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了,吴唯一每日备有煎熬,总是企盼有好消息传来,当他听说吴校长离开了学校,大半天都不见踪影,他按耐不住,下课后跑去教导主任处问,吴校长去哪了,教导主任告诉他去县里了,他再问,人家说不知道。他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了。平白无故跑县里去干什么,一定是去教育局,去教育局干什么,一定是为了自个转正的事情。
晚上深夜了,仍然不见吴校长回来。教室早已不见了灯光,只有教师住宿的房间还零星亮着灯。学校外边的街镇也是万籁俱寂,只有那条大黄狗依旧趴在学校的大铁门边,耸搭着脑袋睡,偶尔外边一点动静,它便警觉地竖起头,过后乖乖地趴在那儿。吴唯一已经焦急不安往校门去了几次,他这次不想待在宿舍,就一直立在那儿等待,偶尔走几步,又站在那儿忐忑不安地盼着黑暗中的大铁门声响,他已经有些神魂颠倒了。他总想听到大门开锁那铁链的响动,但始终没有,就连那大黄狗趴在那儿也动也不动。
田玲来催过他几次了,要他去睡觉,别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干等。他不甘心,还想等,想第一时间听到结果,因为这结果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是人生的一次转变,是恋情有了结果。这一刻,他等了很久,七年,整整3550多天,太难了。
第二天上午,校长的课有人代上了。吴唯一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神情不定。偶尔课间休息,他还朝校长的办公室看,那门上还挂着个铁锁,他又是一阵失望。下午下课,他终于看校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立即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还没跑到,就看见校长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晚上别去厨房吃饭,我请你到外边喝酒。”吴校长说。
“有啥事不可以在学校谈,要去喝酒?”吴唯一问。
“叫你去就去嘛,问那么多干啥。”吴校长好像有些生气地说。
吴校长从来都是笑呵呵的,一脸堆笑。还没见他这么愁眉苦脸的严肃过。吴唯一只好知趣地心情沉重,怏怏不快离开了,走回宿舍,闷声闷气地推开门,又随手重重地关了。早已坐在屋内的田玲睁大眼,望着他,也是一脸的茫然。
“吴校长回来了?”田玲问。
“回来了。”吴唯一冷冷地说。
“他跟你说了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没说什么。”
“这次转正有你吗?”
“不知道。”
“那我们吃饭去。”
“不去,你自个去吃。”
“你吃什么?”
“校长请我喝酒。”
“你又不喝酒,跑去干什么?”
吴唯一没有回答她,他知道,校长又是不在学校谈,这酒就是鸿门酒,肯定不是好事。他闷闷不乐地等田玲去了厨房吃饭,又磨蹭了好一会,才出了学校,朝校长说的那家小饭店走了去。这小饭店他熟悉,偶尔他和学校的老师来这吃过饭,卖蘸水豆花、猪血旺、粉蒸肥肠、粉蒸牛肉、炒点菜什么的,生意特别好,老板也熟悉。餐馆正是吃饭的时候,坐满了人,热火朝天般的热闹。
“吴老师来了。”一进门饭店老板就迎上前招呼说。
“吴校长来了吗?”吴唯一问。
“早来了,在里间。”老板说。
“就吴校长一个人?”
“就一个人。你去吧,好像说是在等你。”老板热情地说。
吴唯一穿过吃饭喝酒的大厅朝里面的一个小间走去,推开门,就看见吴校长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喝起了酒。桌上,有一盘油酥花生米,一盘卤肉,一盘回锅肉,一碗豌豆尖汤。另一个杯里也盛满了酒。
“把门关了。”吴唯一刚进去,吴校长就沉着脸说。
吴唯一关了门,转身坐到他的对面,不知所措,拘谨地望着他。
“看我干什么,喝酒呀。”吴校长放下酒杯说。
“不会喝酒。”吴唯一说。
“不会喝酒就吃饭。”说完就朝外边大声喊道说,“老板,打碗饭来。”
一碗米饭端进来,放到了吴唯一面前,老板关门出去后,他还是盯着那碗饭不动筷子。
“吃饭,愣着干什么,自掏腰包,请你喝酒你不喝,请你吃饭你不吃,光盯着我看干什么?”吴校长又是端酒一饮而尽说。
“校长,你不说事情这饭我不吃,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吃你的饭,我吃不下去。”吴唯一也干脆说。
“好,你不喝我的酒,不吃我的饭,要逼我先说。”吴校长又往自个的杯里斟了酒,放下酒瓶子,伸手抹了把嘴巴说,“小老弟,我问你初中只读到初二,还挨了处分,被勒令退学,你干了什么坏事?”
