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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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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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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二章 勒墨人家

“篝火已经燃起来了,肥羊也烤熟了,只等着你们呢!”牛老师在寨子口一迎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们往里走。他领着我们像转迷宫一样七拐八拐,最后把我们带进一个扎着竹篱笆的院落。

院子正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火烧得正旺,叠成塔的长条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爆出一团团火花。离篝火不远,几张条桌首尾相接拼在一起,摆满了盘盘碟碟,正中一个白色大盘,堆着焦黄脆嫩的烤羊肉,远远就闻到香气扑鼻。围桌而坐的有20多个人,都在兴奋地大声说着话。他们说的是方言土语,咿咿呀呀地我们听不懂。院子靠里是一幢干栏式竹木楼,底面由数十根长短不一的木柱支撑着。牛老师之前告诉过我,怒江峡谷里“地无三尺平”,房屋大多建在临江或半山的斜坡上,建房的材料,便是当地最方便取用的木头和竹子。要在斜坡上建造竹木楼,须用木柱先在坡上撑起一个平面,以便铺设地板,所以远远看去,这房屋就像长了无数条腿一般。这种建筑样式颇有些类似于我们鄂西山区土家族、苗族的吊脚楼,只是面积更大一些,所以它另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做“千脚落地”房。

牛老师在篝火前停下,大声说道:“阿贾尼!阿贾尼(勒墨语,朋友的意思)!你们看,我给你们带来了远方的尊贵的客人!”

围坐在长条桌前的男男女女便安静下来,起身笑着向我们招手。

“这些是我的同事,还有寨子里的邻居,山里人纯朴,你们别客气。”牛老师小声对我说。他把我们带到桌旁,“你们坐在一起,位置一早就给你们留着呢!”

坐定一看,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木碗,一个竹筒。老黄坐在我的左首,拿起竹筒悄声问我:“这是干什么用的,装酒么?”我猜是的,但不敢肯定,所以先点头,又摇头。老黄又说:“你知道我喝不得酒的,等下可要帮我说话!”我“嗯”一声,用拳头轻轻顶一下他的后腰,让他放心。两人正嘀咕,对面一人站起来,从座位旁搬起一只土罐子,土罐子的口用泥封着。那人从厚重的皮靴里拔出一把小刀,刀锋锃亮,闪着寒光。他用小刀剔去封泥,启开罐口的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就从土罐里飘溢而出。他双手捧了土罐,一摇一摆走到我们跟前,往竹筒里倒酒。

“使不得!使不得!”首当其冲的是坐在最外侧的徐祥忠,他“腾”地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

这一罐酒至少二三十斤吧?我们五个人中,徐祥忠的酒量最大,一场酒下来,经常是众人皆醉他独醒,且能连续作战。饶是如此,也被吓得不敢接招,我们又岂能听之任之?于是我和老黄、田文超、蔡老师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忙不迭地说,搞不得,搞不得。

那人哪里肯依,只是要倒。

牛老师就笑,这是我们自家酿的包谷酒,存放了10多年呢,度数是高了点,但入口绵,不上头,但喝不妨。

我和徐祥忠相视一笑。都是爱酒之人,碰到这烹羊宰牛的场合,其实早就酒虫爬得心痒痒了,哪能真不端杯呢?只是刚才被那人倒酒的气势所吓到,一时心生怯意罢了。于是不再扭捏推辞,任凭那人倒。接着,又依次给蔡老师、田文超倒满;轮到老黄时,平素滴酒不沾的老黄一意推却,我们也在一旁帮腔,到底没能躲过。老黄哭丧着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不一会儿,桌上的人,不论男女,竹筒里都斟满了酒。白色的酒花像一个个小精灵在翠绿的竹筒里跳跃,当真是叫人迷醉啊!

