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奇在省党校几个月的学习进修结束了,他本来想约吴唯一再聊次天,喝会酒,说些知心话,谈些年轻时候的过往,但总是没时间,吴唯一也忙,不是在跑外地,就是在忙他的设计。他认为除了官场,吴唯一是他在社会可交的朋友,知根知底,而且讲义气,人厚道。他在社会上的朋友,除了唐慧和吴唯一几乎为零。官场上,表面上都和颜悦色,但各自都有一番心思,连知心话都不敢袒露。所以偶尔也生出些孤独感。幸亏吴唯一的问题化解了,不然帮忙帮成倒忙,没见到吴唯一,有遗憾,没关系,时间还长,反正这家伙在省城,跑不掉。
回到家里,他放下行李箱,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净了身上的疲劳。近段时间党校的功课多,他都一两个月没回家了。今天刚好是周五,明后天是休息日,他要到周一才去上班。一上班,又是接二连三的会议,永远都有议不完的议题,说它是索然无味也不知道恰不恰当,领导班子永远都是这样,听传达,听汇报,然后议论,形成决议,传达、动员,循环往复不止。
他想做饭,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盒鸡蛋和几盒牛奶。他就走进储藏室,看看有什么可做菜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段时间赵倩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莫非天天在外边吃饭,不厌烦吗,机关小食堂,他都吃厌了,虽然饭菜都还可以,小食堂请的师傅是大厨,天天如此,也厌烦了。当他看到堆码在那儿的酒箱,他又吃惊了,上次就是四五箱,而这次可就是十多箱,而且都是茅台啊。
“哪来的这么多酒?”赵倩一回家,魏斯奇就问。
“别人送来的,你不在,我就收了。”因为儿子要回来了,赵倩一下班就回家了,她说。
“人家送来你就收,你不能叫人家搬回去吗?”魏斯奇说。
“我叫人家搬回去,又不是一个人送的,得罪人啊。”
“你明明知道我不喝酒,收了干啥?”
“送你爸和我爸喝呀。”赵倩说。
“你爸不是有人送吗,还要送你爸。”
“早就没有人送了,退了休,离开了领导岗位,人一走茶就凉了。”赵倩说。
“你收人家的酒,不怕我犯错吗?”魏斯奇还是板着脸说。
“犯什么错,是我收的,又不是你收的。”赵倩把挎包一丢说,“人家尚志海喝酒,一天一瓶茅台,要么是五粮液,一天就喝掉了两三千元。还有他抽烟,软中华,精南京,多少钱一条,每天至少是一包吧,你见他犯错了,他是市长了,你是副市长,人家都没怕,酒照喝,烟照抽。你不喝酒,不抽烟,你还就怕了。人家送点酒是人情,又没叫你帮人家办事,又不是你要的,你就怕了。有点出息好不好。”赵倩数落着说,说得有理有据。
“倩倩,你迟早要害我。”魏斯奇气得摇头说,“恰恰是喝酒、抽烟不犯错,收受礼品怕要犯错呀。”
“我害你什么?”赵倩不服气说,“你又没问别人要,又没有帮别人办事,我也不准你帮人办事。这些人要找只准找我,不准找你。你当你的清官,清正严明。你也是胆子小得像老鼠,谁敢找你办事,找你也办不成事。”
“家里啥都没有,这么久,你没在家吃过饭吗?”魏斯奇问她说,“你还是照样打你的麻将,屋里有没有吃的,啥都不管。”
“有人请,我为啥不打,反正我又不输钱。周一,你又吃小灶去了,我买了东西回来干什么,烂在冰箱。”赵倩说。
“待会儿子回来吃啥?”