“爬树偷摘了梨子。”吴唯一终于开口直接说了。他明白,这伤疤终于被人揭开了,虽然痛的难受,他还是终于对敬重的这个吴校长坦白说。
“我再问你,进收容所是咋回事?干坏事没有?”吴校长又盯住他说,“你要老实回答我。”
“年少无知,跟了几个小学同学跑出去流浪,没干过坏事。”吴唯一还是坦然说。他不想遮遮掩掩了。他说,“干了坏事,公安弄我去劳教了,没干坏事,才遣送回来。”
“真没干坏事,没偷过东西?”
“没有,就是没有过。”
“老实话?”吴校长喝了几杯酒,已经是满脸通红。他拿了酒说,“你也太糟糕了,太倒霉了,坏事都没干成,就被收容了。我现在告诉你吧,就因为这两件事,人家县教育局调查了,你转正的事彻底无望了。人家说了,你这样品性的人怕把学生带坏了。”
“我知道了。”吴唯一垂了头,自认倒霉,自认该为年少无知的事承担后果了。他霎时觉得五雷轰动,陷入了绝望地境地。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吃饭,不在学校谈这件事,我怕别人的教师知道了,你在学校一天都待不下去。”吴校长又喝了杯酒,望着如木呆了的吴唯一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昨天为什么没回来吧?住了一宿,我也想不通,一个年轻人年少的时候犯了点错,为什么抓住不放。人啊,谁年轻的时候不犯点错。我困难时期还偷过别人地里的东西呢,那些个局长、科长年少无知的时候就没有犯过错吗?只是没人知道,没有记录在案。今天一早,我就跑去找了办公室,找了副局长,找了局长,我同他们吵了架,闹了,我说你们是抓住一点污点,把一个人打死吗,你们就没犯过错了。人家说没办法,同情你,制度就是这样,谁都不敢同意你转正,宁肯转个白痴,也不敢同意你。小老弟,吃饭吧,把肚子填饱,别饿着了。”隔了一会他见吴唯一还是呆若木鸡般坐着,又说,“我还想你再给我挣几个奖牌回来,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你现在怎么办,转正是根本不可能了,是留下来继续教美术,只要我在一天,我保证你有工资,上面不给,我从我的工资里付,小老弟,说句话呀。”
吴唯一能说什么,什么都说了,他含泪站起来朝吴校长鞠了一躬,离开了。
第二天上完课,吴唯一走进校长办公室,把辞职书放到吴校长面前。
“小老弟,你这是要撂我的挑子吗,还有两三周就放假了,我不指望你带学生去拿奖了,但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几周给我熬过去呀。”吴校长感到惋惜地说。
“可以。”吴唯一只说了两个字。
“你离开学校去哪儿啊,小老弟?”吴校长担心问,“田玲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还没对她说。离开了,我又去流浪,开始我的第二次流浪。”吴唯一说。
“去哪,能告诉我吗?还有给你父亲讲吗?”吴校长说。
“暂时什么都不要讲,我父亲老实,怕他受不了。去什么地方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现在好了,有身份证,没干坏事,不会再被收容了。”吴唯一悲戚地说。
“小老弟,害你这婚也结不成了。是你给田玲讲,还是我给他讲。”吴校长叹息说,“好好的一对郎才女貌,就要棒打鸳鸯了。”
“我们谁都不讲,知道了她更痛苦,何苦还连累上她。”吴唯一反而一脸平静地说。
“好,我不说,以后也不说。谢谢你,小老弟,还帮我收这种烂尾。”
吴校长摘掉眼镜,含着泪花,站了起来,反而朝他鞠了一躬。他要马上走了,到哪儿去抓人来顶这几周的课啊,学校就这么多老师,一个人一个坑,有的还要顶几个坑。他为他惋惜,痛心,多好的年轻人呀,多有才啊,多好的恋情,多好的女朋友,都要毁掉了。吴校长除了心痛,他没有回天之力啊。
假期到了,学校的老师都回家了,吴唯一这才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那些画板、颜料、画笔估计往后都没用了。
“你这是要到哪去,你告诉我一声啊,唯一。”田玲跑进来,见他在收拾东西,就急忙问。
吴唯一只顾埋头收拾,没有回答她。
“唯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讲嘛。”田玲伸手拉住他说。
“我想先回趟家。”吴唯一说。
“你回去,我就在屋里等你,回来说清楚。”田玲说。
吴唯一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除了这些交给父母的钱,把这些年积攒的钱,留了三四百元在身上,回到家把千多钱都交到父亲的手上。父亲上年纪了,头发斑白,拿着钱的手都在颤抖,他望着儿子,嘴唇嗫嚅着,没说话。