认识牛老师,是在从昆明到六库的大巴车上。

当时,徐祥忠、田文超、老黄、蔡老师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中部靠前一点的位置,我坐在最后一排。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汽车行进到澜沧江边。江对岸,崇山峻岭,山色如黛;江这头,林木繁盛,农民在庄稼地里躬身耕作。澜沧江像乖巧温顺的少女,依着山,伴着路,蹑足潜行,静静流淌,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姿色。只是路况不太好,车子不停地左右晃动,后排晃动得尤其厉害。我感到头晕,想吐。我寻思,如果能换到靠窗的位置,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情况或许会好一些。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40来岁的中年人,头微秃,戴副宽框眼镜。我跟他打商量,能否调换一下座位?他满口答应。

就这样认识了牛老师。起初,我想当然地把 “牛”当成了“刘”,他很认真地纠正我,是“牛”,不是“刘”。他把“牛”字的鼻音咬得很重,体现出一名老师的较真与执着。一问,果然是老师,在六库的一所中学教语文。

牛老师很健谈。他讲怒江大峡谷的雄浑,讲三江并流的壮阔,讲世代在大峡谷生息的傈僳族、怒族、白族、独龙族等各个民族的风情,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则向他介绍我们骑行丙察察、徒步墨脱的计划。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真的很奇妙,我们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时间竟然相谈甚欢,彼此毫不戒备,就像相处日久的朋友。

在车上,我还碰到一位小伙子,他坐在我和牛老师旁边,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可是全然没有年轻人的活力和蓬勃朝气,像初冬经了霜的叶片,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斜歪在座椅上,有时似乎眯眼在听我们交谈,有时又似乎酣然入睡。我和牛老师光顾着自己说话,都没在意他。汽车在临江狭窄的道路上颠簸,小伙子突然梦呓般说了句“真是羡慕你们啊!”,吓了我一跳。我问,你是说我们吗?小伙子张开眼,点点头。我问,何出此言?小伙子说,我不像您啊,能够悠哉乐哉地四处旅游,我虽然整年整月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却从未体验过旅游的滋味,整天累得像只狗,不,像头驴!

细聊之下,原来小伙子是安徽某医疗设备公司的员工,这次到六库,是为怒江州中心医院做售后服务。他出来已经半个多月了。之前单位派他到湖南、广西、贵州等地出差,前天刚办完贵州的业务,正要赶回去,又接到单位电话,让他到云南来。怒江州中心医院这边有台设备出了故障,需紧急修理,他离得近,就安排他过来了。他是第一次到云南。

我说,其实没必要那么拼命,等把这边的工作忙完,完全可以抽出两三天时间在附近转转啊!

小伙子叹口气说,谁不想舒舒服服玩几天啊,只是公司催我回去,说另外还有任务呢!

小伙子说着,许是累了,微闭双眼,后来竟然把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怜惜地看着他,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容易,承受着巨大的竞争压力,一代“计生”的产物成天为了生计而疲于奔命,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灰飞烟灭,曾经的豪情壮志终被生活磨平,能过好眼前的苟且已是不易,还谈何诗与远方这类极奢侈的浪漫情怀?

再联想到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是啊,相较于这小伙子,自己又能比他好多少呢?日常的工作状态,经常是“五加二”“白加黑”“周六保证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保证”,年休假是有的,掰着手指一算,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只休过两次。一次是2014年骑行川藏线,再就是这一次。受时间限制,骑行日程安排总是算了又算,掐着天数不敢有一丝耽搁,一路上就难免走马观花。就像现在,我听牛老师讲了这许多,多么想深入村寨住户家深入体验一番啊,可是,不可能。

我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牛老师问。

我说出了心中的遗憾。

牛老师沉思不语。车到六库,牛老师突然说,我儿子最近考上了公务员,晚上要请亲戚朋友聚一下,如果不嫌弃的话,想请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参加。

我一愣。心想我与他终归是萍水相逢,这样去还是显得冒昧吧?

牛老师笑了,“你不是要体验生活吗,我们这里举办喜庆事宜,要燃篝火,烤羊肉,大碗喝酒,那才热闹得紧呢!”