“到外边吃,反正你做的饭菜我吃不惯。儿子回来一家三口到外边吃不就得了。”赵倩说得振振有词。
魏斯奇也说不出赵倩有什么变化,除了上班,整天就是和官太太钻到一块,工作太清闲了,市财政局给她安了个闲职,明说是照顾她。她人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洋气了,好看了,可能还是经常跑去美容美体的缘故,保养得好。睡到一块,除了打麻将回家晚,平时精力特旺盛。问她,她说她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浴火旺盛。她父亲,母亲都才退下来一两年,怎么就没人搭理了,人走茶凉呢,简直是种悲哀。想到他和赵倩结婚,那么多人跑来朝贺,巴结,连尚志海大老远都不辞辛苦开车跑来了,至今还记忆犹新。这才多少年了,就烟消云散,世态炎凉了。
到外边酒楼吃过晚饭,回家陪着儿子玩了会,等儿子睡熟了。他和赵倩钻进被盖,一阵激情后,赵倩就亲昵地对他说,你明天该回去看你父母了,你不放心,把酒拉几件去孝敬你父亲,剩下的我叫我兄弟来拉,免得你看了心烦,影响你的情绪,处理干净就完了。
“你兄弟还缺酒吗?”魏斯奇问。
“他单位是清水衙,搞政治思想教育的,你是知道的,谁敢去送好酒,他又喝点酒,我爸也喝点。”赵倩依偎在他怀里说。
“你不怕把你爸高血压、心脏病弄翻。”
“他喝习惯了,没酒才要犯病。”
“奇谈怪论。”魏斯奇嘟咙一句。
魏斯奇按照赵倩的安排,第二天装了两件到汽车后备厢,开车回家了。按赵倩的说法,尚志海他们喝酒抽烟都是财政开支,有办公室的人去办理,购买。而这酒是人家白送的,他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父母已经搬离了码头,住进了他和赵倩出钱购买的新居,一室两厅的房子,环境也还可以。当他把酒搬回家的时候,父亲魏忠全笑呵呵地左看右看他,像是不认识似的。
“斯奇,赵倩和我孙子没回来吗?”母亲姜桂花问他说,“我都想孙子了,你什么时间带他回来啊?”
“他读书,住校,等假期吧。”魏斯奇只好说。
他明明知道赵倩不喜欢带儿子回来,说是怕公公婆婆把儿子带坏了。她自己也只回来过两次,都是在搬了新家之后。
“魏斯奇,你带回来的酒好喝。”魏忠全也习惯这么称呼儿子了,不再叫大壮了。
“当然好喝,酒中的佳品呀,爸你省着点喝。”魏斯奇突然看到堆在饭厅的空酒盒子和空酒瓶就说,“爸,你喝了酒,就把这盒子和瓶子拿出去扔了,别人来看了会说我们家的闲话。”
“你爸舍不得扔。”母亲姜桂花说,“像宝贝似的放在那儿,又挡脚又占地方。”
“扔了,傻瓜才扔,这东西值钱,凑一块卖了比我俩的退休工资还多。”
“你爸是钻钱眼里去了,他才舍不得丢呢。”母亲嘟咙说。
魏斯奇知道父亲的脾气,别说是这酒瓶子,过去连牙膏皮,罐头瓶子,他也舍不得丢,在外边捡了的也要带回来,凑在一块,多了卖次钱。何况这种包装盒和酒瓶子,空的也挺值钱,专门有人收,收了造假酒卖。父亲才舍不得,但他又怕外人来看了,说些闲话。
父亲不再像过去说脏话骂人了,可能是儿子长大成人了,还当了副市长,又给两老买了这新居,不光是儿子出人头地,在过去那帮码头工人中,魏忠全和老婆也是第一个住进这种新房。那帮人还窝在那破败不堪、低矮的房子中,等待拆迁呢。他当然脾气变了,不再冲了。见了儿子回来笑得合不上嘴,脸上皱成了一块。
吃过了母亲煮的午饭,他只对父母说了声出去办事。母亲问他晚上回不回来,他说不一定,有事情。父母也不多问,儿子毕竟工作忙,官大事多。
魏斯奇离开家,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朝唐慧那里走,已经很久没去了,也不知道唐慧现在怎么样。唐慧一个人,日子过得苦,剿丝厂不景气,他早就知道,很多工人都下岗了。如果唐慧也下了岗,那点下岗工资怎么过。他想帮助她,给她的钱,她每次都拒绝了。她说收了他的钱,她和他的关系就变了,变得下贱了。他现在更难提拿钱帮她的事,他身上的钱,妻子赵倩是一清二楚,少了恐怕要刨根问底,不翻脸才怪,他这一两年职务升高了,反而变成了个妻管严了。
到唐慧那里他从不敢开车去,怕车牌号被人曝光。在社会上引起震荡。幸好不远,而且轻车熟路,一会就走到了。
院里没人,唐慧家的门开着,他敲了敲,听见屋里她的应声,才走了进去,顺手关了门。
“斯奇,魏市长,你好久不来了,我还以为你当了贵人,把我早就忘了呢。”唐慧正在看书,是巴金的《家》,她放下书,起身为他倒水说。
“别这么叫,什么贵人不贵人。我忘了别人都不可能忘记你。”魏斯奇打量了一下屋子说,“还是一个人,为啥不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嫁人,嫁谁,嫁你敢要吗?”唐慧嫣然一笑说。
她这话还真把魏斯奇问住了,只好岔开话题说:
“离婚都这么多年了,厂里还有闲话。”
“就是因为厂子小,闲话才多。我都不想在剿丝厂待了。辞了职干什么,我都没想好。重新去找个工作,女的又是这种年纪,谁要。”唐慧低声说,“反正厂子要垮了,听说要合资,新老板来了,新设备,我们这些手工剿丝的女工就该下岗了。”
“下了岗干什么,你们厂的事我也早就听说了。”
“我还好,一个人洒脱,人家双职工就难了,拖儿带女的,上有老,下有小。”唐慧说。
“去看过儿子吗?长大了。”
“经常去,站得远远地看,都读书了,就是不敢去认。”唐慧说。
“为什么?”
