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奇是昨天下午被送到双江省第一拘留所的一间单独囚室。囚室很小,小得令他出奇的惊诧。晚上吃了第一顿囚饭,还咽的下去,有盐有味。下午时分,囚室的光线很暗,四周都是冰冷透顶和阴森恐怖的感觉,空气中充斥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墙角的一只木桶显然是盛屎尿的东西,虽然是清洗过了,一走近还是冒出种屎尿的味道,幸亏床板上的枕头和被盖能闻到肥皂味儿,毕竟是刚换过的。
虽然是从双规住的酒店换到了囚室,魏斯奇还是暗自庆幸,甚至是有些侥幸的感觉。进来时管教摘掉他双手戴的沉重的手铐。他过去听人说过,如果罪行严重,要判死刑和重罪的人,进了囚室,也是这种单独的囚室,要戴上明晃晃的手铐和沉重的脚镣。手铐摘了,他估计罪过没到要他的命,要他死的地步,顶多也就是个有期徒刑,多则三五年,不可能太长。因为他从那些找他在双规期间谈话的一本正经而又严肃的办案人员的谈话过程中判断,无非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宴请、红包、违规打高尔夫、进出私人会所,没有涉及到要他命的问题。裕华市市长肯定被撤消,党籍也肯定被开除。所以他心存侥幸,晚上睡了个囫囵觉,连梦都没做一个。没被双规,送进这囚室前,他天天晚上都做梦,梦见鲜花,梦见掌声,梦见三珍海味的佳肴,梦见美女相拥,卿卿我我,唯独就没有没见过要住进臭气熏天倒霉透顶的黑暗的牢房。
一觉醒来,魏斯奇一睁眼就看见那高得踮脚伸手都摸不到的那高高的小得可怜兮兮的窗洞斜射进一缕阳光,眩目柔和,照到身上肯定是暖和透了。他赶紧翻身起床,他知道,再过一会儿,这太阳一爬高,升起,照进来的阳光就消逝了,囚室又恢复到潮湿和阴森可怕,一种恐惧又袭上他的心头。
魏斯奇没进囚室前,是严肃有余,仪表堂堂,衣饰和面容都是讲究和注重仪表的人。一双眼睛不是很大,而且是单眼皮,但有神,足以使人见了肃然起敬,毕竟有裕华市市长和双裕高速公路总指挥的名号,是很多人崇敬的下一届市长或省交厅长候任者。他永远都是一副矜持思考的睿智的神态,不轻易把笑容暴露出示人,总使人难以揣摩甚至是感觉傲慢,但又不失礼节。过去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消失了,眼下见了任何管教都得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如雷贯耳的名号被条子服上的编号替代了。精致的西装革履换成了粗布的条纹服,人生一落千丈,急转直下,人上人沦为阶下囚。体面和尊严瞬间丧失殆尽,何苦呢,莫非为了奋斗和梦想该有的下场。他这时候才想起在牧羊坪高尔夫球场偶然遇到初中同学吴唯一聊过和讨论过的话题:官场赌命,做生意做实业赌钱,反正都是在赌,而且是豪赌。
魏斯奇此刻已经记不清当初偶然碰到这个初中同学时要讨论这个话题,像梦幻一样,魔咒般应验了。
他只记得他同吴唯一相遇时很开心,说这话的时候开怀大笑。久别重逢,险些认不出来了,双方都格外兴奋。魏斯奇更是格外兴奋、得意。吴唯一是他初中最好的同学,甚至是可以两肋插刀的铁杆。吴唯一是班上男同学中号召力最强,吹牛谈天最厉害的人,风头劲十足。绰号就是吴吹。人长得秀气,但鬼点子多,成绩也好。魏斯奇那时好羡慕,有人缘,又讨女同学喜欢,班上全校最漂亮的女同学就跟他同桌近两年。
“你是?”魏斯奇那天挎了球包,走进练习场,刚放下球包取出杆子,一抬眼,就看见旁边正在打球的人好熟悉,又一时记不起名字,迷糊地问。
“你是?”那人也惊诧地停住球杆,望着他。
“你是吴唯一,吴吹?哈哈,太巧了。”魏斯奇居然记起来了,大笑着说。
“魏斯奇,魏老夫子,居然是你。”吴唯一也认出他了,只是有些吃惊地说。
“想不到吧?”
