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见到多吉时,他是这样一幅装扮:头戴一顶灰色软布大沿帽,上身内着深蓝色暗格衬衣和深绿色羊毛衫,外套一件帆布夹克,衬衣的领子软塌塌的,羊毛衫和帆布夹克也都有些年头,透过衬衣领,可以看到贴身的灰色圆领秋衫;颈上挂一串硕大的绛红色桃木佛珠,长长地垂在胸前;下身是一件蓝色的膝盖部位磨得发亮的长裤,辨认不清布料;脚上穿一双堪为古董的黑灰色老式解放鞋。这一身衣着配上他黝黑的脸庞,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滑稽的是,他竟然斜挎了一个小姑娘常用的红色双肩包,成为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多吉,家里都安排好了?”老黄关切地问。
多吉点点头。
“你的背包好空啊,好像没带什么东西?”老黄对多吉的背包感到好奇。确实,多吉的双肩包不仅色彩鲜艳得与他周身的色调不协调、小得与他的个头不相称,而且看上去空空如也,与我们所带的容积达80升仍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形成强烈反差。
“吃的。两件衣。”多吉用字极简,听上去就像他在说带了两件吃的衣服。他还用手比划了个吃饭的动作,同时微微笑了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多吉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多吉笑。多吉的汉语果然说得很生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把音咬出来的。但他的笑容,竟然还有几分迷人呢,是那种很温暖很柔和的笑。
我后来一直在想,昨天的多吉几次挣扎着想要笑,都没能笑出来。怎么今天一大早笑得如此的自然、大方呢?等到晚上,我才明白,这就是进入工作状态的多吉。进入工作状态的多吉自觉地担负起了责任,因而不再拘谨。
“你不用登山杖?”老黄又发现了新问题。
“不用。”多吉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没登山杖。昨天晚上,我在曲珍家附近找了四根长短、粗细和柔软度合适的木棍,找小孙要砍柴刀把外皮削了削,使它们变得圆润光滑,以便拿在手上舒适一些。我和老黄一人两根,它们便成了我们的登山杖。这四根木棍后来成为朋友们酒后笑话我们不专业的笑料。
我们7点钟从派镇出发,8点左右到达松林口。松林口是位于多雄拉山半山腰的一个小平台,距离山垭口大约3公里,海拔3730米。这里是徒步墨脱的起点,也是汽车能够到达的最高点,四周林木葱郁,雪峰环抱,据说原为一伐木场的停车场,“松林口”之得名大约由此而来吧。松林口靠崖边有三间木屋,屋内都只有一张矮桌和几张直接搁在地上的木板床。小矮桌上立着半截蜡烛,蜡烛的身躯被条条烛泪包裹得有些臃肿乃至变形,“印堂”也微微发黑。再看“墙”面,一块块木板早已失去了本色,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有的已经腐烂,仿佛一个手指就可以戳出洞来。檐角处,斜挂着蛛网,硕大的蜘蛛在自己织就的网里怡然自得……显然,木屋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些木屋早就废弃了吧?”我问尼玛。
“没有。”尼玛指着木屋粱檐之间几根簇新的木条说,“你看,最近才刚刚加固过呢!”
“谁还在里面住呢?”我问。
“过路的背夫。歇歇脚,或者存放物资。”
“派镇到墨脱之间还有背夫吗?”我很好奇。据我所知,由波密县扎木镇到墨脱县墨脱镇的公路(俗称“扎墨公路”)早在几年前就修通了。在此之前,墨脱县所需物资,小到针头线脑等日常用品,大到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全部由背夫或马帮从派镇运进去,那时的派镇,实际上承担了墨脱县物资中转供应站的职能。如今有了扎墨公路,墨脱县的物资进出自然无需走派镇了,那么,这些背夫的作用何在呢?
