理解这忠诚的意思是不是‘两个维护’，即维护领导权威、维护领导形象？”
周波闻言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小伙子比自己想象的成熟。他突然有了那么丝丝悔意，自责不该讲得太细太多，转瞬又坦荡一想，“以老带新不是应该的么”，于是以二指轻敲桌子，兴奋道：“你小子还真有秘书天分呢，呵呵，我能想到这意思，但不能准确表达出来！”年轻人羞赧道：“嘿嘿，致远还差得远，还望周哥不吝赐教！”
年轻人再向部办主任敬支烟，客气告辞。
也不知道郭嘉兴、杨清波二位报道组专职人员一天忙些啥，只要部里不开会或者有人约访，反正很难见到二人影踪，偌大三人间办公室显得空荡荡的。
背靠房门而坐，宁致远眉头紧蹙。昨晚吃饭时，他认认真真向赵东请教了岳州组织构架及部门设置情况，基本掌握了行政体制大致情况，曾经满眼迷茫逐渐清晰。今儿再听部办主任一说，才算真正找准工作方向、工作重点和工作要求。
秘书是高层次服务行当，标准在领导满意，不似当教师让学生听懂就行。一个秘书优秀与否，关键在领导对其认可满意度高低。所以，必须尽快找到戴看兰部长满意之梗。
思咐间，座机响起。宁致远拿起话筒，就听见郭嘉兴组长的声音传来，“致远，我在县委门口等你，一起去麻柳乡采访”，于是应下，拿起笔记本小跑出门。
就此，县委报道组干部宁致远时常跟随郭嘉兴组长跑会场、作记录，回到办公室起草新闻初稿，按程序送审后将定稿交给杨清波编辑。不久，这位新人学会了报纸编辑，忙着选稿、改稿、画版，成为报道组业务骨干。
暗地里作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秘书的宁致远更多时候做着宣传部业务工作，准确说是服务工作。他遵照部办主任提醒，先于领导考虑好各种事务，将领导每日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且张弛有度，一旦有空余时间便着手起草各类讲话材料、重要文件。只要部长办传来一声喊，他便放下手中钢笔，像兔子般跑得欢腾。
每天早上，年轻女部长推开虚掩着的办公室房门，心情顿时大好。室内空调温度适宜，家俱铮亮反光，桌上资料堆放整齐，茶杯温热飘香。她放下坤包，坐在办公桌边，迎面便是一页材料，上面日程安排得妥当清楚，习惯性伸手端茶杯，才发觉距离刚刚好，不由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笑容。
毕竟才到行政单位工作不久，年轻秘书在起草领导讲话材料时总不得要领。很多次会议上，宣传部长几乎不怎么看稿子，全凭临场发挥脱稿讲话。宁致远深感愧疚，会后向领导当面检讨。戴看兰工作要求严格，待人却温和，总是含笑安慰，让秘书不要急慢慢来，掌握规律就好。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见领导如此宽宏大量，年轻秘书心存感激的同时，暗下决心提高自己公文写作水平。
这时候，内陆地区还未普及电脑办公，全靠手写材料。宁致远桌上慢慢堆起高高的参考资料，一堆是国省市重要文件档案，一堆是公文写作工具书，一堆是用作参考的戴部长以往讲话材料，还有一堆便是他自己负责起草的讲稿。
或许天赋异禀，加之刻苦勤奋，宁致远对公文尤其是领导讲话材料写作的把握逐渐有了心得。历经数次，他撰写的材料从最初生涩的官场八股文，到后来接地气的生动表达，逐步赢得戴看兰的认可。
其实，领导讲话材料无所谓好孬，关键符合领导个人口味。100人中有99人认为写得好，但领导不喜欢就等于零，只有推倒重来；反之，只要领导认可，其他都不重要了。
每次接到材料任务之前，年轻秘书总是先研究领导意图。当然，他不能事事当面问领导，就去找周波等部长身边人闲聊。于是，单位同事颇为奇怪，这秘书不去揪头发码字还有空摆龙门阵，到时能完成任务吗？
