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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县年轻教师培训结束这天上午，天空下着小雨，雾霭沉沉，学校大礼堂灯火通明，即将举行结业典礼。
昨晚突然接到通知，今天会议将安排学生代表发言，其中县城学校一人，东西南北中五个片区乡镇学校各推选一人。宁致远因在全县讲过公开课，被指定为南部片区发言代表。
早早找到位于前排的自己座位，宁致远拿出熬夜写就的发言稿子，准备再熟悉熟悉。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公开会议上发言，不求语惊四座，只要过得去就行。
突然，礼堂原本舒缓飘扬的轻音乐突然停播，工作人员步履匆匆，不时大声招呼着。不一会儿，会务人员开始手忙脚乱调换主席台座牌，并重新安排座次。
宁致远甚觉奇怪，向身边的赵东打听才得知，原来今天结业典礼原本由县教育局副局长组织，不料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戴看兰将亲自参加，会议规格陡然拔高。
在如此高规格会议上发言，宁致远心中甚为紧张，额头微微冒汗，小腿止不住轻轻抖动。当意识到自己的慌张后，他用力踩住地板，心神才稍稍安定些。
会务刚准备就绪，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戴看兰部长袅袅走进会场。校长吴云生带头鼓掌，全场响起热烈掌声。美丽雅致的女领导面带微笑，随着大家一起鼓掌，从容就座。
座谈会开始后，前面几位学员发言，特别是县城学校代表赵东，畅谈了学习所得，报告了下步工作打算，赢得对面主席台就座领导连连点头。
轮到南部片区学校代表发言时，宁致远强压紧张，缓缓拉过话筒，眼睛平视前方主席台，稍作停顿，便开始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公开展示。
他语气平缓，声音洪亮，立刻引起主席台领导们注意，抬眼看过来。
昨晚，宁致远反复思考如何发言才好，写好稿子觉得不满意又撕了重写，直到凌晨三点才最后定稿。他以“天时人事日相催”为主题，以“三个收获、五个感悟”为内容，以七言古诗词为引领，以具体事实阐释年轻教师对教育事业的责任担当。特别提出了“五个感悟”，一是寸草报得三春晖，年轻教师要心怀感恩；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年轻教师要扎根一线；三是吹尽狂沙始见金，年轻教师要勇面艰辛；四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年轻教师要经得起考验；五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年轻教师要心有情怀！
话音一落，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年轻教师涨红着脸，难为情地低下头，拉拉已湿透的后背衣服，感觉舒服了些才微微抬眉，看着主席台。
戴看兰边鼓掌边侧脸询问邻座赵学儒局长：“这小伙子是哪个学校的？”赵学儒轻声报告：“乾罐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任教才两年，就发表了十余篇教研论文，教学成绩出类拔萃，我们正准备将他借调至县教研室。”
戴看兰点点头，再次抬眼看向对面年轻人。
会议最后一个议程，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戴看兰总结讲话。她指出，这次培训学习，是经县委、县政府同意举办的一次培训，也是岳州县首次举办的年轻教师培训班。从今天发言来看，这次培训成果丰硕，实现了组织意图。她表示，几位年轻教师代表发言都很精彩，特别宁致远同志发言，成熟稳重，思想深邃，懂感恩，懂责任，懂情怀，这是全县涌现出来新一代教师代表。她要求，县教育局要把年轻教师培训作为制度固化下来，认真遴选培训对象，精心策划培训课程，确保取得真正实效。
掌声如潮水涌起，迅速淹没会场。
散会后，赵东朝宁致远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高人哪！”宁致远笑笑，热情邀请：“赵公子，有机会来乾罐学校指导工作！”赵东嚷道：“铲铲，我一个普通教师谈得上指导？大家都喊我东子，你也别客气，今后你进城就来找我耍！”