见大家都斟满了酒,牛老师起身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感谢众位乡亲、老师对犬子的教育、关爱和包容。感谢五位远到的客人。略备薄酒,以表谢意。请大家共饮此杯。说完,抱抱拳,一仰脖,将满满一筒酒倾进口中。饮毕,他把竹筒倒过来,示意筒内已无余酒。

“好!”桌前一众人喝声彩,也都把酒干了。

剩下我们5个人面面相觑。

这一竹筒酒少说也有二两,就这样一口干?还有那些女的,她们是在喝酒么,怎么像喝茶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这还是女的么?!

喝干了酒的女人们冲我们喊:一拉秀!一拉秀!

我们听不懂,一脸迷茫。

牛老师就笑,说,一拉秀是傈僳族语,“一口干”的意思。

士可杀不可辱。田文超后来跟我讲,当时他的斗志被这些女人激发出来,老子纵横酒场数十年,何曾怕过谁?又何曾在场面上输过气势?他狠一狠心说,好,干就干!举杯一饮而尽。

我和徐祥忠、蔡老师见躲不过,也都喝了。只有老黄实在是不胜酒力,牛老师劝了一阵,终究没能劝动,只好作罢。

接下来又喝了两三杯。半斤多酒下肚,人便有些晕晕乎乎,不知道酒的味道,也不知道菜的味道。牛老师的同事和邻居们却依旧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闹得正欢。我们暗自庆幸,终于得到解脱,可以暂避一下“酒难”了。原来,不被人关注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就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少妇,手拿竹筒袅袅娜娜地走过来,走到徐祥忠跟前,笑道:“远方的客人,来,我们喝杯同心酒!”

“同心酒?啥叫同心酒?咋喝?”徐祥忠一脸疑惑。

“你听我的,我教你。”少妇一脸娇笑。

闹腾的酒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少妇和徐祥忠。牛老师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猜这一定是他的主意。

少妇把竹筒举在胸前,对徐祥忠说,你看,我们并肩站着,你用右手搂住我的肩,对了,就是这样。再把头靠过来,挨着我的头,咦,你怎么还害羞呢……你用左手拿杯,我用右手拿杯,我们一起把这杯酒喝完。嗨,你个大男人躲什么?

少妇边说边手把手教徐祥忠。说到两人需耳鬓厮磨脸贴脸一起把酒喝完时,徐祥忠早满脸窘迫地闪到了一边,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牛老师赶紧出来解释:朋友你莫紧张。这同心酒是我们大峡谷里勒墨人和傈僳族招待尊贵客人的礼仪,象征着团结和友谊。在酒席上,如果有人邀请你同杯共饮的话,就意味着他把你当成了朋友。

徐祥忠先以为所谓的喝同心酒是桌上的人想办法要捉弄他,听了牛老师的解释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本不是小气之人,当下也不再扭捏,有模有样地学着少妇一起将酒喝下。

这边他俩喝着,旁边又有一男一女唱起了山歌。

先是男的唱:喝酒同心酒有味,实话说给小情妹。

女的接:嘴搽蜂蜜说甜话,不甜那句你不说。

男唱:你家阿哥嘴搽蜜,嘴也甜来心也真。

女唱:哥是江边巧言雀,巧言巧语你会说 ……

刚正唱着,忽然一阵细腻悠长的乐曲响起,原来是那斟酒的男子摘了两片树叶放在唇间吹奏。对歌的男女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他们的舞蹈看上去像踢踏舞,舞姿很优美。牛老师说这种舞叫“倒高”。

只听男的唱道:

你父亲门前有三棵麦子,

你母亲房前有三棵青菜,

过来的人拿一叶,

过去的人拿一片,

我们想拿拿不着,

我们想摘不敢摘。

女的接唱:

我家麦子有三棵,

我家青菜有三棵,

过路的人嫌坡陡,

走路的人嫌难走,

麦子枯萎了,

青菜变黄了,

一个也不要,

一个也不采。

开始是两个人对唱对舞,后来桌上所有的人都加入到歌舞的行列,篝火的热烈把一群人的脸庞映照得通红。大家纵情地唱着,跳着,歌声震天响,火光暗淡了山间的星光。

我其实对牛老师这个人很感兴趣。

他知识渊博,热心快肠,为人豪气侠义又不失细腻柔和。与他相处,让人如坐春风。可是,在与他聊天时细细观察他说话的语气语调以及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总觉得其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我猜想,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在大巴车上,我曾经问牛老师:“您是怒江本地人么?”

