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以上海、广州为首的16个沿海城市敢于“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筚路蓝缕探索前行,在短短十年间,迅速成为华夏经济发展先行区。
身处内陆腹地的丘川省承接沿海地区信息、技术、人才、资金辐射,有如枯木逢春开始长出翠色枝叶。然而,内陆地区非省会城市仿佛被春天遗忘,经济增长缓慢,城镇建设落后,老百姓仍然还在为吃饱穿暖发愁。
经济学家目光从关注沿海地区逐渐向内陆地区转移,敏锐发现华夏区域经济发展由东向西蔓延趋势,并提出内陆地区发展劳务经济的概念。
不知何时,号召全国各地人才投身沿海开发区建设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内陆地区不少行政官员、知识分子纷纷辞职“下海”去南方打拼创业。
随着沿海城市迅猛发展,企业兴办如雨后春笋,需要大量劳动力。丘川作为人口大省、劳务大省,“打工潮”现象初见端倪,世代刨地收入微薄的农民收起了农活家什,四处找门路外出务工。
放下《京都日报》,宁致远站起身,默望校园中那棵需三个人才能合围的百年黄桷树,不由怔怔发神。那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南方城市,那可以实现梦想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能去吗?我去了能干什么呢?
这时,刘国老师突然出现在身边,宁致远吓了一跳,转身招呼:“刘哥,啥时候来的呢?”刘国老师笑意盎然问道:“看什么呢?那黄桷树也见惯了吧?”
宁致远悠然长叹一声:“最近我看了报纸,说华夏涌起南方创业潮,多少人义无反顾奔赴而去,我就想,如果我们去的话,能干什么呢?会不会被饿死?”
刘国老师说:“前几日,听说师范学校的令狐远志老师停薪留职去了上海,县经济局柳梦龙局长去了广州,我也有两个在乡镇教书的师范同学干脆辞职去了深圳打工,难道你也有这样想法?”
“是啊!”宁致远满脸忧色回道:“刚才脑子里真冒出了去南方的想法,并不是因为被学校打压,刘哥,时代在变,外面的世界在变,而我们呆在偏僻穷困的乾罐乡什么也没变,心有所不甘啊!”
刘国老师闻言肃然起敬,侧首看看这位有些特别的年轻人,怅然叹道:“你若真有这梦想,不妨去试试,去外面闯闯,也不惘然年轻过。唉,可惜我岁数大了,还拖家带口的,不然真他妈背包走天下去!”
刘国老师又说:“我弟弟没读多少书,在邻村老乡的介绍下,现在深圳建筑工地干活,一年下来竟能挣钱上万呢,相当于我这个当哥的三年工资,艾玛,这些年书算是白读了。”
“哦?就是报纸上说的外出务工吗?”宁致远惊奇问道。刘国老师哑然失笑,回道:“锤子,说得这么文雅,依我说就是打工而已,也就是岳州常说的‘零半天’,干一天就挣一天的钱,耍一天就干望着。”
宁致远含笑说道:“我倒想当个‘零半天’,可惜当不了啊!你看,乾罐乡街上成天晃荡着一些年轻小伙子,他们为何不去当‘零半天’?这说明呀,打工也讲技术,起码也要有一身蛮力才行!”
刘国老师挠挠头,压低声音回道:“这些剩余劳动力终究是个事儿啊!听说二流子冷歪嘴上个月强J妇女被抓了,后来家里花钱搞了个监外劳改,现在乾罐女子都不敢单独出行了,哎,这是啥子世道哦!”
宁致远一边点头示意自己也听说了,一边暗自思咐。
这时,上午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刘国老师打声招呼便离开了,临走丢下一句:“致远,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瞧我,现在得去做饭,不然一家人就吃不着午饭了。”
宁致远咧咧嘴,心里很不是滋味。面对生活现实,或许真像刘国老师所说,有些事情只能想想而已。
正欲转身回寝室,突然听见喊声,宁致远看见范丽娟端着饭盒走过来,笑着招呼:“娟老师,这么早就准备吃饭啦?”
