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从多雄拉山口一路下来也不全是享受,蹚溪流便最为惊险刺激。水是从山上汇集了无数清泉倾泻下来的,把我们必经的道路冲得满目疮痍后,继续向深不可测的山谷跌落。如果有人在谷底仰望的话,会看到一个个巨大的叠形瀑布,而我们,就在这瀑布的某一叠穿行。路面极窄,从山上冲下来的巨石杂乱地散落在路间,使水势更加激荡;溪水的经年冲刷,又使石头表面极其光滑,稍不留意即会摔倒,那么,人便成了水中的浮萍,只好随那激流冲向谷底,摔个尸骨无存。
多吉在前面探路,我们依着多吉的踩点在后面跟着。脚试探着伸进水里,立刻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力,慢慢向下放,半天探不到底,原来这水竟有大腿深。这时木棍是派不上用场了,反而成了累赘,只好把它绑在背包上。每一步都须踩得稳稳的,站得实实的,不敢有丝毫马虎;双手则摸索着,找那稳固的石头作为支撑,慢慢向前挪动。眼是不敢向下看的,只紧紧地盯着前面。如此一来,行进速度便非常缓慢,蹚过一条十来米宽的溪流,往往需要四五分钟。那一天下午,我们连续蹚过了10多条溪流,悲催的是,我们总以为正在蹚的是最大的,却不料后面总有更大的激流在等着我们。最大的一支是我们平蹚了50多米后,竟然还要踩着碎石逆流向上攀爬10多米,那一段走完,整个人都虚脱了。
下午4点半钟左右到达拉格。这一天,我们都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穿行,只是快到拉格的时候,才再次见到人类活动的痕迹:首先,是在一片旷野上有个水文局设立的水文观测点,其用以采集数据的设备看上去跟日常所见的气象观测设备差不多,被置于一个高高的木架上,这样就让它看起来有些孤傲与卓尔不群,看到它,让我们有一种从外星回到地球的亲近感。接着,地面出现了马粪,且越靠近拉格,马粪堆积得越多。马粪与地上的淤泥混合在一起,深达数寸,让人无处下脚。恰在此时,又下起了雨,更增添了行路的艰难。所以,当我们到达拉格的木屋客栈时,形容极其狼狈。
拉格四面环山,是个微型盆地,木屋客栈是拉格唯一的客栈和仅有的两座人工建筑之一。另一座也是木屋,距离木屋客栈百余米,矮小、破旧,看上去随时可能倾倒。木屋里住着四五名从四川来的地质勘探人员。来拉格的路上,我们曾与其中的一位相遇,是个年轻小伙子,身姿异常敏捷,走在山道上健步如飞。他说要去小岩洞,那里也住着他们的队员。问他们在这里勘探什么,小伙子没有回答,只说在这里住了有大半年。当时不知道他们的居住条件如此艰苦,现在见了,不免又多出几分敬意。
相较于地质队员们的小木屋,拉格的木屋客栈则显得高大巍峨得多。主楼共三层,一楼挑空,供来往马帮蓄养骡马之用;二三楼是客房,房前有宽敞的走道。整栋建筑所用木料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规格整齐划一,做工又极精细,很是赏心悦目。这里靠着山,地势相对较高,站在二三楼的走道上,拉格的景物便尽收眼底。主楼两侧各有一个附属的小平房,都与火有关。左侧是火塘房,房内居中架木燃火,罩以铁架,铁架顶部堆放些待用的木柴——世居墨脱的门巴族人,常以这些木柴堆放的整齐度和高度,来判断主人是否勤劳、家庭是否兴旺——火塘的火是常年不熄的,日常人们便围着火塘烤火、聊家常。右侧是厨房,客人们用餐也在这里。主楼和附属建筑间由带顶棚的走道连接,来来去去都不受天气影响。
这样一栋华美的建筑出现在荒山野岭的拉格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很突兀,也与拉格污水横流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想,若是孙行者到此,定会以为它是妖怪点化而成,要提醒唐僧万般小心的吧!
呵呵,若真是妖怪点化,那么,这个妖怪叫措姆,是个风韵犹存的门巴族中年女“妖怪”。
措姆是木屋客栈的老板,同时兼任客栈的厨师、值班员、服务员和清洁工。事实上,她还是拉格唯一的常住居民(地质队员的驻地是流动的,派墨线上,拉格、大小岩洞、汗密、背崩都有他们的住所)。
“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我们一出现在木屋客栈前,措姆就热情地迎了出来,“淋坏了吧?快去火塘烤烤。”
我们在火塘前坐下,脱鞋。脚被牢牢地焊在高帮徒步鞋里,半天拔不出来,上下左右摇动,鞋子里发出“滋滋咕咕”的声音。下午的一路淌水,鞋子里都湿透了,脚也泡肿了,共同经历过苦难的脚和鞋早已亲密无间难舍难分,我和老黄相互帮忙,用力拉拽才将二者扯开。立刻,一股由汗臭、水汽和酸腐气息混合而成的怪味在火塘房里弥漫开来,令人掩鼻。
“团长,这味道十分难得啊,你享受享受?”老黄笑嘻嘻地将他的鞋伸到我面前。
“滚,少拿无聊当有趣!”我把头扭开,一甩手拦住老黄。
老黄嘿嘿一笑,开始烤他的鞋。
“措姆,听你刚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这是怎么回事?”我边烤鞋边问。
“卫星电话。”措姆往火塘里添了一根木柴,说,“我们这里没有手机信号,靠卫星电话与外界联系。你们早上从派镇一出发,那边就告诉我了。明天我也会把你们出发的信息告诉汗密的曾眼镜。这主要是为了安全,如果客人在预计的时间里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要启动救援。”
哦,原来是这样!措姆的话让我感到温暖。原来在派墨线上,还有人在接力关注着我们这支三个人的小队伍,我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呢!