他回答:“是啊,我是土生土长的的怒江人。小时候住在知子罗,后来随父母搬到六库。”

“那您是……”

我是想问牛老师属于哪个民族。近几年,由于骑行的缘故,我们经常去到少数民族地区。接触多了,发现很多民族的人仅从姓氏、相貌、日常衣着、谈吐上,根本分辨不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故有此一问。

牛老师显然听出了我要表达的意思,他微微一笑,说:“我是勒墨人。”

“勒墨人?”我疑惑地看着牛老师。对这个名词我感到陌生。

“勒墨人不是一个民族,是白族的一个分支。”

“哦,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难怪之前没有听说过呢。

“我们勒墨人就生息在这怒江大峡谷里。”牛老师补充道,“但是我们人少,只有一万多一点。”

牛老师这一番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白族我是知道的,印象中,白族主要聚集在云南的大理州。当然,其他的聚集地或散居人口是有的,但它竟然在怒江峡谷里有这样一个支系族群,且人数达到万人之众,这就显得异乎寻常了。

“牛老师,跟我讲讲勒墨人吧。”我说,“你们与大理白族是什么关系?你们的祖先是从别处迁来的还是怒江的原居民?”

牛老师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把头朝向窗外,半天不语。

良久,他说:“勒墨人是一个在不断寻根的族群。我们不知道祖先从哪里来、又是怎样来到怒江边的。”

我愣了。

“那何以见得你们是白族?”我问。

“语言,还有习俗。”牛老师说,“白语有三大方言区,南边是大理,中部是剑川,北部是怒江,也就是我们勒墨人。大理和剑川的方言受汉语影响较大,已经不是纯正的白语。只有我们勒墨人说的才是最古老的白语,同时保留了最原始的白族习俗。这源于大峡谷的封闭。你看这怒江峡谷,东西两面被高山阻隔,怒江自北向南在谷底流淌,过去沿江只有断断续续的骡马小道,就像一条幽暗的大肠,弯弯曲曲,深不可测,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这种封闭在不经意间保存了最原生态的文化。”

“看来仅从文化纯粹性的角度看,封闭也不算坏事啊。”我笑。

“谁说不是呢。”牛老师苦笑道,“但这种封闭状态同时也让我们丢失了自己的文字。本来白族是有文字的,我们勒墨人的祖先在迁徙过程中,不知何种原因,并没有将这种文字传承下来,所以勒墨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文字就没有确凿可考的历史。”

“可是,您刚才说你们的祖先是从别处迁徙过来的?”我问。

“我们勒墨人关于自己历史、故乡的全部信息,都源自一个代代口耳相传的故事。故事里讲,我们的祖先来自洱海边,是一只神奇的乌鸦引领他们翻过碧罗雪山,又化作竹筏帮助他们渡过了怒江。”牛老师语调低沉、语速缓慢地说,“我们的祖先在怒江西岸的山岭居住下来,在这里繁衍生息……至今,我们勒墨人还把乌鸦视为神鸟,每逢年节,都要举行祭祀乌鸦的活动,族人们围坐一团,燃起篝火,唱起怀念故园的山歌……”

牛老师停了停,又喃喃自语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的心“咚”地一下,像受到重击,有些疼。我的眼前出现一群鱼在长江的滚滚波涛里逆流而上、奋力搏击的身影。它们体形庞大,拥有完美的流线型身躯,像箭一样在江流里跃进、穿梭。它们平时生活在长江口外浅海区域,每年十月至十一月间,就会游回长江,历经3000多公里的溯流博击,回到金沙江一带产卵繁殖。待幼鱼长大到15 厘米左右,又携带幼鱼旅居外海。它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在江河上游出生,在大海里生长,再回到出生地产卵。正是因为这种鱼“千里寻根”的特性,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富有意味的名字——“中华鲟”。我觉得,牛老师就是一条寻根的鲟鱼。