宁致远呵呵笑道：“行啊，你也别喊我致远，我同学都叫我远娃！”赵东张开双臂，哈哈笑道：“来，远娃，拥抱一个！”宁致远撇撇嘴，满脸不屑揶揄道：“两个大男人拥抱个铲铲！”赵东手捂胸口，佯装痛不欲生样子，脸儿却笑得稀烂。
宁致远双手抱拳，辞别朋友，走在回寝室的路上，脸上露出会心微笑，心潮起伏难以抑制。一个偏远乡镇学校教师，见县教育局长一面也很难，更莫说县领导了，自己不仅当面作发言，还得到肯定性表扬，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啊！
年轻教师忍不住跳起来，像摸篮板似的，在空中伸手碰碰路边树顶枝叶，落地后才感到自己有些小人得意，遂赶紧偷眼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抬首挺胸阔步向前走去。
见他回到寝室，同室背着行李上前握手道别。宁致远客气回应，相约再见，一一送行。
待大伙离去，他嘟嘴吹起口哨，拿起扫帚将寝室打扫一番，开始慢条斯理收拾行李。
突然，敲门声响起。
薛韵诗还是身着那件薄如蝉翼的紫色风衣，只是长发不再披肩而是挽成髻，高贵气质咄咄逼人，此时正俏立门口，含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宁致远赶紧作出“请进”手势，笑吟吟地喊一声：“师姐！”
薛韵诗应着，眼睛环视一圈，见寝室干干净净的，好感顿生。走之前还记得打扫，这小伙子真心不错呢！
这位被喊着师姐的女子坐下后，扬眉问道：“你和薛梅是同学？”宁致远垂下眼睑，轻声回应：“嗯，同班同学。”
薛韵诗似笑非笑问道：“不是同学这么简单吧？”
见话意挑明，宁致远迎着对方目光，低声问道：“师姐，她还好吗？”薛韵诗脸色浮起怒气，声音陡然提高：“不好呢！”随即，她连声诘问：“你就这么狠心？知不知道她为你跟父母大闹一场？知不知道她瘦了一圈？知不知道她为你远走他乡？知不知道你毁了她幸福？”
宁致远心如刀绞，痛得皱眉，低下头，沉默不语。
薛韵诗伸直双腿，显得更加修长，晃晃脚尖，声音柔和几分：“你啊，就因为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感觉自己家境不好高攀了薛家，以后抬不起头！为了梅梅，这很重要？”
宁致远嘴唇哆嗦，喉结不住滚动，颤声回道：“谢谢师姐教诲，每个人终究会为年轻付出代价！我对不起薛梅，请你替我代问好，希望她幸福快乐！”薛韵诗点点头，叹息一声，轻声说道：“你不该一避了之，应该勇敢面对曲折坎坷，争取出人头地，证明薛梅选择是对的。”
宁致远目光空洞且茫然，沉默半晌，声音沉缓地说道：“嗯，师姐教训得对，当时我没想到这点，只想到薛梅跟我在一起唯有吃苦受累，我，不愿意！”
薛韵诗听出他坚定话语中那份深情，不禁心头振动，似乎理解了年轻男子的无奈，于是递上一张纸条，展颜说道：“这是梅梅现在的通讯地址，有机会去看看她吧。”
宁致远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精心折叠好，放到贴身衣兜里，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
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薛韵诗声音更加柔和：“其实，听我二爸讲，有次在县教研室开会，他就认识你了，也打听过你的情况，对你印象非常好！”
宁致远抬起眼，正好与对方目光相遇，赶紧扭头看向门外，依然沉默不语。薛韵诗似自言自语般吐出一句：“梅儿眼光不错！”
宁致远似乎没听见，依然像个闷葫芦。
静坐半晌，薛韵诗站起身，柔声叮嘱道：“我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说完，女子扭着好看的身段出去了。
宁致远轻应一声，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像入定般。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房门再次响起“笃笃”声。宁致远以为薛韵诗复又回来，好不容易才平静的心湖再起波澜，倏然抬头见是寝室管理员，随即心神大定，挤出笑容说句“不好意思”，遂背起行李背包，挥手离去。
站在校门口，宁致远正考虑如何打发距班车这三个时辰，突然想起曾经承诺请学生余小菲吃饭，于是抬步向岳州师范学校走去。
