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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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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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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八章 解救者

送走田文超和蔡老师后,我们三人再也无心回房间休息,就在察瓦龙街上闲逛。

清晨的察瓦龙还是很凉爽的,有点内地初秋时节的感觉。怒江在这里变成一道弯弯的小河,躺在深窄的河道里静如处子。唯一的一条街道不长,既有典型的土碉墙的藏式建筑,也有红砖黑瓦的汉式民居。街上最醒目最漂亮的建筑,一个是中国电信的营业所,一个是察瓦龙中心小学。中心小学的铁栏杆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上书一排大字:“梦行藏南公益社察瓦龙分队第三期假期支教活动”。梦行藏南,这名字起得真好!不知是内地哪个志愿团队来到了这山高路远的地方,而且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一份付出和坚守,该是怎样一种情怀啊!我暗自思忖着,对那些支教老师心生敬意。

简单过完早,我们八点不到就踏上了征程。往北骑出主街,经过一个小桥,有一个岔路口。路标标示,左边的路到察隅,右边的路到左贡。去左贡的线路俗称“察左线”,在驴友圈也是鼎鼎有名,据说比“察察线”还恐怖三分。我们往察隅方向走。不久进入修路地段。从察瓦龙到察隅现为简易的砂土公路,长近200公里,于2009年10月建成,在此之前,从察瓦龙到察隅是不通车的,据说那时察隅县的领导要到察瓦龙乡检查工作,只能绕道滇藏或川藏线,走上千公里的路才能到达。所以历史上,察瓦龙的老百姓与贡山县的往来反而更密切一些。察察线的本轮改造自2015年4月开始,预计用三年时间将其升级为路基宽6.5米的四级公路,届时,察察线将旧貌换新颜。我们的骑行时间,恰是施工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修路当然是好事,但对我们骑行来说,正好相反。

道路在悬崖上盘旋,远看细如绳索。灰大,坑多,路窄,有施工车辆经过就必须停止骑行紧贴山崖避让。路旁的仙人掌越发多了,或一株独立,或三五株聚在一起,都长得树一样高大,掌形五指俱全,且肥厚肥厚的,像养尊处优的富人的手。

徐祥忠比我们快,爬过一个坡又不见了。我和老黄在后面慢慢骑。

快到坡顶的时候,老黄突然停下来,弯腰拾起一根细长的黑乎乎的东西。

我隔老黄大概有四五十米的距离,看不太清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就喊:“老黄,怎么啦?”

老黄气急败坏地回答:“链条断了!”

“啊?”听得我头一蒙。

老黄推车走到我跟前,把链条递给我,一脸苦相。

“能修吗?”老黄懊恼地看着我。

“我哪有这本事啊。修链条需要截链器,别说我们没带,就是带了,也不会用啊!”

“那怎么办?”老黄听我这一说,也蒙了,“能不能砸上去?”

“开玩笑,这不是自欺欺人么?即便勉强砸拢了,一用力,还不是得断?”我对老黄的馊主意简直无语。

“砸吧,说不定能行呢?”老黄心有不甘,要把死马当活马医。

结果用石头砸了半天,白费功。

“奶奶的,昨晚睡觉还以为掉链子的事情应在了田文超他们头上,不想是我真的掉了链子。”老黄呆呆地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一向修养极好的他,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通知徐祥忠。再看能不能回察瓦龙找店子修。”我冷静下来后,开始思考应对方案。

后来我们碰到一辆施工的车子,请他们给徐祥忠带信。司机热心快肠,满口答应了。

再也无计可施,我和老黄只有原地等待。等待能够解救我们于危难之际的好心人出现……

接下来的故事颇有戏剧性。三名藏族小伙子帮助了我们,并由此开启了我们在察瓦龙的三日之旅。这本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列,但这三日,却让我们见识了藏民最真实、最日常的生活,带给我们无穷的欢乐和美好回忆。老黄据此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信然。回到武汉后,我把这段经历讲给我的好友箫风禅月听,他文思泉涌,以小说的笔法将其记录了下来。我觉得有点意思,照录如下。