“想不到。”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分开时间这么长了,而且过后又没有联系。
“你也来打球?”魏斯奇问。
“偶尔来打练习场。你呢,下场打?”吴唯一问。
“下场打,只要朋友约,有时间就来打。”魏斯奇索性把杆插进球包,坐到休息椅上,吩咐球童泡两杯茶来,又招呼吴唯一说,“不打了,难得一见,坐下来聊聊天,叙叙旧。这么多年,离开学校,跑哪去了?吴吹。”
吴唯一打出球,看都没看球的落点,收了杆,走去坐了下来,尴尬地一笑说:
“能去哪,勒令退学,被母亲领回家,丢人现眼的。读不成书,工作也找不到,就和几个小学同学跑出去流浪了一阵子,还弄进了收容所,哪还敢好意思和你们联系,丑事一桩。”
“吴唯一,你话不能这么说。别的人我可以不理不认,你吴唯吹我一定要理。还记得我这名字是你提议改的吧。你爬树偷梨子,没把我们供出来,一个人挨了处分,就是条汉子,我佩服。”魏斯奇招呼吴唯一喝茶说。
“怎么记不起,你当初的名字是你老汉取的,叫魏大壮,你妈老汉叫你大壮,你又长了副老夫子相,我才出主意叫你改个名字。”吴唯一说,“不满意吗?”
“满意,满意,这名字改得好。吴吹,你跑来打高尔夫,说明你现在混得还不错。”
魏斯奇仔细看他,依旧那么清秀,眼睛清澈,只是脸上写满了焦虑。模样还是青少年时的样子,只是皮肤晒黑了,才不像自己,保养得好,但肚子大了。
吴唯一也打量了下他和球包,单说那包就令他吃惊。世界高尔夫球排名靠前的呀。教练带他去选购时见识过,卡拉威、泰勒梅、美津浓之类的名牌。魏斯奇的包和杆就是其中的一种,价格贵得惊人。而吴唯一自己买的一套价格还不到万把元,一比寒酸多了。
“你现在干啥?”魏斯奇问。
“自由职业者,你呢?”
“公务员。是干什么的自由职业者?”魏斯奇问。
“没干啥,弄了个工作室,还是合伙开的,挂靠了家甲级设计院,还在继续受剥削受压迫,只是自由些,挣点辛苦钱,够吃够穿就行了。”吴唯一不好意思说跑来打球是为了结识点贵人,拉点生意,“不像你们,公务员旱涝保收。”他估计他至少是公务员之类的人,既然说了肯定是。
“吴吹,你没听当下有句话,我们干的是高危职业,网上也这么说。我们是赌命,你们干企业的是赌钱,哈哈,我们都在赌,对吗?”魏斯奇笑了说。
“夸张了吧,不是所有公务员都在赌命,我看你魏老夫子就不像。”吴唯一说。
“魏市长,该你下场了,大家都在等你。”这时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走到他旁边,小声说。
“魏市长?”吴唯一心中惊了下。
“陪我们下场打几杆怎么样?边打边聊。”魏斯奇伸过头向他提议说。
“不敢,轮到了你就去打,别管我。”吴唯一说。
“没会员卡吗?”魏斯奇问。
“有啊,是练习场的卡。”吴唯一不好意思地说。
吴唯一知道,牧羊坪的会员卡,一张三十多万元。他没这钱,只办了张三四千元一年的练习场卡。要下场,一场千多元,还得付球童的小费。练习场可以天天来打,打满三百六十五天也三四千元,他才舍不得花钱下场打。
“你不去?”魏斯奇马上调头告诉那年轻人说,“你告诉他们,碰到老朋友了,不打了,改天约。”
“行,魏市长。”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调头朝吴唯一看了眼。
这一眼看得吴唯一周身不舒服,起了鸡皮疙瘩。听见两次称呼魏市长,魏老夫子都当市长了,还以为他只是个公务员,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吴唯一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不好意思,我刚才还在叫魏老夫子,失敬,失敬,魏市长,还耽误你下场打球,赔罪。”
“别人当然该这么叫,你是谁,你是吴吹呀。”魏斯奇挥手不以为然地说,“你刚才说你在搞设计,是吗?”