寒暑易，冬雪不期而遇。
宁致远跺跺脚，搓着手说道：“老郭，中午我请假哈。”郭嘉兴疑惑问道：“人家卫生局长专门宴请羊肉汤呢，去吧，数九雪天喝这个暖和呢。”宁致远抿嘴笑道：“还是不去了，我得赶材料呢！”郭嘉兴见部下态度坚决，只得答应。
其实，这位秘书上班时就请示过部长，建议中午喝羊肉汤御寒。戴看兰欣然同意，想想又说让凯哥打包去宿舍吃吧。宁致远明白领导忌讳饭店过于打眼，于是悄然作好安排。
散了午班，戴看兰一行三人来到县领导居住区宿舍。
宁致远忙着将碗筷摆上桌，就见司机凯文端着一大盆羊肉汤进屋，不由诧异问道：“店家这么快就送到了？”凯文边放汤盆边说：“对啊，很快的。”宁致远没再相问，只是觉得这速度未免快了些。
戴看兰小口喝着雪白浓稠的羊肉汤，赞不绝口。
宁致远介绍道：“首长，岳州盛产大耳朵羊，体壮肉肥，若一户养三头羊，年收入就能过万呢。”戴看兰饶有兴趣问道：“哦？你这也知道？”宁致远抿嘴笑道：“我农村娃儿，不仅会养羊，还会做羊肉菜肴，呵呵，若有机会，我亲自下厨为您熬羊杂汤、爆炒羊肝、红烧羊肉。”戴看兰更惊奇了，追问道：“你还会炒菜？”
宁致远拿起汤勺盛饭，应道：“会呀，从小就会。”他端过桌上小碟泡菜放到领导面前，呵呵笑道：“戴部长，泡菜下干饭，再喝一碗羊儿汤，简直人间美味！”
宁致远瞧着只顾认真吃饭的凯文，朝厨房方向呶呶嘴，提议道：“凯哥，好久收拾一下，只要有空咱俩过来做饭，戴部长老吃机关食堂也不没啥营养的。”凯文抬眼看看嘴嚼泡菜的领导，又埋头喝汤，未置可否。
戴看兰放下碗筷，惬意赞道：“岳州羊儿汤真不错！”宁致远扯过两张餐巾纸递过去，脸儿笑得稀烂。戴看兰轻轻擦擦嘴唇，突然问道：“致远，你会电脑不？”宁致远一怔，随即摇摇头。
戴看兰正色道：“华夏开始进入信息时代，丘川省级机关已经启动无纸化工程，相信不远的将来岳州也会全面普及电脑办公。我找过原单位领导，同意下周赠送一台电脑，就给你用吧。”
“啊！”年轻秘书一声惊呼，欣喜若狂。凯文终于开腔：“你还不赶紧谢谢戴部长？”宁致远这才从被馅饼砸懵中反应过来，兴奋道：“谢谢首长，致远一定尽快学会使用电脑。”
也不管戴看兰欲说什么与否，凯文淡淡说道：“致远，你先回办公室吧，我留下收拾碗筷！”戴看兰呵呵笑道：“凯哥你是哥，还是让致远收拾吧。”宁致远怔怔发懵，犹豫着说道：“我来吧！”凯文翻翻眼皮，脸色淡漠，嘴角浮起一抹诡异弧度，破天荒语气强硬说道：“致远，去吧！”
宁致远讪讪笑道：“那就，麻烦凯哥了。”秘书朝也是一脸不解的领导示意自己可否先行离去，待确信无误后才满腔狐疑走出宿舍。
岳州街上，漫天雪花大如席。
宁致远提着两盒冰冻羊肉汤礼盒，匆匆赶到县车站，找到正待发车的卧龙乡班车，付了五元资费，交待售票员一定给宁秋水去电话赶紧拿走，否则解冻的羊肉汤容易变质。
现在借调其间，宁致远每月工资由原单位乾罐学校发放，只在宣传部领取额补助。还是农村教师编制的年轻人傻眼了，县级部门每月补助竟然高达上千，是基本工资的五六倍，才半年时间，自己存折竟然又有五位数了。当然，还有个福利不得不提，县领导过年过节或者外出调研总会收到特产礼盒、烟酒之类礼物。戴看兰从不正眼看一眼这些东西，吩咐司机凯文自行处理，偶尔会叮嘱给致远一份。久而久之，不用领导吩咐，凯文颇为自觉就为秘书备上一份。
办完事往回走，宁致远满脑子想着妈妈和哥哥及未婚嫂子围聚火炉旁吃着又香又暖羊肉汤的场景，像个孩子般雀跃起来，不时蹦跶几下。
突然，兜中手机响起。小伙子才接通，便听见一个低沉声音传来：“高兴啥呢？上车来！”他赶紧张望，看到街对面停着的白色轿车，不由欢笑着跑过去。
坐上车，凯文问道：“你去哪里了？领导都去上班了，让我出来接你，说看见你坐在1路公交车上。”宁致远愧道：“去了车站，给老妈捎带昨天你给的两盒羊肉汤。”凯文露出笑脸，点头说道：“确实，老人家一定喜欢吃。”