“有的。不仅有背夫,还有马帮。”尼玛说,“扎墨公路路况极差,所以派镇在保障墨脱县,尤其是派镇至墨脱沿途拉格、汗密等地的日常生活物资供应上,仍然发挥着很大的作用。”
“扎墨公路好歹是国道,不会那么弱不禁风吧?”老黄将信将疑。
尼玛说:“扎墨公路前前后后修了40多年,边修边毁。1993年第一次修通,开进了几辆汽车到墨脱,门巴人像过节一样,都跑到街上看这些能够自己跑的钢铁怪物,县里还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庆典。但是这路只通了一天,第二天就被暴雨山洪冲毁。2013年再次通车,扎墨线上最危险的嘎隆拉山修建了隧道,总体路况比原来好多了,但还是经常被冲断。”
尼玛无意中道出了墨脱异乎寻常的一面。对多数人而言,西藏是秘境的,而墨脱,是秘境中的秘境。它是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地处雅鲁藏布江下游,与印度接壤,总面积3万余平方公里,但在中国控制下的只有6000余平方公里,其余部分都被印度实际控制着。不用说,这是拜“麦克马洪线”所赐。墨脱四面环山,形似莲花,故在藏传佛教经典中被尊称为“博隅白玛岗”,意即“隐秘的莲花”,相传莲花生大师曾在此修行弘法。自古以来,墨脱与外界的联系就极为艰难,浑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去墨脱需要边境证,在解放大桥桥头有边防战士验证,你们办了证吗?”尼玛好心提醒我们。
“办了。”老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边境证给尼玛看。
“最好把边境证放到背包里。可以防水。徒步路上经常要穿瀑布,也可能会遇到大雨,要是把边境证弄坏了就麻烦了。”尼玛说。
“嗯,谢谢你提醒。”老黄感激地说,他放下背包,小心翼翼地把边境证放到背包的里层。
“从松林口到墨脱县的背崩乡都是野路,极其艰险,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尼玛接着说,“尤其是雨季,泥石流和塌方是常有的事。还要穿越原始丛林、过沼泽地。有一段路要蹚过齐腰深的草丛,里面有毒蛇。还有无处不在的旱蚂蟥。第一关就是翻多雄拉山。多雄拉山是米林县与墨脱县的界山,海拔4700多米,上面有千年不化的冰川。在多雄拉山的茫茫雪原之下,不知埋葬有多少曾经鲜活的生命!所以,往返于两地的背夫们,在翻越多雄拉山之前,或翻过多雄拉山之后,要有一个歇息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松林口。”
尼玛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将徒步路线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把它最狰狞最残酷的一面暴露在我们眼前,同时,他又反复强调了松林口的小木屋对背夫们的重要性。只是此时,我们对派墨线的全部了解,仅来自于网络和尼玛的讲述,是间接的,肤浅的,甚或不以为然的。只有在我们后来亲自走过了如炼狱般的墨脱路,切身体验到其间种种艰辛乃至恐怖后,才明白尼玛现在所述实在是轻描淡写留有余地的;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认识到松林口的小木屋的重要性。对于那些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用生命换取生活的背夫们来说,松林口的小木屋不仅是他们生命的庇护所和加油站,更是远航中的一座灯塔。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时节,他们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到了松林口的小木屋,就找到了方向,看到了生的希望。
在小木屋对面,伫立着一块长方形木牌,上面是关于徒步路线的简介,文字不长,简洁而直白,录于下:
墨脱徒步线全长约78公里,起点为米林县派镇松林口,终点为墨脱县背崩乡。徒步需要三天时间,被称为中国十大徒步线路之首。具体行程为:第一天松林口到拉格,路程约18公里;第二天拉格到汗密,路程约28公里;第三天汗密到背崩乡,路程约32公里。
