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唯一被勒令退学走了,唐慧的学习成绩险些一落千丈,平时测试就有两门不及格,拿到测试的卷子,她一个人闷在被盖中偷偷地哭了,不敢哭出声,怕同宿舍的嘲笑她。
吴唯一和他母亲离开学校的时候,她摸黑跑到校门外边默默送别。同桌一年多,说实话,她有些喜欢吴唯一,喜欢他聪明伶俐,喜欢看他趁上课老师不注意和晚自习完成作业后画画,喜欢他的漫画,他的漫画有点像华君武,简单几笔就活灵活现勾出一个人或动物的形象。她特别喜欢他画张国林,画成条戴眼镜的狗,题名就叫四眼狗。她那时候觉得他好有才,成绩还不差,简直是聪明透顶。她的父亲是厨子,母亲是洗碗工,都没文化,所以她崇拜有文化有才气的人,吴唯一好像就是那种人,好多同学都认为他是吹牛,她其实认为他是知识渊博。他和她同桌,她偷看他的作业,挨了老师的批评,他假装无事。她明明知道他有些讨厌她,她认为他是性格孤傲,但他捉弄、卖弄小聪明,把魏斯奇弄来和自己同桌,她也恨过他,但过后不恨了,特别偷梨子的事发生后,她才明白他的仗义。调换座位是仗义,为了魏老夫子想谄媚自己,为了大家想吃梨子,他都是仗义所为。但他就没有想过对她献媚、讨好,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唐慧那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在吴唯一走后有些消沉,两门功课测试不及格。但她又记起了,他叫她好好读书的话。他读不起书了,反而叫她好好读书,她更加流泪了,有些替他惋惜了。如果他没走,她不会抄他的作业了,宁肯低三下四,放下她那骄傲的漂亮女生的尊严,虚心向他请教,肯定不会成绩差。
魏斯奇调来和唐慧同桌,一开始唐慧从不正眼看他。她嫌他卑微地讨好她,故意献媚,有些虚情假意。他故意让她抄作业,从不遮挡,她怕抄了他的错题,错成一样,才是笑话。过了很久,可能是他看出了她的情绪悲观,消沉,说了句比较暖心的话,她才冰释前嫌。
“唐慧,还来得及,才初二。你不敢去找老师请教,我帮你。我虽然比不上吴吹,在班上男同学中不算差。”趁下课没人的时候魏老夫子对她说。
唐慧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瞥了他,宛然一笑。
唐慧一瞥一笑,使魏斯奇有些失魂落魄。别说唐慧这种校花级的女子,就连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同学平时都没正眼瞧过他。不是他有副老夫子似的长相,而是他性格不讨好,不逗人喜欢。他长得瘦弱,不像吴唯一那么清秀,眼睛明澈,透出灵气。他有些像他妈,一年四季不带笑,按照吴唯一的说法,他是皮笑肉不笑,总是严肃有余。他说了这话,也就是那天开始,他听课认真了,各科老师的板书一字不漏记下,解题格外认真,怕错了,老师笑话,唐慧笑话。那年他当选了班上的学习委员,不再偷偷帮唐慧,而是利用一切空闲的时间公开正大光明帮她。虽然那时候还是男女同学之间关系泾渭分明,除了学习问题,他还不敢同她谈学习以外的话题,何况学校刚刚处理了一起师生恋,同班的女同学左小勤和年轻风流倜傥的化学老师偷偷谈恋爱被学校处理了。化学老师被辞退,左小勤也被劝退离校,一时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学生早恋成了学校和家长深恶痛绝的事情。魏斯奇那时候不敢同唐慧越雷池半步,不仅怕唐突,还怕吕向前那帮兄弟的冷嘲热讽,背地里总要说他被唐慧迷住了。他怕这种闲话传开,被张国林老师把他的学习委员资格取消了,他又连公开和唐慧搭讪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他格外小心,除了学习问题,他不敢讲题外话,只是拿眼睛偷偷偶尔瞥她,漂亮的脸蛋,迷人的身材。