范丽娟嫣然一笑,眼含幽怨,娇声回道:“你这么一说,让我感觉每天就只为吃饭一样,哈哈,你还没做饭么?”宁致远挠头应道:“早上稀饭还没吃完,中午凑合一顿得了。”
范丽娟眼露爱怜,诚恳说道:“要不,你来和我们一起吃,反正我和李沁饭量小。”宁致远含笑摇头,算作婉拒。
范丽娟噘嘴说道:“致远,伙食还是要开好,注意身体,瞧你瘦的!”宁致远笑笑,扬手作别。
看着扭腰摆臀而去的丰腴背影,年轻人苦笑一声,心中暗咐,你哪里知道我兜里只剩五毛钱了,仅够买半坨豆腐呢。
周一下午放学后,宁致远带着班上男学生在操场打篮球,见门卫室王大爷拿着一封信和一个邮包,站在球场边向自己招手,遂拿起衣服搭在肩上,晃悠悠地走过去。
王大爷笑眯眯地递上东西,说道:“宁老师,乡邮递员刚送来的,哦,对了,昨天你送的腊肉真香,我家孙儿爱吃。”宁致远呵呵笑着回道:“下次我又给您带些来。”
王大爷连连摆手:“使不得,我一个开门的,只有你宁老师如此待我,我儿子是干电工的,他说只要你需要帮忙,一定随喊随到。”
宁致远哈哈大笑,挥挥手,将信揣进裤兜,抱着包裹,晃悠悠走向寝室。身后的王大爷佝偻着身子,老脸笑得像朵开败的花儿,虽焉,但舒展。
宁致远提桶冷水去厕所洗澡后,点燃煤油炉,煮了一锅方便面,香气四溢。大姐宁静从丘川寄来的一件方便面,今晚吃过最后一包,从明儿开始,只能就着妈妈做的咸菜吃稀饭了,当然,还有腊肉,日子还能过。
“呼噜呼噜”吃完方便面,宁致远打个长长的饱嗝,穿着背心短裤,又去刘国老师家闲聊,直到天黑尽才回到寝室。
乡镇停电是常事,一般晚上十一二点才来电,老百姓家里挂着的电灯犹如摆设,一如以往只能燃煤油灯。教师还好,一般不用味道刺鼻的煤油灯,而是点燃蜡烛,只是成本高。
就着豆大灯火,宁致远认真读着初中同学张明灿的来信。这小子职高毕业后,没有按照学校安排去岳州某机械厂,而独自扛着铺盖卷去广州打工了。几年来,搬过砖头、当过保安、跑过销售,现在在一家民营电子企业任销售主管。
“远娃,我建议你也来广州,以你的能力定能混出名堂来的!我现在所处的工业园区以前是个渔村,比我们老家还穷,可是这几年到处都是工地,遍地是钱,保证你小子发达……”
放下信纸,宁致远喟然长叹,心中郁闷不已,喃喃道:“灿娃,我也想啊,可是,我连选择兴隆镇的资格也没有,哪里还能背井离乡去几千公里的外地呢?我有妈妈要照顾啊!”
打开包裹,竟然是一部袖珍录音机,外带几盒磁带,尽是最新港台流行歌曲,宁致远喜出望外,赶紧去刘国老师家借来电源插板,打开录音机,竖起耳朵倾听,被现代流行音乐旋律深深打动。
同事们闻讯纷纷来到歌声飘扬的寝室,或横七竖八躺在床上,或挤在仅有的那张藤椅上,或干脆坐在书桌上,总之挤满一屋,侧耳倾听,默不作声。
这群蜗居西南一隅的农村知识分子终于知道了港台的“四大天王”“四大天后”,知道了“谭校长”的《水中花》、“哥哥”的《沉默是金》、李宗盛的《凡人歌》,还有“梅姐”的《女人花》……
自此,每到夜深,当乾罐乡来电后,学校平房最右端教师寝室传出音乐旋律流淌声,偶尔有个年轻声音在轻轻和唱,那样孤独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