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传佛教经典《甘珠尔》这样记载墨脱:“佛之净土白马岗,圣地之中最殊胜”。传说,那里粮食堆积如山,取之不尽;肉食各取所需,用之不竭;虎骨、麝香、雪莲、灵芝俯拾即是,山珍野味、香甜果品应有尽有,还藏有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神门的金钥匙……因此,不论是藏传佛教的信奉者,还是普通民众,对被称为“莲花圣境”的墨脱,都充满无限的向往。
然而,圣境之为圣,就在于它的超凡脱俗,遗世独立,非经历一番艰辛不能到达。
墨脱之“圣”,大抵也在于此吧。
背崩是由派镇进入墨脱的门户,也是徒步墨脱常规线路的终点。关于背崩,在徒步者的“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背,背时的背;崩,崩溃的崩”。这当然不是指背崩这个地方,而是徒步者一路饱尝艰辛、备受磨难到达背崩后,其身心俱疲状态的真实写照。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汗密朝阳家客栈的木门上,有过往徒步者留下的涂鸦,写的是:“徒步墨脱就像撒尿一样简单”——这也正是我们刚到汗密时的想法。
所以,我们发自内心地感谢那场大雨。如果没有这场雨,我们的徒步墨脱就太容易了,没有波折,没有惊险,一切都将变得平淡无味。
当然,这是完成徒步之后略显矫情的语言。在徒步途中,当我们面对那段泥石流豁口的时候,是决然不会这样想的。
那一天,多吉看见我们灰心丧气的样子,心有不忍。他站在豁口前上看看下看看,终于一咬牙,决定采用我之前的建议,去试着在豁口上探出一条路来。
我无法知晓多吉踏上豁口那一刻的心理活动。但我从他严峻的表情,感受到决绝和悲壮。我有些后悔,想喊住多吉,让他不要冒险,我们一起返回汗密。但我终于没有张开口。我太想一鼓作气完成这次徒步了。我也不愿因为这二三十米的阻隔,把“进退两难”变作了“进退不得”。
多吉面朝豁口侧立,左手扯住崖边的一棵小树,右臂向外展开保持身体的平衡,然后缓缓迈出右腿。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大气不敢出。多吉的步子迈得很小,他用右脚的脚尖找到一个点,朝下压了压,感觉脚下是坚实的,于是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脚,同时右手握住一根藤条,扯一扯,很结实,这才抬起左腿,慢慢向右腿靠拢,最后两条腿并立于那个点上。他换了左手握藤条,右手将身体附近泥浆里的树枝都扯一遍,以确定哪些可以借力。他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尽可能多的找到落脚点。他的头始终抬举着,警惕地观察头顶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以防落石或新的状况发生。他每向前一步,我们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我们攥紧了拳头,暗暗为多吉加油,默默为他祈祷。我们不敢发出声音,唯恐哪怕一丝杂音扰乱了多吉的心神,影响他的判断。那一时,山风停歇了,河水止流了,空气凝固了。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多吉终于站在了道路的另一端。他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汗水,兴奋地舞动双臂,向我们打出胜利的手势。
多吉,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自打我们见到他开始,从来不喜不忧,不急不躁,静如止水,在这一刻,也禁不住内心的激动,把欢欣写在了脸上。
而我和老黄,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蹦又跳,全然忘记了身上早已紧张得汗水湿透。
多吉的返回显得轻巧多了,几乎是三蹦两蹦就到了我们身边。老黄迎上去,握住多吉的手说:“多吉,你太牛了!”
多吉又回到他旧有的状态,若有若无地一笑,说:“走!”
我说:“我先过。”转身拿自己的背包。多吉一把拦住我,说:“等一下我来背。”我到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背不安全,于是从善如流,放下背包。多吉又说:“你跟着我走,别怕,慢一点。”我点点头,跟着多吉上了豁口。多吉现在对豁口的状况比较有底了,他告诉我脚要往哪里踩、手要往哪里抓、哪里用力不能太猛、哪里要特别小心。说实话,我虽然在这里不恐高,但要讲心里丝毫不胆怯,那也是假的。毕竟,这是刚刚出现的泥石流地段,且有水在继续流淌,一切都没有稳定下来,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无法知晓。可是这种胆怯,因为有了多吉的关照与指引,在我踏上豁口之后,一分一分地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心的踏实。所以我的过豁口,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慌张和狼狈,甚至于在走过豁口之后,还感到一种英雄归来般的骄傲与自豪。
把我带到安全地带后,多吉返回去,把老黄也引渡过来。最后,多吉又两次往返,把我们的包背过来。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这一个小时,风云突起,一波三折,有犹豫彷徨,有惊恐慌乱,有意志坚定,有勇猛顽强。当我和老黄站在豁口的这端,回望豁口的时候,仍是心有余悸,同时又感到无比庆幸。
庆幸我们有一个好向导。没有多吉,我们无论如何过不了这一关。多吉也最为辛苦,这一段泥石流豁口,他来来回回走了9趟!
