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也是全县学校放寒假前,岳州县委发出红头文件,通报乾罐乡群体性事件处理情况。
与刘国闲聊,宁致远才知道乾罐乡党委书记熊原平、乡长罗绍刚分别调蚕桑局、粮食局任副局长,任命文件加有括号,标注着“保留乡科级正职待遇”字样。
年轻教师不是很懂,觉得这不是被贬吧,蚕桑局、粮食局挺不错,副局长只比局长低半格而已,而且级别待遇没变。刘国笑道:“副职与正职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的。”宁致远随即追问:“有多大差别?”刘国老师挠头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全县局行副职数量比正职多两倍,好多副职退休也升不了。”
教师心思简单,本就对行政不大关心,自然体会不到贬谪感受。宁致远猛然想起史书记载苏东坡一生被贬官流放无数次,究竟怎样的郁闷不得而知,也就没继续聊这个话题,倒是对新来的党委书记张晓鹏是周小强的亲戚这事非常感兴趣,止不住感慨道:“周小强怕是很快会提拔重用的。”刘国老师避而不答,笑笑说:“陈名仁接任乡长!”
宁致远大惊,继而呵呵笑道:“真棒,众望所归呢!听尹主任说,当初要不是陈副乡长坚持正义,林建国处分我的想法就得逞了。”刘国老师点点头,呼出一口浊气,看着远处田地里耕作人影,默然不语。
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教师还有一事没说,因为涉及乾罐学校,水落石出之前断然不能外传,否则,不仅影响自己,还有可能涉及已经饱受碾压的年轻人。据说,岳州县委文件上还白纸黑字印着一段话:另,按干部管理权限,责成县教育局追究乾罐学校林建国的领导责任。
时值岁末年初,待期末考试结束,乾罐学校正式放寒假。
当天傍晚,宁致远骑着心爱的摩托车去了卧龙乡,与同学胡古月胡吃海喝一番,去乡供销社买上一堆年货,醉意阑珊来到卧龙学校接上哥哥,一起回老家同家湾陪妈妈过年。
岳州的春节是老百姓相互请吃的节日,吃起喝起鞭炮放起一年才红红火火。宁家老大宁静因为节日加班没能回家过年,母子三人成为湾里人家请客坐上宾,上顿东家吃下顿西家喝,直到正月十五才算完。
在祥和安定的春节期间,兄弟俩偶然聊起乾罐老师冲击乡人代会那事,不禁唏嘘不已。听哥哥说起乾罐乡附近乡镇随之萌生学校罢课的苗头,好在控制及时没有发生群体性事件,只是不稳定因素的祸根就此埋下,宁家老三突然意识到事情远没想象那么简单,要是所有乡镇都发生罢课事件,如此灾难性后果谁能负责得了?当了出头鸟的乾罐学校会不会被杀鸡吓猴而为此买单呢?
正在想这想那时,同湾幼时伙伴们成群结队走进宁家小院,嘻嘻哈哈嚷着约牌局。按岳州风俗,老大初几客人上门是吉祥事,宁家兄弟热情有加,在院坝里摆上三两张桌子,招呼大伙玩起牌局。宁三娃不参与打牌,就在一旁搞服务,不时倒开水、端糖果,空闲时便坐在哥哥身边观看。
过了大年,已经长得脸圆腰粗的宁致远于开校前提前返回乾罐学校,简单收拾寝室后,来到刘国家吃饭,当然也送上从家里带来的烟熏香肠腊肉之类的年货。
刘国老师吃吃笑道:“小伙子,你这年过得不错嘛,足足胖了一圈。”宁致远摸摸有些厚实的下巴,斜眼反问道:“今晚我吃得太多了?”坐在一旁的刘国家属随即娇嗔道:“刘国,你还不是长胖不少,大哥莫说二哥!”刘国手指隔空点着这油腔滑调的小子,感叹道:“你这嘴巴啊,越来越厉害了,不知以后会成啥样!”
宁致远抿嘴乐了,露出一个很是欠揍的表情,弱弱问道:“喂,刘哥,听说找女朋友得嘴甜,我是不是合格啦?”不等刘国回答,刘国家属吃吃笑道:“这个你早就不愁了,听说李沁老师对你爱慕许久。”宁致远闻言赶紧收住嘴巴不敢再开腔了,圆乎乎的脸上竟然浮起微微红晕,实在难得。
这时,小姑娘尹晓跑来,玩耍好一会儿才突然说:“宁叔叔,我爸让您去找他。”忽而拌着鬼脸补充一句:“嘿嘿,我差点都搞忘记了。”宁致远闻言赶紧起身,摸摸小姑娘脑袋,疾步向乡教办走去。
尹明文主任并不在宿舍,宁致远站在院坝四处张望,发现远处稻田埂子上晃着一个人影,赶紧小跑过去。
尹明文背负双手,转身来笑吟吟地招呼:“来啦?”宁致远气喘吁吁问道:“师兄,找我有事啊?”尹明文转过身来,咧嘴笑道:“没事,约你散步呢!”宁致远放下心来,随在这位乡教办主任身后溜达。
两人天南海北闲聊一番,待天色黑尽才缓步往回走。临别时,尹明文没来由地说一句:“以后你要全身心投入教学改革探索中去,争取搞点名堂出来!”