宁致远不动声色问道：“和首长谈完事了？”凯文眼盯前方专注驾驶，问道：“你咋知道？”宁致远白他一眼，怼道：“我又不傻！说吧，啥事？”凯文没有回答，转头瞧瞧搭档，半晌才说：“与你无关，你别管！”
年轻秘书越来越有了城府，还真就没再追问。
虽然，他心里很想问。
隔周，岳州县委宣传部收到一台桌式电脑，联想牌。
据说，沿海发达地区于五年前就全面普及电脑办公，率先叩开互联网时代大门。作为内陆地区的丘川省相对晚些，市县机关单位还未配置电脑，岳州县委宣传部首拔头筹。不过，电脑上网以小时计费，只要不查资料，还得将网线拔掉。
宁致远去书店买来计算机教程书，边学习边摸索，迅速掌握了汉字输入法，也能作一些文档初步编辑。身为教师，宁致远对汉字拼音甚为敏感，专注使用拼音输入法，很快学会盲打，打字速度达到每分钟120字以上。于是，一些单位老职工便将手写稿请他帮忙敲字。
但凡从廊道走过，随时能听见室内“啪啪”打字声。
部办主任周波发现这情况后，脸色很难看，没好气地说：“致远是首长的秘书，不要把他当打字员，县委机关有打印部的！”宁致远看一眼红着脸走开的同事，小声说这样很得罪人，表示自己累点也没啥。
周波语重心长叮嘱道：“致远哪，服务领导才是你的唯一主责，部长满意你一切都满意，职工再满意领导不满意等于零，你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宁致远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很感激周波。这些机关生存之道，不是谁都会诚恳相授的。
有了电脑这个现代工具，宁致远能力得到充分展现，如虎添翼。首先，查找资料更加方便、迅捷和全面。但凡某项工作，上至京都政策出台、部署要求，下至各地落实措施、经验做法，只需上网搜索便一应俱全。其次，材料可复制，易修改，可节省大量时间。每次写稿子，他列好提纲，找出上级文件和领导讲话，复制粘贴，融入自己观点，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便很快成型。再次，电脑工具性极强，可运用于各领域。他尝试在电脑上进行《岳州报》编辑画版，然而这太专业，便向专家求教。不久，他电脑画版水平达到一定水准，每次郭嘉兴看到三、四版小样，不禁大赞。
清楚秘书与新闻报道人员的双重身份，宁致远知道，这些日子所写材料也仅仅得到领导认可而已，要达到领导欣赏层次还差得很远。于是，他把主要精力放在领导讲话材料写作研究上，逐渐摸出些道道来。
写材料，就事论事不难，关键在讲清楚为什么，核心要义在体现做事的思想。思想决定思路，思路体现工作水平。同样工作，不同人完成就有不同结果，不同人汇报也有不同效果。所以，讲话材料需符合领导个人风格。仅从材料写作而言，只需初中文化水平已足够，但要体现思想水平，没有一定经验积累、岁月积淀是不行的。当然，天赋极其重要。
基于这些认识，年轻秘书夜以继日参阅省市县领导讲话，分析材料的篇章结构、表达方式、语言风格。他结合平时起草材料的心得体会，不断积累写作经验，拿出来的材料质量明显提升，让自己领导越来越满意。
体制内，有句俗话“领导是靠嘴吃饭的”，意思是不仅要把事情干好，更要表达得好。通过数次讲话，戴看兰政治站位、全局思维、领导艺术、工作能力逐渐显现，越来越受到上级组织关注。
后来，戴看兰对自己秘书更加信任，甚至达到依赖程度，有时需在材料上签字，也会征求秘书意见才断然落笔。宁致远并没意识到这点，只认为领导问自己是理所当然，秘书提供决策参考是应尽责任。
只是，那天中午凯文定是有要事向领导单独汇报，宁致远不得而知，一直挂在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