“爸,你拿这钱和妈照顾好弟妹,我要回学校去了。”吴唯一说。
“你身上钱够用吗,你不吃顿饭,住几天再走吗?”父亲终于说话了。
“爸,学校有事,往后空了再回来看你和妈。”
走出了门,走到家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吴唯一忍不住了,泪水夺目而出,长流起来,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抹。因为他不知道此次离别何时才能回家,此次去流浪是否是凶多吉少。反正不会再被收容了,再不会通知老父亲去领人了。他反正这次想走远一点,走到城市更大一点的地方,最好是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免得伤疤重新揭开,疼痛难忍。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他有钥匙,开了门锁,那大黄狗就跑来他脚前欢蹦乱跳,他伸手摸它的头,使它平静下来,趴下,扭头一看宿舍灯还亮着,到处都黑黝黝的,只有这灯怪孤伶地亮。
他一推门进去,田玲就扑上去抱住他。
“你怎么还没走,回家去啊,你在这儿干什么?”吴唯一扳开她的双手坐下来说。
“等你啊,唯一,你现在总该告诉我是为什么要走了吧?”田玲含泪说,“我们这几年的感情算什么,你不能一走了之吧?”
“田玲,我们结不成婚,我继续留在这儿不耽误你吗?”吴唯一说。
“就是今年转不了正吧,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我们可以等啊。”
“如果明年也不行,后年也不行,甚至永远都转不成,田玲,你肯等成个老姑娘了吗,我们就永远不明不白地过吗。你爸妈不同意,可能你也不会同意。田玲,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早些分开好。对你和你爸妈都好。”吴唯一情绪低沉地说。
“唯一,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厌倦我了?”田玲含泪说。
“田玲,我厌倦你干啥,我求之不得马上和你结婚,你爸妈同意吗,你敢答应吗?”
“那你总要说个理由,你就忍心割舍这段感情?”
“我当然不忍心,这段感情怎么能忘。那么多美好,田边地头,窃窃私语,儿女情长,我历历在目,时刻不忘,我和你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吴唯一感叹摇头说。
“那你为啥狠心要走,丢下我?”田玲盯住他问。
“我也没办法,改变不了,你以为我是负心汉吗?既然走不到一块了,就该分手了。”
“我不信你没理由就走,开学我就去问校长。”
“没问题,你去问,就当我对不起你好了。”
“唯一,我今晚还住你这儿行吗?”
“不行,会你宿舍去住。”
“我一个人害怕,求求你好吗,就当我们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像往常一样。”田玲可怜兮兮地说。
临行前的温情,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疯狂。那天吴唯一和田玲都哭了,恋情走了尽头,再无回头的办法了。第二天一早,吴唯一先送走了田玲,才拎了简单的行李,锁了学校的大铁门,他伸手招来大黄狗,大黄狗从缝隙探出头,摇着尾巴,吴唯一就把栓了绳索的大门钥匙挂到了它的脖子上,再拍拍它的头,大黄狗就乖乖的摇头摆尾又回到原先的地上趴着,望着他。吴唯一走了,直奔长途汽车,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流浪。
开学后,田玲跑去问过吴校长,吴校长只说了句,可能他怕长时间转不了正,没有编制,永远是个代课老师,临时工,怕辜负了耽误了你。你以为我舍得让他走吗,他美术课上得那么好,从此往后,学生就拿不回奖牌了。是个好老师,学生们也喜欢他,可惜了。你和他关系好,你估计他到什么地方去。
田玲也是茫然,也是痛苦,明知道和吴唯一最终没有结果,却还要和好。没结婚,怎么爱,怎么缠绵都好,而要结婚,家里人反对,周围的人冷眼,她也无能为力,不能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工作不稳定,还是临时工的人,不光是她过不去这坎,很多人,下一代呢。她只有吞下这苦果,时不时回想这段美好的恋情,当成人生的一段精彩的回忆,有些刻骨铭心,因为在这种小地方,太看重这种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