察瓦龙乡,龙普村。

丹增七点钟就被闹钟叫醒了,今天,他要和好朋友次仁达娃还有益西次吉一道去贩松茸。丹增今年19岁,刚刚初中毕业。他9岁才上小学。察瓦龙乡没有初中,丹增的初中是在察隅县城读的,下学期,他还要去那里读高中。丹增家一共八口人。父母在察隅县采贝母,哥哥在青海卖虫草,弟弟在村里的寺庙当和尚,奶奶带着哥嫂近两岁的大女儿拉姆在庙里陪着弟弟修行。现在是嫂子、不足半岁的侄子和他住在家里。等到开学,家里就只剩下嫂子和侄子了。达娃和次吉是丹增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达娃比丹增大一岁,也是初中刚毕业,但他不准备读高中了,他家里条件不好,供不起;次吉只有17岁,人聪明,头脑灵活,就是不爱读书,成天鼓捣做生意。最近经亲戚介绍,做上了贩松茸的生意,第一天就赚了1000元。恰好丹增和达娃放暑假在家,次吉就想带着他俩一起做。今天是三个人第一次一起贩松茸,次吉先去了采摘松茸的木孔村,让丹增和达娃随后赶去。他说要早到,晚了就收不到好的松茸了。

丹增翻身起床,把氆氇藏袍系紧,穿上嘎洛鞋。他掏出手机来照照,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自然微卷的头发,轮廓分明而略显削瘦的脸庞,真是帅呆了。他推开卧室的门,堂屋里静悄悄的,墙角处的一张双人床上,嫂子搂着侄子还在熟睡。他怕吵醒他们,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从堂屋中间穿过。但在他开大门时,笨重、衰老的木门还是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门一开,晨光伴着雾气夹杂着牛粪味蜂拥而入。他揉揉鼻子,下到一楼拧开石槽上的水龙头,喂牛喝水。牛“姆——哞”一声,算是问过早安,便埋头吸水。丹增则走到玉米地里撒尿。他家没有厕所,玉米地就是他家的厕所。

回到屋里,嫂子还是醒了。嫂子起身坐起来,哺乳期女人胸前硕大的奶子鼓鼓的。丹增把头扭向另一侧。嫂子揉揉眼,问:“丹增,起这么早干什么?”

丹增说:“今天要和达娃、次吉一起去收松茸。”

嫂子说:“那在家吃了再去。”

丹增说:“不了。我约了达娃到街上吃。”

嫂子一骨碌翻下床,说:“还是在家吃吧。我马上做。你去喊达娃到家一起吃。”

达娃就住在丹增家山下,隔得不远。丹增骑摩托去喊达娃,回来时,嫂子已经做好了早餐。是热气腾腾的炒米饭,一壶酥油茶,还有一碟咸菜。

餐前照例要颂经,感念佛的慈悲和恩赐。老人们会很虔诚,念的经文很长。丹增和达娃他们这些年轻人就比较马虎,只念了三遍“唵嘛呢叭咪吽”虚应。丹增的父母年轻时也这样,到老了才认真。“或许,等我老了也会像他们一样吧。”丹增想。

吃饭时,嫂子在一旁边捏糌粑边唠叨。

“你们做生意要和善。不要跟别人争吵、打架。”

“知道了,央金。”嫂子比丹增还小几个月,所以私下里丹增总是喊嫂子的名字。

“你向江白活佛求的‘乡里不打架’符带了吗?”嫂子又问。

丹增从胸前掏出一块印满经文的黄绢,说:“你看,我总带着呢。我向江白活佛发过誓不在乡里打架,会信守承诺的。”

“光发誓不在乡里打架不行呢。你已经离开乡里到察隅县读书,阿爸啦几次让你去求一个‘县里不打架’符,你总是不听。”

“好了央金,我在学校最安分了。打不打架全在自己内心,有没有那个符其实不重要的。”

“丹增,我不许你这样说!”嫂子有些生气了,“江白活佛是我们察瓦龙最有名望的高僧,你这样说话是对活佛不敬,会遭到惩罚的!”