“是啊,小公司,资质是挂靠的。”
“你要是早几年碰到我就好了,弄个标段的设计的任务,你就不是小公司了。”
“你当市长还有这个权力?”
“双裕高速公路听说过吗?”
“知道啊,出了名,全省最好的高速路。”
“我除了是副市长,还是总指挥呀。你碰到了我不就成了。”魏斯奇有些炫耀,有些沾沾自喜地说。
“不行,高速公路设计要公路设计的资质,我挂靠的是建筑设计的资质,碰到了魏市长也不行。”吴唯一有些悲观地说。
“怎么能不行,你就去挂有公路资质的设计院不就成了。我们不说一条路吧,一两个标段的设计总可以了嘛。”魏斯奇有些感到骄傲地说,“我放给谁都一样,都是挂靠的。眼下都时兴搞分包,搞挂靠。你是我的老同学,你现在就不再是小打小闹了。你呀,还真该早点联系上我,可惜了,机会难得。”
“是可惜了,错过了次机会。”
吴唯一嘴上这么说,但心中想的不一样。早就知道你魏老夫子要当市长,要搞双裕高速,也不一定敢去打听,去找。怕那时候说巴结,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躲避还来不及。毕竟魏老夫子已经飞黄腾达,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在后悔也没用,时过境迁。
“吴唯一,我不再叫你外号了。你知道当初读书大伙为什么佩服你?”魏斯奇想了想说。
“不知道。”吴唯一说。
“仗义。”
“算啦,魏市长。”吴唯一笑了笑说,“别提仗义了,主意是你们大家出的,特别是你,魏老夫子,是主谋。背过的是我,该处分的也是我。你硬说班主任张国林老师午休不在办公室,怂恿我爬树的也是你。书没读完,自认倒霉,反正也读不了高中,成分不好,还仗义。”
“哈哈。”魏斯奇一听又笑了说,“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到这儿来打球的都是什么人,顶级富翁,有机会我推荐你,举手之劳。”
“到时候别说我巴结你魏市长。吕向前、刘一新、张福中他们几个你有联系吗?”吴唯一问。
“早先有联系,后来联系少了。”魏斯奇说。
“是不是你当了市长,怕他们巴结你才不联系?”
“才不是,你冤枉我了。当初就我们几个耍得好。”魏斯奇说,“吕向前没考上高中,也是因为成分问题,到县里一个铁厂当了放映员,找了个女工结了婚。企业破产,双双下岗,靠下岗工资过日子。起初的同学聚会还是他发起的,后来就不联系了。刘一新读了个初师,教小学,也算是为人师了。张福中和我一块读的高中,复读一年考了高师,心安理得地当他的教书匠。我们班好像还没个人搞企业,做生意,还只有你吴唯一。”
“难怪你都不联系了,都比你混得差啊。”吴唯一故意说。
“你联系过他们吗,枉自是铁哥们。”魏斯奇反问他。
“我不一样,我好意思联系你们吗?初二就被开除了,名声早就坏透了。我怕联系你们自讨没趣。”
“不说这些了。今天没碰到你,还真不知道你吴唯一是个大难不死的人,还做企业,搞设计。不对,你又没读过高中,上过大学,也没学设计这个专业,怎么跑到这种技术含量高的行业来了,你还真让我大开眼界,刮目相看了,还打高尔夫。”魏斯奇好奇地问他。
“惭愧,歪打正着。我到省城是先在恒博一家咨询公司打工,听说过恒博吗?”