我不清楚牛老师是否知道中华鲟后来的遭遇,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与之同病相怜的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类以改天换地的气魄实施了葛洲坝截流。葛洲坝的截流不仅截断了江流,也截断了中华鲟回家产卵的路。有家不能回的中华鲟们不得不另觅他处,在葛洲坝以下的宜昌江段找到新的产卵场。只是,新“家”的环境、水温、水质都与它们的老家金沙江迥然不同,它们为此感到焦虑、不安和无所适从。于是,32年后的2013年,中华鲟彻底停止了自然产卵。也就在这32年间,中华鲟数量从1万余尾激剧降至数十尾,濒临灭绝……据说,科学家们在千方百计拯救这个物种,我不知道这种努力能不能成功。但是我想,即便中华鲟不被灭绝,后世的中华鲟们是否还知道有个叫金沙江的地方,那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是它们的根之所在?又或者,关于金沙江的故事会不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它们中间代代相传,就像勒墨人传述他们祖先的故事一样?

我自以为理解了牛老师,并能够明白他内心的伤痛,于是叹息道:“正所谓‘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人若离开了故园故地,找不到自己的来处,便如无根浮萍,终归是心无所依啊。”

却不料牛老师哈哈一声笑了,道:“倒也不必过于多愁善感。‘此心安处是吾乡’,何况我们勒墨人在怒江边繁衍生息了数百年,早已与这里的山水相融,也早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故土家园了。”

怒江来到六库的时候,已经在群山峻岭间奔流了近1700公里。出六库后几近平川(当然,这是相对于怒江大峡谷平均3000多米的岭谷差而言的,六库以下岭谷差不到500米,且河谷宽阔)。它将在云南的保山流入缅甸,最后注入印度洋的安达曼海。是的,怒江是一条国际河流,在中国境内叫怒江,在缅甸境内叫萨尔温江。

怒江发源于唐古拉山南麓的吉热伯格,在中国境内流经西藏、云南两省区。西藏段的上游,藏语叫“那曲河”,意思是黑色的河流。有意思的是,在我国最早的地理著作《禹贡》里,怒江就被称为“黑水河”,大概是怒江江水深黑的缘故吧。进入云南后,云南的怒族把怒江叫做“阿怒日美”。“阿怒”是怒族人的自称,“日美”汉译为江,意思就是“怒族人居住区域的江”。

一个“怒”字是对怒江最形象的描绘。来自吉热伯格的雪水在上游湖沼地带汇聚百川,积蓄能量;进入中游横断山脉后,更以其让人无法置信的洪荒伟力硬生生在一众阻隔了东西交通的山岭间冲出一条河谷,一泻千里,气势磅礴,令风云变色。在这里,一向特立独行的怒江有了两个“好友”——澜沧江和金沙江。它们都是排山倒海的英雄,各自在横断山脉杀出一条路来,隔岭相守,相伴而行,却互不打扰,共同造就了中华大地西南一隅“三江并流”奇观。

关于“三江并流”,牛老师有一段极富诗意的说辞。他说,“三江并流”虽然奇特与壮观,但其实我们日常并不能直观感受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难以跳出自身的局限,站在更高的层面去一窥大自然的全貌。前不久,我看了中央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航拍中国》,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三江并流的壮阔。航拍镜头下,广袤的大地沟壑纵横,一座座凸起的山峰宛如匍匐着的一片片脉络清晰的巨型“树叶”,这些“树叶”相互勾连而形成一树树修长的“枝条”,南北向伸展,东西向蔓延,这便是横亘于川、滇、藏地区的横断山脉。就在横断山脉的群峰沟壑间,三条宛如丝带、隔山相伴的河流蜿蜒流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出银白色的粼粼光芒,与褐色的山岭形成鲜明对比,那画面,啧啧,真是美得让人窒息,壮得令人震撼!