再出发时,老黄和多吉发生了争抢。
他们争抢的对象是老黄的背包。
当时,多吉习惯性地拎起老黄的背包准备走,老黄一把扯住,说:“多吉,我来背。”
多吉不干。
老黄说:“多吉,你太辛苦了,让我背吧!”
多吉侧过身子,把包紧紧抱在身上。
老黄又说:“多吉,求你了,就让我背一下好吗?哪怕背半个小时,我再给你!”
老黄很激动,声音颤抖,隐隐带着哭腔。
多吉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脸涨得通红,死死抓住背包就是不放。
双方你来我往争抢了五六分钟,僵持不下。我也没有想到多吉会如此倔强,按之前谈好的条件,帮我们背包本不是多吉的任务,现在却为了要背这个包而与老黄争夺不休,此情此景,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行了老黄,”我把老黄往后扯了扯,小声说,“要不就让多吉背吧。”
“那怎么行?”老黄反应之激烈出乎我的意料,他冲着我大声吼道,“你没见多吉刚才多辛苦吗?”
“你冷静点好不好?”我也生气了,“你们这样争来争去何时是个了啊,我们还走不走了?”
“可是……我……”老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扯住背包就是不放。
“要不这样吧,”我叹口气说,“回头我们再给多吉加点钱,你看行不?”
老黄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多吉,多吉双手环拥着背包,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怕被人抢去,他一跺脚,松开了与多吉抢夺的手。
钱虽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也不足以表达我们的心意,多吉一路上所做的额外付出,决然也不是为了我们加钱,但换个角度想一想,多吉以50多岁的年龄,还在做着这样辛苦危险的工作,与他而言,钱也是重要的吧。那么,增加向导费,既是他应得的报偿,也是我们表达感谢的最实在之举。
很快来到一号桥。桥头有个工棚,住着六七名工人,全是男的。工人们见到我们很高兴,远远地就跟我们打招呼。想必,他们日复一日在这深山老林间劳作,很难看到外面的人,也是寂寞无聊吧。工棚的前面有个水龙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凉爽、清冽。我和老黄把衣服脱下来,对蚂蟥进行了干净彻底的大清洗。工人们将自己食用的盐拿出来,热情地贡献给我们。
边抓蚂蟥边与工人们聊天。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工?”
“修路。从派镇到墨脱的路。”
“来之前就听说派墨线在修路,可是一路上完全没有看到修路的迹象,这是怎么回事呢?”
“派墨线地质结构不稳定,在山体外修路不现实,只能在山体内打隧道。建成后的派墨线将是一条全程隧道的公路。眼下还在探洞阶段呢。”
“啧啧,那不得近百公里?”
“嗯,差不多。”
“前面有一个大塌方,你们知不知道?要不要抢修?”我想起了刚才那个塌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工人们就笑:“修个球!等时间长了,自然就晒干了踩实了,然后就成了新路。你们一路走过的溪流啊乱石啊什么的,其实不就是老的塌方么?”
我想想也笑了。这个问题真是问得蠢,按派墨线这路况,就算想抢修也进不来大型设备啊!
老黄突然发现不见了多吉。到处找,才看见他一个人跑到河边,在那里清洗鞋子和衣服上的污泥。明明上面有水,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呢?而且河边多危险啊!我们很不解。问多吉,多吉羞涩地一笑,说,不好麻烦人家。
多吉的话让我们一愣。这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在我们看来,用一下人家的水,谈得上什么麻烦呢?可多吉就不愿意。他宁可自己辛苦一点。这个一路念经的汉子,对佛教的信仰早已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内心,同时又以他平和善良的处事方式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