假期的时候,魏斯奇想唐慧和几个同学去家里玩,但这种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放弃了。他那家,房屋低矮,地面坑坑洼洼,一扫地尘土飞扬,到处是他妈编牵绳的竹条屑,墙角还有父亲买散装白酒喝了的空酒瓶乱七八糟地东倒西歪的堆在那儿。桌上,吃剩的饭菜连罩都盖,夏天沾落满了苍蝇,满屋“嗡嗡”地飞。父母不打扫,他也懒得打扫,脏兮兮的这种家,他才不敢带去,去了,肯定丢死了。他去过吴唯一的家,那屋也是单位的宿舍,虽然也小,到处安了床,但地上是长木地板,挺干净卫生啊。他还和吴唯一去过初一同班的外号叫怀儿婆的家,人家父亲是老红军,住的是三居室的,除了家具应有尽有,茶几上永远都放着《参考消息》那种内部的小报。他们去了阿姨一会跟他们泡了茶,还一人一杯。不过怀儿婆一上初二就编到一班去了,之所以绰号叫怀儿婆,就是他说话举止带些女人相,不编走,肯定对唐慧紧追不舍。但大家都知道唐慧讨厌他,背后说他是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的。魏斯奇觉得自己还好,只是个老夫子相而已,唐慧对他的态度也转变了,能够接受他的帮助了,只是还不敢聊其它话,更不敢暴露喜欢她的意思而已。
假期时间那么长,假期的作业十多天就做完了。魏斯奇感到百般无聊,除了吃饭,就是闷头睡觉,跟妈老汉聊不上几句话,嫌他们没文化。他要把上学期间没睡够的觉都补睡了。睡到大天亮,睡到该吃午饭还不起床。这时候,魏忠全的嗓门又吼开了。
“魏大壮,你个好龟儿子,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太懒了,白天鬼混,半夜三更才睡,大清早又不起床,该吃午饭了,赶紧爬起来,你不饿老子饿了。”
“他爸,你乱吼啥,他名字都改了,不叫大壮了,你还大壮大壮地喊,儿子听了不高兴。”母亲姜桂花端饭放到茶几桌上说。
“他不高兴,老子还不准呢。他那名字,老子叫不习惯。”魏忠全拎了瓶酒到桌上说,“就你惯着他,越大越懒了。”
“儿子是假期嘛,你管那么多干啥?”母亲姜桂花说。
“咋不管,你看邻居几个娃,读了小学,找不到工作,人家就晓得跑码头煤场捡煤渣,挣钱啦。”魏忠全往碗里斟了酒,喝了口说,“不信你看,往后他这书读多了有啥出息,懒人一个,啥单位都不要。”
“我才不信,书都读多了,单位不要。”母亲姜桂花喃喃地说,“你那是老封建,老思想。”
“那不是捡,是偷煤炭,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几个都告诉我了。”魏斯奇这才推开房,脸手都没洗,坐下来端了碗说,“爸,你能不能别回家就开吼,开骂。我初中都快毕业了,一回来就教育我去捡煤渣,捡柴禾,说出去同学都要笑死我,咋有你这么个老爸。你咋不说别的家长给钱买电影票,看电影呢?妈,我长这么大,连场电影都没看过,可不可怜。”
“啥叫丢死人,你老汉没这个本事。有钱交你学费,有钱吃饭,就不错了,知足吧,还电影票。”魏忠全没等妻子说话,就抢了说,“你老子一辈子没看过电影,还不是活得身强力壮。”
“爸,我有时也在想,你也活得可怜。一辈子当搬运工,一辈子跟大伙说荤段子。”魏斯奇边吃饭边嘲讽他父亲说,“一辈子连场电影都没看过,为啥,没文化。你像我这年纪,到处都在闹革命,你要是穿了草鞋,跟了走一趟二万五千里,就是老红军、老革命,何苦受这份罪。我那初一的同学怀儿婆,他爸就是走过二万五,也是没文化,现在可享福了,住三居室,天天有茶喝,顿顿有肉吃,还看《参考消息》,人家老爸原先也跟你一样没文化啊。”
“屁话,你老子那时还没那觉悟。”魏忠全被儿子说得语无伦次了,喝了酒,红着脸训斥儿子说,“你要读书就读好,给老子读个黄金屋,颜如玉出来,跟魏家祖宗八代读点明堂出来。”
“爸,你平时满嘴脏话,还只有这句话蛮有道理,蛮有哲理。所以,往后你啥都别叫我干,等我读个黄金屋,颜如玉出来。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句话?”魏斯奇说。
“听他们说荤段子时学来的。”魏忠全说。
“啥叫黄金屋,啥叫颜如玉?”姜桂花问丈夫说。
“你不懂,不要问。”
“爸,拿钱来。”魏斯奇趁机说。
“拿钱干啥,看电影门都没有。”
“去新华书店,买书。我要读个黄金屋,颜如玉出来,省得你二老一天到晚操心,省得一天到晚听老爸瞎闹。”魏斯奇说。
“哄鬼,信不信,你要敢拿钱买电影票,看老子打断你的腿。”魏忠全有点半信半疑地说。
“他爸,斯奇只要买书,再抠,这钱也要给他。”