说这话时,我和牛老师并肩站在怒江桥上。桥的西头立有一块圆石,上书“怒江”两个大字。此桥恰好位于保山市、怒江州和大理州三地的交界处,故此得名“三界桥”。放眼望去,桥下江水奔腾咆哮,震得大桥瑟瑟发抖。在江两岸,各有一列高山耸立,共同挤压着江流,形成一条幽深的峡谷。

“这便是怒江大峡谷了。”牛老师放大声量跟我说话,涛声成了他的声音的背景音乐,“你看,靠左首这座山叫高黎贡山,山的那边是缅甸;右首这座山叫碧罗雪山,山的那头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澜沧江。澜沧江再往东,就是金沙江了。”

传统说法是,“三江并流”指三江在云南境内自北向南并行奔流170多公里而不交汇。对此,我颇不以为然。三江于我而言,其实并不陌生。2014年骑行团骑行川藏线时,我们在巴塘县竹巴笼村过金沙江,桥中间是川藏界;第二天,翻过拉乌山与澜沧江相伴而行,在如美镇竹卡大桥过江;再两天后,翻业拉山下七十二拐来到怒江边。在不到四天时间里,我们先后与三江亲密接触。我们是骑单车出行,每天走的路程有限,加上山道弯曲,所以用的时间长一些。若是开车的话,一天时间就能跨过三江了。所以,2014年我们实际上是以骑行的方式感受了一次“三江并流”。由此我认为,“三江并流”奇观应该不仅限于云南境内,按我们当时的行程计算,三江并流的距离应该更长,至少可以从西藏东南部算起……

我这人不善歌舞且好静,所以有个大煞风景的怪癖,就是在众人欢聚嬉闹的时候,总是会把自己从喧嚣中游离出来,成为一名旁观者,或干脆找个地方独自发呆。此刻,我就坐在牛老师家竹楼的栏杆上,放眼远眺对岸的六库镇。夜色里,小城璀璨的灯火像阶梯一样,从怒江边一层层延上山腰,煞是美丽。

“哎,你怎么不跳舞,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牛老师摸到我跟前。

“看风景呢!”我嘿嘿一笑,“刚才喝多了酒,身上发烧,此刻颇有‘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的想法呢!”

牛老师道:“不会这么不济事吧?这酒才刚喝了一半,等下还要接着喝呢,你可不能当逃兵。”

我吓了一跳:“怎么还要喝啊?”

“必须的啊。”牛老师道,“你看大伙儿都在跳舞,这一跳就把之前喝的酒散发出来了,然后从头再喝。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擅长喝酒,无论男女老少,也不管熟人生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是朋友,就能不分彼此开怀畅饮。这酒只要喝起来,必定是嗨天嗨地,酣畅淋漓,不醉不归啊!”

我听了不由咂舌,冒出一句武汉话:“真是信了你们的邪!”

牛老师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我坏笑道:“我说蛮佩服你们!”

牛老师似信非信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嘿嘿一笑,大度地说,知道不是好话,不跟你计较。坐了一天车,我也有些累了,就陪你坐会儿吧!说罢一跃身,也在栏杆上坐下来。