年轻教师楞在当场,一脸懵逼。
开学后,乾罐乡政府被文件上两指宽的文字搅得波涛荡漾,距离场口两里地外乾罐学校却一如既往宁静,唯有四合院坝子中那棵黄桷树开始悄悄泛黄,偶见几枚黄叶悠然飘落。
乡领导换不换、如何换,对学校来讲影响不大。一心教书领工资的教师们照常上课下课,上次冲冠一怒冲击乡人代会,拖欠工资是事实,既没想过受人蛊惑当枪使,更没想过有什么后果。因为不懂,所以无畏。
教师不懂,校长却懂。自春节前乾罐乡领导班子调整以来,校长林建国隐约预感到撺掇教师冲击乡人代会那事即将败露,整日惴惴不安,寒假中每晚需喝半斤红茅烧才能入睡。老伴见此情形,赶紧联系侄女柳溪云。柳溪云携家人赶到姨妈家,问清楚情况后,叮嘱姨父宽心,若县教育局有什么风吹草动要及时告知,然后就返回县城去了。
并未心安几天的林建国开校第二天就被县教育局纪检组喊去谈话,被告知将立案查处,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找外侄女婿托人打招呼。外侄女婿曾任岳州某保险公司总经理、现任临市某县保险公司董事长有些人脉关系,很快协调出最好结果,“主动辞去校长职务”,算作组织处理。
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将岁数到点退休的林建国对当不当校长并不很在乎,只想顺顺利利保住晚节,不被群众戳背脊骨便好。
初春天寒,暮霭沉沉。
宁致远走出停了电的寝室,搬张小木凳坐在四合院坝子角落,就着晦暗不明的天光静静看书。
不知何时,一位身材佝偻的老人背负双手,来到那棵华盖如云的黄桷树下仰头凝望,久久没有动作一下。
不经意抬眼,宁致远觉得林校长今天的样子没有往日那般气定神闲,反倒有些落寞。照理说,毕竟人家是校长,春节过后总该打个招呼,说几句春节吉祥之类的客气话,这是基本礼数。年轻教师转念想到自麻将风波以来两人就没说过话,或许人家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那又何必自取其辱呢,遂又埋头看书。
“小宁,看书呢?”突然,一声苍老声音传来。年轻教师陡然心跳加速,迅速抬头起身,结结巴巴应道:“林……校长……您好!”老人笑容慈祥,问候亲切:“小宁春节在老家过的吧?现在农村过年没过去热闹,今年似乎又好一些了,是不是这样啊?”
这下,年轻教师由意外紧张变为惊讶瞠目了,入职以来从没见校长对自己露过笑脸,今儿如此亲和地摆起家常来,这是怎么啦?
看着愣神当场的年轻人,老人仰头看天,轻叹一口气,缓声说道:“小宁,我对你要求严格,是为你好,以后就知道啦!”说完,背负双手慢慢向自家寝室走去。
年轻教师看着那干枯瘦小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教导主任不知何时站在身边,轻声问道:“林校长找你啦?”还没缓过神的年轻人顿时一激灵,转眼一看,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苦笑一声,点点头。
刘国似林建国一样双手背负仰头看看天,莫来由地吐出一句:“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讲究轮回!”宁致远挠挠头,想了好半会还是不明白,为挽回面子,撇嘴揶揄道:“老学究!”
刘国“噗嗤”一声笑了,好像瞬间被打回原形,吊儿郎当地伸手搂住年轻人肩膀,亲热邀请:“还看啥书呢?走,我买了卤猪头皮,咱俩喝几杯!”宁致远甚是惊奇问道:“咋啦?今天捡到宝这么高兴?”刘国手臂用力,似拖似拽夹着年轻人往自家寝室走,惬意回道:“反正哥哥我今儿高兴!”