“听说过,适合你,你本身就会吹牛,外号就叫吴吹嘛。”
吴唯一埋了头告诉他,碰了个女的,女的死缠烂打,硬要他从恒博出来,当合伙人,创业搞公司。
“漂亮吗?”魏斯奇惊诧地问。
“一点都不漂亮,人很一般。”
“你先弄上床了?”魏斯奇又问。
“才不是。我哪能那么贱,见女人就睡。”
“不贱你和人家合伙了。”
吴唯一这才一本正经告诉他,当初创业搞设计什么活都接,接了个家装设计,客户是个县的交通局长为女儿在省城装套房,见他设计好,服务好,就问搞不搞客运中心的设计。他马上答应了,把省城几个大的客运中心都跑遍了,对客运中心的布局,功能摸清了。就挂了家有资质的公司,投了标。一共三家设计公司投标,都是甲级资质,居然中了标。二十个县里的领导参加投票,他的公司得了十九票,只差一票。设计资费开张就七八十万元。搞家装设计,一家才五六千元,从此就闯进了建筑规划设计这个行业。
“很侥幸,也算运气。”吴唯一最后说。
“大难不死,就你吴唯一是个鬼聪明,是个人才。”魏斯奇听了后说,“你们这个行业现在难不难,日子好不好过。”
“省上的几个正规大院都不难,都好过。”吴唯一实话实说,“唯独我们这些挂靠的公司难,吃人家大设计院的残汤剩水。管理费又高,百分之二三十,受压迫,受剥削,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你不是还活着吗,活得还不错,敢到牧羊坪打高尔夫了。”魏斯奇伸手拍了他的肩说。
“不好意思,实话告诉你魏市长,我是硬着头皮跑来打球,想在这儿结识几个开发商,弄点设计来做。”
“做成了吗?”
“做成个屁,钱花了,认识些人,才不好意思开口提这种事,权当成锻炼身体,练球艺。”
“你修炼还不行,还没进这个圈子,这圈子水深,进了,就不难了。”魏斯奇推心置腹说。
“还是你魏市长好,打球有人邀请,位高权重,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商场复杂,官场更复杂。不当市长还好,当了烦恼就多了。你做企业,是拿钱去赌,我们从政的是拿命去赌。我是给你讲实话,不是你说的那么轻松,烦恼多得要命。”魏斯奇重复着说。
“我知道,眼下人都在说,你们从政的人都是高危职业。”吴唯一说。
“这话不假,算你吴唯一说对。晚上有个饭局,一块去,带你认识些人。”
“吃饭不去了,我啥身份,小老板,不行。”吴唯一推托说,“往后魏市长到了省城,没有应酬接待,没有饭局,一个电话,我一定鞍前马后。”
“一言为定。”魏斯奇说。
“一言为定。”
望着挎着高尔夫球包远去的吴唯一,魏斯奇忽然生出一种怜悯之意。身体还那么单薄,还在为生计而劳苦奔波,还在想来打球巴结几个大佬,拉点业务,估计在省城也是居无定所。人啊,如此地千差万别。魏斯奇也感到出奇的高兴,这么多年从来没像他和吴唯一敞开谈话。同吴唯一聊天不需要带面具,更不用遮遮掩掩,痛快,摘下面具聊天就是痛快。他也庆幸聊了那么久,唯独没聊到唐慧。他怕吴唯一提唐慧,那个跟吴唯一同桌一年多,过后跟他同桌的女子,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魏斯奇站在那儿想了很久,直到秘书来催,他才收拾起球包,离开了赴饭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