约莫二十分钟后，余小菲姗姗而归，看见站在女生宿舍楼下那道熟悉身影，赶紧疾步小跑过来，指着地上背包，含笑问道：“宁老师，学习结束啦？”宁致远应道：“对啊，下午便回乾罐学校，中午请你吃饭呢！”余晓菲脸色顿时阳光灿烂，欣喜道：“您还记得这事啊？我以为您忘了呢！”宁致远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老师说话算话！走吧！”
赵东邀请聚会那晚，宁致远注意到教育局招待所大厅靠窗设有卡座，双人坐那种，虽然荷包银两不多，但请客吃饭也不能丢了面子。只是，这次不是约会的就餐成为永远记忆。
师生二人出得校门，很快来到饭点，选了一个僻静卡座，相对而坐。宁致远拿着菜单，熟稔地对女服务员报菜名：“红烧鲤鱼、金酱肉丝、炝炒小白菜，外加豆腐清汤，嗯，女士喜欢喝素汤。”
余小菲侧首环顾，见一对对情侣坐满其他卡座，赶紧转回头来，身子往窗边挪了挪，好像在躲避别人的目光。老师太年轻，而且还帅，旁人定会认为也是一对情侣。
女服务员笑吟吟地说道：“先生真绅士，好体贴女朋友。”余小菲脸蛋倏然红透，连连摆手争辩道：“不，不是的，我是他初中学生。”女服务员一怔，歉意说道：“对不起哈，祝你师生俩用餐愉快！”
看着女服务员快步离去的背影，这家伙哈哈大笑。余小菲噘起嘴，狠狠瞪了一眼，忽然发现他看向自己，赶紧露出灿烂笑容，低下头，吐吐舌头。
没心没肺的家伙笑容满面，诧异问道：“咋啦？还怕老师啊？”余小菲点点头，轻笑一声说道：“嗯呢，同学们都怕你，说你目光如剑，不敢正视。”
宁致远再次哈哈大笑。
余小菲向大厅偷瞟一眼，心尖莫名颤抖，慌张不已。这家伙真够放肆的，如此旁若无人大笑，引得周围目光看过来，真是丢死人了！
余小菲把目光移到上桌的菜品上，脆声赞道：“宁老师多会点菜嘛！”宁致远抿笑应道：“你知道我自己做饭哒。”
余小菲压住内心慌张，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也不放下，转移话题问道：“老师，这次学习一定很有收获吧？”宁致远扭头看着窗外，淡淡应道：“还行吧！”
吃饭时，余小菲则不怎么动筷子，偶尔替老师夹块鱼肉，挑起几颗饭粒慢慢喂进嘴中。宁致远嘴里包着饭菜，用筷子指指盘子，含糊说道：“小菲，你也吃啊。”余小菲含笑回道：“中午我吃得少呢。”
宁致远想起薛梅以前也如此，特别注意饮食，说要保持身材，估计女生大都如此，也就没多劝，自顾自吃得倍儿香。
少女轻轻放下手中筷子，右手撑着脑袋，嘴角挂弧，静静看着自己满心崇拜的眼前人，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吃完两碗米饭，宁致远放下碗筷往后一靠，拍拍肚子，哈哈笑道：“瞧，吃饱了！”余晓菲没有搭话，依然保持原来姿势。宁致远不知说什么话题好，顺势端起茶水。
余小菲坐正身子，低头叹气道：“老师，当初我该听您的，应该去读县一中考大学。”宁致远小喝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呵呵应道：“对啊，当初你蛮犟呢！”
余小菲摸摸马尾巴头发，微露皓齿说道：“师范班主任鼓励我毕业后参加高考，还有一年复习时间，我想试试。”宁致远抚掌笑道：“好呀！师范课本就与高中差不多，只是多了教学课程而已，我相信你一定能的！”余小菲闻言并未回答，含笑看看腕表，对着长自己五岁的老师柔声叮嘱道：“你回去吧，乾罐班车时间快到了。”
宁致远听出她把“您”换作了“你”， 心头莫名悸动。这少女年方十八初现惊艳，低领露出雪白长脖，如同一只白天鹅，身上衣着料质上乘且款式新潮，散发出不俗家境子女的雅致气质。
毕竟男女有别，况且彼此年轻，哪怕师生之间，也隔着天然鸿沟。余小菲被他直直眼神瞧得不好意思了，于是红了脸。宁致远迅速收回目光，站起身说道：“行，我送你回学校。”
下得楼来，余晓菲驻足转身说道：“在此告别吧。”宁致远也停住脚步，柔声叮嘱道：“小菲，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余小菲扬扬手，朝师范学校方向走去。当走到街对面时，少女突然停住脚步，回眸一笑，又转身加快脚步。
那道靓丽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宁致远扬起的手臂还停在空中，久久未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