尼玛以这块木牌为背景,给老黄、多吉和我拍了张合影。照片中,我们三人蹲在地上,多吉在中间,神情淡然;老黄和我在两侧,我们肩上背着包,背包高过了头,手中拿着木棍,木棍也高过了头,我们的目光炯炯有神,充溢着期待和兴奋……
鲁迅先生曾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可这句话,在多雄拉山似乎并不适用。因为,这座被背夫们和徒步者翻过无数次的高山,在我看来,依旧没有路。
离开松林口的小木屋,我们开始向上攀登。多雄拉山像架在城墙上的云梯,笔挺挺直插云霄。它的山体是灰黑色的,寸草不生。对比我们刚才待的松林口,实在弄不明白这相隔咫尺的地方,怎么会是决然不同的两种风貌呢?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脚下——陡峭的山坡上,满是细碎的石子儿,它们让山坡随时可能变作滑梯,把人从山上传输下去,撕成碎片。你可以把这山想象成一片石子的荒漠。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前人无法在“石漠”中踏出一条路来——一阵狂风,或者一场雨雪,就可以轻易地将他们的足迹抹平。
但我们观察多吉的走姿和神态,又感觉脚下分明是有路的,问他,他也说有路。这恰如驾驶巨轮的舵手,熟知大海的航道;泛舟河湾的渔夫,了然芦苇荡的蹊径;多雄拉山的登山路再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又怎能难得倒靠走路谋生的多吉们?我和老黄拄着木棍老老实实、小心翼翼地跟在多吉后面走。多吉是个很奇特的人,本显得木讷、呆滞甚至有些怯弱的他,在走上墨脱路之后变得精神焕发起来,就像一个善于攀爬的猿猴,在山路上腾挪自如,如履平地,什么登山杖之类的辅助工具,对他来说真的是毫无意义。他还是不太说话,只是走一阵会停下来默默地等我们跟上,或者在某一个危险地段、某一处需要攀爬的陡坎前伸出手拉我们一把。他顶多在这个时候说两个字,小心。
时隔一年后,当我在写这篇游记时,眼前仍能像过电影一样清晰地再现多吉登山的场景。多吉的形象因此在我的脑海里被分割成差异极大的两部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他的下盘稳健,像正值青春的少年,轻松自如,闲庭信步;而他的上身佝偻着,像站立的虾米,一步一点头,样子有些滑稽。他虽不说话,但嘴其实从未休息过,双唇不间断地张合,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喃喃声,那是他边走边在默念佛经。他还能腾出右手托住佛珠的下摆,随着念经的节奏,用大拇指一颗又一颗缓缓划拨佛珠。“路”边不时会出现玛尼堆,每经过一个玛尼堆,他便弯腰拾起一块小石,添加到玛尼堆上,他的佝偻的后背方便了这个弯腰捡石的动作。我甚至想,是不是因为经常弯腰捡石头,才使得他的后背佝偻呢?
与多吉相比,我和老黄就显得狼狈多了。我们手脚并用,几乎是趴着身子在爬。对,“爬”这个词很准确。如果说多吉是在向上攀登,我们则是不折不扣地在攀爬。现在回想起来,从松林口到多雄拉山口的3公里路程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这曲曲折折的3公里,是我和老黄由斗志昂扬到筋疲力尽步履蹒跚的3公里,是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与死神搏命的3公里,是一心向上无心看景的3公里,是气息逐渐变乱终致无法调匀的3公里,是纵有千难万险仍具“少年心事当拏云”的豪迈和“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气概的3公里。我们花了2个小时“走”完这3公里,抵达山垭口后,举目四望,云在山下,众山矮小,松林口的小木屋变成山坳里的一个小黑点。这时,我们早忘了爬山时的狼狈,只觉豪情万丈,挥斥方遒。多吉还竖起大拇指表扬我们,说我们走得快。
后来我们知道,我们其实是在最舒适、最安全的时候走过了这段路。再往前三四个月,多雄拉山满山白雪皑皑,几乎成为生命的禁区,而那些为着生计的背夫们,仍不得不负重在雪坡上攀登。也有极少数执着于挑战自我的勇士,专挑那个时候翻过雪山,结果在翻山途中跌入山谷的有之,被雪崩埋葬的有之,在山垭口冻死的亦有之。种种情状,令人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