“怕我的名声影响他学习。”唐慧低沉地说,“当初闹得厂里人人皆知,都骂我是贱人,我没脸去认他,就当他没这个妈还好呢。”
魏斯奇心里难受,唐慧的现状和处境都是因为他那些写的信造成而引起。他有种负罪感,但又找不到救赎的办法,沉闷地坐在那儿,望着她。
“你想,那是什么年代,愚昧无知的年代。”唐慧见他不说话,反而话多了起来说,“我离婚后,先进都没评上过一次,这工作和生活有啥关系。无论我怎么干,评工资,总是轮不上我,只有大家都涨时才有我的份。你看现在,年轻人一谈恋爱就睡了,睡了一个又一个,人家还是结婚了,没人说他们作风不好,是破鞋。好歹我还是过来了,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反而一个人挺轻松,挺自在的,活得潇洒,没负担。”
说完唐慧就苦楚地笑了。
“唐慧,你敢不敢辞了职走出去?”魏斯奇想了会说。
“去哪儿?”唐慧问。
“去省城啊。”
“人生地不熟,去省城干什么?”
“去找吴唯一,帮你注册个公司。”
“吴吹?你见着他了。我碰到好多班上的同学都说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
“我碰到了,是去打高尔夫的时候,偶然碰到的。”魏斯奇说,“这家伙早就在省城了,混得不错,有自己的公司了。”
“真的吗,他现在干啥?”唐慧惊奇地问。
“搞了个设计公司,是搞建筑规划设计一类的。”
“这么厉害,他才读了个初二呀,那么高深的技术他都能干?”
“你知道,吴吹这人天生就聪明,过去读书比我强,人家有可能自学成材,肯学习罢了。”
“我去找他,怕他不理我,他和我同桌的时候讨厌我,才故意装眼睛不好,把你调来跟我同桌。”
“吴吹这人讲义气,不可能不搭理你。”魏斯奇怎么好说那是自己想跟她同桌,而吴唯一是仗义成全的呢。所以他说,“你只管去找他,他可不敢忘记这同学情谊。”
“我什么都不会,去省城干什么。”唐慧说。
“其他你别管,你只管去找他,帮你注册个公司就行了,你也别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就行了。”
魏斯奇考虑得很简单,高速公路就要开工了,大量的原材料需求,谁供应不是一样,如果唐慧去注册了个公司,还不用他去打招呼,只要有意无意提到这个公司,手下就有人去张罗,他认为这是最好使唐慧重新走出困境,重新开始生活的最好方法和机会,唐慧应该改变了。
“开办公司前期需要些资金,不多,不够,我给你。”魏斯奇说。
“不用,我这些年一个人挣钱一个人用,省吃俭用,还存钱,只要不多花钱,一二十万我还有。用你的钱,你们家赵倩知道了,不跟你闹离婚才怪,搞不好弄得你身败名裂,连副市长都当不成了。我早就说过,我不会花你一分钱,花了你的钱,我就变成小三了,现在流行的时髦称呼,你说是不是。”
魏斯奇听她说,感动了。唐慧再苦再难,从不求人,就连他的帮助都拒绝了。他决定不管怎么样这次都要出手相帮了。否则,这么好个女子,就有可能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了,成下岗工人,成了整日郁郁寡欢的女人,成了黄脸婆,在哀叹中度过余生。他把吴唯一在省城的公司地址和电话都给她,要她尽快去省城找到吴唯一,因为找其他人去办,其他人都巴不得献个殷勤,趁机巴结,而他不放心。他最放心的还是老同学,但是他没想到,几年后给这些同学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