走至校门口时,年轻人回首望一眼校长办公室。
暮色中,有位干瘦老人默然而立。
周五上午,乾罐学校突然召开教师大会。
会上,乡教办主任尹明文宣读了县教育局的干部任免文件。免去林建国校长职务,由副校长孟云周主持钱罐乡学校工作;免去安财富教导主任职务,由刘国同志主持教学工作。并就此作出说明,因为情况特殊,对两位主持工作人选就只征求了乾罐乡党委和乡教办意见,待下步按程序考察后再正式任命。
洗牌速度如此迅疾,让人始料不及。
昨天还在校园里横着踱步的林建国,今天一个人悄悄回农村养老去了。安财富逢人便嚷着自己不服要去上访,被新任乡长程明仁喊去一顿训诫后,犹如丧家之犬整天窝在寝室不出门。三个打砸饭馆的老师挨了警告处分,职称降低一级,顿时像泄气皮球。其他参与者,由乾罐教办和学校给予半年诫勉,年终不得评优晋级。
被处以诫勉谈话的周小强风轻云淡,成天洋溢着笑脸,仿佛并不在意,只要扎堆闲聊便肆意放言,说好大个屁事嘛,大伙不用担心。普通教师中唯一没被组织处理的宁致远反倒不开腔,默默蹲在人群中,任由起哄声不绝于耳。
殊不知,改变一个地方格局,只需上级文件二指那么宽的两行字。宁致远第一次感到了组织力量是如此神秘,如此强大,近乎冰冷的强大,心里充满无限猜想,更是无尽向往。
第二天,岳州县教育局考察组进驻乾罐学校,对拟提拔为校长的孟云周、拟提拔为教导主任的刘国实施考察,进展顺利,很快就收工离去。
一周后,乾罐乡再次召开教师大会,宣布了岳州县教育局任命文件。孟云周以校长身份高度评价了林建国四十年来为乾罐教育事业作出的贡献,并提议向老校长鼓掌致敬。
会议室掌声稀疏,像微风轻拂湖面,瞬时恢复平静。
台下,宁致远脸色淡然,心里想着曾经围在林建国身边这些人还真现实呢,竟然倒戈如此之快!自己可不能这样,宁家人永远不会落井下石,所以,他很注意鼓掌。掌声若太响,别人以为你在为老校长倒台欢呼,向新校长表决心,所以鼓掌得注意节奏,快慢一致,幅度一致。以前他可没这些心思,想拍就牌,不想拍就懒得拍,高兴就拍得大声些,不高兴两只手掌轻触便放下。如今,年轻人逐渐懂得人情世故,虽然过程辛苦,或是现实催人成熟吧,但终究还是明白了,一个人率性而为终究头破血流,顺势而为才是硬道理。
主席台上的教导主任刘国腰板直挺,危襟正坐,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看一眼台下,又赶紧收回目光。宁致远心头直乐,估计这哥子第一次坐领导位置很不习惯,于是趁他抬头那瞬间,向台上拌个鬼脸。
刘国神色淡然,也没有回应,目光在这厮脸上稍作停留便散漫移开,不知看向何处。宁致远很是惊奇,直觉这哥子有心事,猜想他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提前相告吧?
昨日,在乡教办谈话回来,刘国让女儿喊宁致远去家里吃晚饭,喝了两杯酒后,突然问自己提拔是孟云周校长还是尹明文主任的意见。宁致远也没隐瞒,如实说尹明文曾打听过。刘国眼神疑惑,暗自猜测是不是这位乡教办主任师弟起了什么作用,但始终未听到明确的答案。
实为干部任命大会的职工大会程序简单,很快便散会。宁致远随着人流往外走,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原来是李涛,含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李涛紧走两步并排而行,轻声邀请道:“今晚聚餐哇,好久没聚了!”
不待宁致远回答,周小强、杨云峰也走过来,热情有加:“致远,街上饭馆说最近新开发了一道麻辣鲢鱼,我们去尝尝?”宁致远闪身挪开,摇摇头说:“今天我肠胃不好,吃不得,你们聚。”然后径直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愕然。
多年后,宁致远想起这事,感叹自己那时还是太年轻。在职场里,势必会遇到分边站队,对于柔弱无助普通员工来说,仅仅力求自保而已。即使自己再不情愿,也要选择依靠群体、融入群体,而不是太过于黑白分明显现个性锋芒,容不得半粒沙子。
学校门口,一个人影独自蹲在槐树下,指间烟雾袅袅,默默看着外面公路。宁致远悄然而至,挨着蹲下,轻声问道:“老刘,咋啦?现在拨云见日,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刘国怅然叹息一声,幽幽说道:“致远,我一直没给你说过。当初我分配到乾罐学校时也如你一样意气风发,林建国欲将其林家侄女介绍给我,我没答应,就被他踩在脚下。现在他终于离开,就如一块压在身上的大石搬走了,我理应高兴才是,但我高兴不起来啊……因为,我的青春不在了,斗志不在了,希望不在了!”
说到这里,这位乡村教师竟然眼含泪花。
宁致远捡起地上鹅卵石,像投篮般准确掷中公路边那丛美人蕉叶,刚好稳稳当当落在叶片上,如同新添了一颗美人痣。年轻教师拍拍手上尘土,轻声说道:“老刘,我相信,老孟当校长,你任教导主任,乾罐学校定会不一样,作为新时期的乡镇教师,我们不辜负组织期望,更不辜负一万八千乾罐乡老百姓!”
刘国闻言惊诧不已,转头瞧着年轻教师,笑意微微说道:“你小子变化大呢,竟然说出如此高大上的道理,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们没分开三日啊,你咋就有了领导说话口气?”
宁致远哈哈一笑,站起身,朗声颂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刘国懒散起身,撇嘴揶揄一句“迂腐”,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脸正气,抬手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乡党委大院飘扬红旗,肃然道:“我们是组织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十九世纪丙子年春,丘川省岳州县乾罐学校院坝黄桷树落叶萧萧,门口老槐树却嫩叶泛新绿。
两位乡村教师,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