他继续向我介绍怒江峡谷的风土人情,所述内容涉猎范围很广,包括怒江地区各民族的传统节日、宗教信仰、衣着服饰、建筑风格等,主要是牛老师讲,我默默地听,偶尔插话问一些细节。他说,怒江州是全国唯一一个傈僳族自治州,也是世居民族最多的自治州。在这里,除傈僳族和怒族外,还生活着白族、独龙族、藏族、普米族、彝族、景颇族等10多个少数民族,其中独龙族和怒族是怒江特有的少数民族。他说,六库是怒江州的首府,但六库镇其实是近三四十年才发展起来的,在此之前,怒江州的州府在知子罗,那里如今被称作“记忆之城”。 他讲知子罗的变迁,讲一座城的兴废改变了一城人的命运,并建议我一定要去看看。最为有趣的是他提到傈僳族的阔时节。阔时节是傈僳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相当于汉族的春节,“阔时”是傈僳语音译,“岁首”的意思。阔时节并没有固定的日期,而是根据人们对物候的观察来决定,一般在农历十二月初五到正月初十之间。这恰是大峡谷内樱花开放的时节,所以每年樱花开了,傈僳族人就开始过阔时节。在怒江州内各县,阔时节的过法大体相似又各具特色。六库附近讲究的是春浴,又叫“澡堂会”。届时,百里远近的傈僳族民众扶老携幼聚集到跃进桥附近的怒江边,那里有十六眼天然温泉,叫做十六汤温泉。他们或在岩石下铺上干草,或在坡地上搭起帐篷,就地生火煮食,一住就是三五天。主要活动是泡澡,每天都要洗泡七八次,据说能消除疾病,洗掉旧年的过失和罪孽,迎来新年的吉祥如意。作为能歌善舞的民族,对歌是少不了的,他们叫“摆时”, 分成男女两组,时而引吭高歌,时而翩翩起舞。很多傈僳族男女青年通过这种方式相互认识、交流感情、结为伴侣……

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院内歌舞的人们已经回到座位上,斗酒的吆喝声重新响起。牛老师说,走,我们喝酒去!

我不敢再喝,就想了一个拖延时间的理由。我说,老牛,你别急着又闹酒。说是庆贺你儿子考上公务员,可到现在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呢!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牛老师一拍脑门抱歉地说,“年轻人和我们搞不拢。你们来之前他和客人见了个面,就躲到自己房里和小伙伴们玩去了。我这就去喊他出来。”牛老师边说边往回廊里头走。我在后面跟着。走到回廊的尽头,转一个弯,廊檐下有一个用竹子围成的小房,大概有两个回廊宽,推门一看,里面一床一桌一长条凳,三四个男孩子挤在长凳上玩电脑,整个房间就满满当当再无容身之地了,充盈于房间的还有孩子们的大呼小叫之声。牛老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一个中等身材长得很清秀的小伙子应声出来,看上去有些腼腆。

“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牛老师笑眯眯地对我介绍,然后虎着脸对儿子说,“喊叔叔!”

小伙子倒听话,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叔叔好。

我本来打算要好好夸赞和鼓励小伙子一番,甚至不妨长篇大论传授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和方法。然而,小伙子显然心思不在我们这边,喊完叔叔后,便扭头朝向他的小伙伴们。他很快意识到这对客人不礼貌,只好又转过头来,眼神却是游移的。我知道,我此刻哪怕多说一个字都会遭人嫌,于是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说:“快回去吧,朋友们等着你呢!”小伙子如蒙大赦,说声谢谢,笑嘻嘻地挤回座位,恨得牛老师直咬牙,一个劲儿跟我说对不起。

往回走的时候,我问牛老师:“这是你儿子的房间?”牛老师点点头。我很好奇,又问:“你家竹楼看上去面积不小啊,难道没有儿子的房间?怎么会在竹楼外搭这样一个仄逼的单间给儿子住呢?看上去感觉怪怪的。”

牛老师一笑,说:“你有所不知,我们勒墨人的住房另有讲究——竹楼的面积的确不小,房间也多,主卧、老人房、客房都有。竹楼正中央设有火塘,用作烧水煮饭之用,到冬天也可以烤火,平时吃饭一家人就围火塘而坐。子女小时候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但长到十三四岁,就要离开父母搬到外面的窝棚里住。对,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种小屋。我们叫它‘光乃毫’。那是孩子们自己的小天地,到农闲时节或学生放假的时候,孩子们常常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从这个光乃毫到那个光乃毫串玩,晚了就在里面留宿,来去自由,开心自在。”