“你们接着烤火,我去做饭了。”措姆陪我们坐了片刻,站起身来说,“你们的袜子和内衣等会儿都脱下来,我帮你们洗一洗。”
“那怎么好意思?我们自己能行。”我连忙谢绝了措姆的好意。这几年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南闯北,行程两万余公里,各地客栈、民宿住了不少,还是第一次有老板主动提出来要帮忙洗衣服,而且是亲自洗。这让我既意外又感动。
“没关系,这些都是我们女人应该做的事情。”措姆倒觉得习以为常,她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得像对自己的家人说话。
烤了一阵火,我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就跑到三楼的走廊上听雨。雨中的拉格格外迷人,稍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被一层薄雾包围着,宛若仙境。空气是湿润的,有树木的清香顺风飘来。雨势渐大了,敲在屋顶、廊檐和地面发出不同的声音,汇合成一首急促的交响乐曲。这时一阵叮铃声响,一支马帮从汗密方向逶迤而来,马背上架着箩筐,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装着些什么。走到跟前,赶马人并不与措姆打招呼,直接卸了筐,搬到避雨处,然后上二楼休息;那些骡马没人看管,散漫地在屋前的空地上吃草,竟全然不在意身上淋着雨。暮色渐临,雨小些了,山谷里也渐渐寂静下来,雨声于是变得更加纯粹,滴滴哒哒,似乎每一声都清晰可闻。想来真是奇怪呢,这山间绝无人世喧嚣,白天也该是空寂的吧?怎么到了晚上还是觉得更加寂静了呢?这消失的又是什么声音呢?除了虫鸣鸟叫这类自然之声外,还有什么呢?我想,那该是自己的心念吧。是啊,置身于这深山的怀抱,在这苍茫的夜色中,更加能够体会到静中之静,一时身外似无一物,心内亦别无杂念,一片寥阔空旷中,心随那流动的风、飘逸的雨,自在舒展,悠闲而去。
晚餐是打着手电筒吃的。措姆说发电机的线圈烧坏了。换线圈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措姆一个女人家弄不来。前几天她刚请马帮带了个线圈过来,免了一晚的住宿费,让人家帮忙换了,不想昨天又烧坏了。“实在对不住,让你们摸黑吃饭。”措姆叹口气,连声向我们道歉。
吃过晚饭后,老黄因白天淋了雨,又急着烤了火,感觉身体发冷,便早早上床躺下了。我陪他胡聊海侃了一阵,想到火塘边还烤着鞋袜,担心走水,便下到火塘房检查。进去一看,见措姆坐在里面,手里拿着我们的鞋正烤着呢。
“措姆,你看你又在帮我们,忙了一天怎么还不休息呢?”我不好意思地说。
“还早。”措姆说,“今天客人不多,反正没事,就当自己烤火呗!”
“那行。咱俩一起烤。”我坐下来,也拿起一只鞋子。
“措姆,你这客栈经营多久了?”烤着鞋,我与措姆聊天。
“今年五月初才接的手。”措姆说,“我是背崩人,跟之前的老板是老乡,他不想做了,就把客栈转给了我。”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客栈的租金是每年8万元,可是实际上只能做半年的生意。今年游客又不多,主要靠马帮。能不能保本都难说呢!”
“我看整个客栈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那倒没问题,无非就是辛苦一点呗。”措姆说,“前天晚上来了10多个人,七点多钟才到,忙到快十点钟。我们女人家做不了大事,也就做做饭什么的。”
“怎么这样说呢,任何事情要做好都不简单啊!我看你把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温馨温暖,真的是让我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呢!”
措姆便不说话,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扑扑的。
“措姆,你家里都有哪些人?”
“有父母,都已经70多岁了。一个女儿,21岁,在拉萨读大学;一个儿子,15岁,在墨脱县城读初中。”
措姆没有提到她丈夫,我也不便问。后来在汗密,听朝阳说措姆离婚了。
“你想他们么?”
“哪能不想呢!”措姆愣了愣神,说,“你看见这火塘了么?我们门巴人,每家都有一个火塘。我小的时候,火塘是用三块大石头撑起一口锅。那时的火塘,不仅是烧饭、取暖,还用来照明,到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塘聊聊天,说些家长里短,特别美好。后来,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这火塘啊,就又燃起新的希望。在火塘边,我给孩子们补衣服,烤尿布;教他们牙牙学语,给他们讲故事;陪他们认读汉语拼音、藏文字母,看着他们从肉肉的一团长到能够绕着火塘疯跑嬉戏,能够上山劈柴,直至离开家外出求学。火塘见证了他们的成长。所以,我想老人、想孩子们的时候,就到火塘旁坐坐,在火塘边,就觉得心里踏实、温暖,就觉得他们都在我身边……”措姆缓缓地述说着,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顿,摇摇头,涩涩一笑道,“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时间不早了,您明天还要赶路,早点歇息吧!”
借着暗淡的火光,我看见措姆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我没多说什么,起身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