魏忠全也相信,上辈子祖坟没葬好,两口子才干苦力活,一个当搬运工,一个编牵绳。如果儿子能读好书,也光耀门庭。这不才初中,邻居都啧啧称赞,说出息了。他心疼钱,但还是掏了钱给儿子。
魏斯奇想到买书,是因为从初一开始,就看吴唯一的书包总装着课外书,总是成绩好,总是出口成章,总有牛皮吹,总是天南海北都知道。吴唯一是先知先觉,吴唯一走了,他是后知后觉。过去,他是奋起直追,无论怎么努力还是追不赢吴唯一在他们这伙人的影响力,现在没有了吴唯一,他完全可以稍加努力,就可以夺过吴唯一的一把交椅的位置。
他第一次进新华书店,县城里就这一座。书籍琳琅满目,五彩缤纷,什么学科,什么知识的书应有尽有。他先浏览一番看过后,才知道吴唯一懂那么多,都是从这儿扒出去的。他现在不光是来买本书了,而是先看书,反正看书不花钱。他先选择和功课相关的书看,也像那些来书店来的人一样,坐下就是看半天。假期的无聊打发了,烦躁的情绪跑走了。他好像悟出了点什么,开学后偷偷告诉了唐慧。
“唐慧,书店平时好多人,都不是去买书的。”魏斯奇说。
“不买书跑去书店干什么?”唐慧问。
“看书,读书啊。新华书店看书,读书半天一天又不花一分钱。如果买本书,花了钱,想看其它书你又得花钱买。如果只看书,没看完,想继续隔天看,只要记住页码就行了,节约好多钱。”魏斯奇把他的新发现兴奋地告诉她说。
“吴唯一早就去过了,没钱买书,就跑去取书看。”唐慧说,“还用你教我。”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早就知道,只是心烦,不想去。”
“你心烦啥?”
“我爸喜欢喝酒,早、中、晚都离不开酒。我妈唠叨,你说烦不烦,一回家就听他俩为这些事吵嘴。”唐慧低沉地说。
“我爸也是老酒鬼,我妈不唠叨。”
“说明你家比我家好一点,没那么多心烦。”
“吴吹他们家姊妹那么多,没见他心烦过啊。”魏斯奇说。
“他是啥人,天破了都不愁,都不焦急的人,我没法跟他比。”
“他家穷,可能是破罐子破摔,才静得下心。”魏斯奇说。
吴唯一可能就是这样,家里姊妹多,困难,没钱买书,就跑去白看书,借书。被学校开除了,照样不愁,潇洒地走了,不抱怨,不喊冤,不出卖一个朋友。魏斯奇和唐慧都是双职工独子,反而不如吴唯一,不当出头鸟,只动嘴皮子,只背后煽风点火。他觉得为人处世真还不如吴唯一。
“你碰见过他吗?”魏斯奇问。
“没有,我跑去他家问过,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唐慧说。
“你担心他?”魏斯奇问。
“有点,书读不成了,工作肯定不好找。”唐慧忧虑地说。
“他是打不死的九头鸟,命长。唐慧,没关系,我们只要读完初中,考进高中,考进大学,独立了,家庭的烦恼就摆脱了。”魏斯奇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说。他讨厌父亲的粗鲁,咆哮,开始就骂。
“我可能不行,吴唯一就说过我有点木讷。”唐慧自卑地说。
“我帮你,可能行。人有先知先觉,也有后知后觉,都一样。”魏斯奇把才学到一点知识,现学现卖地劝唐慧说。
“你不嫌弃我笨吗?”唐慧望了望他说。
“不嫌弃,你这么漂亮,聪明怎么会笨呢。”
“吴唯一就嫌弃过。桌上、板凳上还画过三八线,怕我沾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我反而不恨他了。”唐慧说。
“他其实不是嫌弃,他是怕人家说他的闲话。你是知道的,我们那伙人见他和你同桌,都说他是走狗屎运。他其实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魏斯奇为他辩解说。
“你帮我不怕你那批狐朋狗友打胡乱说吗?”
“不怕,我现在是学习委员,帮助任何人都正大光明。”
“帮任何人?”
“肯定先帮你啊。”魏斯奇讨好说。
唐慧看着他,脸上笑了。她相信他说的话,不再是假正经了,不再是老夫子了。吴唯一走了,他变得有点意思了。
魏斯奇也是第一次看唐慧对他笑了,他心跳加快,脸也红了。第一次和女生说课外的话,第一次有女生不奚落,另眼看待了,他有点沾沾自喜,毕竟唐慧是公认的漂亮的女生。他觉得必须努力了,有种不负众望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