牛老师这一番解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原以为让儿子住在竹楼外的小屋,是牛老师家独特的安排,却不想是所有勒墨人家的习俗。我细细品着牛老师的话,竟慢慢咂出一些儿味道来。其一,勒墨人的智慧。他们的“千脚落地”房建于坡地却不必平整地基,就地取材,省工省料,适用方便。其二,勒墨人的坚韧。他们繁衍生息的怒江地区生活环境恶劣,这就要求他们必须具备勇敢、坚毅、独立的品格。让孩子们从十三四岁就开始独立居住,无疑有助于这种品格的培养与形成。其三,勒墨人的豪放。孩子们的“光乃毫”,也称“公房”。一个“公”字,表明此房是孩子们都可以前来休息、娱乐和睡觉的场所。孩子们在这里自由地交往,嬉戏娱乐、唱歌对曲、谈情说爱,乃至私订终身,这凸显出少数民族自由热烈奔放的性格特点。

我到底没能够躲过后面的酒。回到酒桌前时,大家正激战犹酣、豪饮不止。男人们用刀割下一块羊肉,直接塞进嘴里,羊油就顺嘴角溢出来,香了满院;女人们夹一块糯米粑粑,细细地嚼得有滋有味。见我俩过来,都喊:“我们这里热热闹闹的,却不见了你们,躲到哪里去了?”

这一晚,在牛老师的策动下,我们又喝了两杯酒。

一杯叫做“三江并流”酒。饮酒时,牛老师让徐祥忠、老黄和我将左手搭在一起,右手各自端杯逆时针方向相互缠绕模仿三江之形。然后请客人中一位50多岁的男子,他们都称其为校长的,喊一声:“布知多!”我们就将酒一饮而尽。“布知多”是僳僳语,意为“请喝我们家自酿的酒”。

再一杯叫“勇士酒”,也称“英雄酒”,原是傈僳族“尼扒”( 意为“能与神灵沟通的人”)敬给勇士的“壮行酒”。此酒的喝法是由尼扒手持两杯酒敬给勇士,说:“尼子知多”(意为“驭神酒”),勇士仰脖一一饮下,再向敬酒的尼扒拱手致谢。这种喝法我见过,少年时在武汉市青少年宫看过僳僳族勇士表演的“上刀山、下火海”节目,表演前就有这个喝酒仪式。据说喝了“勇士酒”的人能拥有无比的勇气和战胜一切困难险阻的决心。当晚座中没有尼扒,大家就公推那位校长临时替代了尼扒之职。牛老师的心意是好的,只是我们早已不胜酒力,所以面对校长这个伪尼扒,我们大胆地在量上做了减省,每人小抿一口虚应了事。当然,出于内心的感激,最后的“拱手致敬”环节,我们几个人做得一丝不苟。

这天晚上我们喝的“同心酒”“三江并流酒”“勇士酒”是怒江地区最有特色的三杯酒,各有其人文背景和文化寓意。比如“同心酒”,怒江地区各族人民受自然条件限制,自古居住分散,迁徙频繁,相聚颇为不易,故一旦聚在一起,就用酒和歌舞来表达情谊,而饮“同心酒”无疑是这种情谊最真挚、最直接的表达。据说旧时僳僳族人之间如果发生纠纷,官司断定后,纠纷双方就要喝一杯同心酒,喝完同心酒,便“仇随河去、恨随江漂”,彼此间仍亲如兄弟。再比如“三江并流酒”将本地独特的“三江并流”奇观与饮酒相结合,既隐含“团结一心、并肩同行”之意,又展示了三江之美,体现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至于“勇士酒”,则折射出怒江地区人民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不畏艰险、战天斗地的豪情。

文化就是如此的多彩且充满趣味。横断山脉就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将怒江峡谷与外界阻隔开来,因而保持了这里土著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和纯粹性;而在峡谷内部,流淌的河流又开辟出一条孔道,使各民族文化在多元并存的基础上得以交流融合。在这里,文化传承的方式往往是非文字的、口口相传的,通过宗教活动、舞蹈、音乐、服饰和日常器皿来表现。在这里,我们与其从语焉不详的文献记载中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倒不如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历史。历史暗藏在看似寻常的生活细节与闪烁其辞的传说中,而不是志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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