“好了好了,我听话还不行吗?”丹增一吐舌头。

“阿爸啦阿妈啦眼看半年多没有回家了,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嫂子又说。

“他们都很好。在学校的时候,我经常去看他们的。”

“山上的姨奶奶前一阵子送来的酥油快吃完了。你什么时候去拿一些回来。姨奶奶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别总让她跑。”

丹增点点头:“嗯,忙完这几天就去。”

嫂子又自言自语:“庙里的米、油不知道够不够,我今天得去一趟,给奶奶和弟弟送一些。”

丹增听得出嫂子的话里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就是她想女儿了。丹增顿了顿,说:“央金,你带着个孩子拿这些重物不方便,还是我去吧,骑个摩托几分钟就到了。奶奶要是想回家看看,我就把她接回来。拉姆也会一起接回来的。”

嫂子就不做声,过一会儿又说:“这些糌粑你们带上,中午吃。还有,你等下顺路带我去趟乡里。我好久没有上街了。”

吃完饭,丹增先把嫂子送到街上,然后跟达娃一起往木孔村赶。

路上,两人把车载音响调到最大音量,顿时,满山谷都是流淌的歌声。他们喜欢这样,喜欢高声歌唱,喜欢酣畅淋漓的感觉,喜欢自由奔放地抒发自己的感情。

骑了大约10来公里,远远地看见前面山路上两名汉人向他们招手。一个个子稍高,大腹便便,面部乌黑,一脸横肉;另一个个头小一些,但精神,戴副眼睛,文质彬彬的样子。两个人都穿着很炫的骑行服。路边停着两辆自行车,车后架上放着驮包。这类人他们往年经常见到,今年少一些。“应该是去察隅的吧?”达娃说。“嗯,看来是遇到麻烦了。”丹增点点头。他们到跟前把车停下来。

“大叔,什么情况?”丹增问。

“自行车的链条断了。”那个小个头汉人一脸沮丧,“我们没带工具,能不能帮忙把车拖到街上修?”

自行车的链条就像火箭的助推器、摩托车的发动机,断了还怎么骑呢?丹增有些同情他们。他和达娃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怎么办?

达娃说,按理应该帮助他们,可我们要急着赶去木孔,次吉还在那里等着我们呢。要不,让他们再找其他人帮忙?

达娃说的藏语,那两个汉人自然听不懂。可他们看向丹增和达娃的眼神充满期待。这让丹增狠不下心来拒绝。他想到奶奶常讲,人要心存善念,多做行善积德的事,可得福报,可免轮回之苦。所以他越发犹豫起来。

那小个头汉人却急了,说:“我不要你们白帮忙,我给钱的!”

达娃说:“大叔,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确实有急事,我们约了朋友去收松茸的。”

就在这时,次吉踏着歌声从山上飞驰而下。他看到丹增和达娃停在路边和两个陌生汉人待在一起,觉得很诧异。丹增和达娃也很奇怪次吉竟然转回来了,双方不约而同地问:“怎么回事?”

次吉垂头丧气地说:“今天那边采松茸的不在,收不到松茸了。”

达娃说:“这两位大叔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想让我们帮忙拖到街上去修。”

丹增看着次吉懊恼乌黑的脸,却没来由的高兴,心想,这样总算可以帮助两位大叔了。

次吉听了达娃的话,马上脸上阴转晴,问:“他们给多少钱?”

达娃说:“刚才他们倒是说要给钱的,可我们急着赶去会你,没答应帮忙。再说,就这么点事,哪好意思收人家的钱?”

次吉说:“怎么不好意思收钱?我们付出了劳动,还要耗费油,收钱是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这样,这事情你们俩别管了,我来跟他们谈。”

达娃和丹增想要阻拦次吉,次吉却已走到两名汉人跟前,说:“帮忙可以。你们给多少钱?”

那小个头汉人从次吉的问话中看到了希望,赶紧说:“100元,可以吗?”

“150元,否则免谈!”次吉坚决地说。

丹增和达娃闻言吓了一跳,心想,次吉太过分了,这样乘人之危狮子大开口,佛会不高兴的啊。

不料那小个头汉人丝毫没有犹豫,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连声称谢。

然后次吉把自行车搬到他的摩托车上,载着小个头汉人走了。

现场就只剩下了丹增、达娃和那个大块头汉人。丹增和达娃还在替次吉的行为感到脸红,不知道说什么,就跑到路边去往江里扔石头,看谁力气大、扔得远。

直到又一名汉人的到来,才缓和了尴尬的局面。

那个汉人跟先前的两名汉人是一起骑车去察隅的,走在前面,接到带信说他的同伴车坏了,就转回来找他们。这人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有修养,一点不像那个大个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丹增和达娃感到亲切,也愿意和他说话。

果然,他们三人很快聊得热火朝天。

白净汉人问了丹增、达娃、次吉的名字,然后指着大个头说:“他是我们团长,你们也可以这样喊。我姓徐,你们叫我徐叔吧。跟次吉到街上修车的是黄叔。我们都是武汉来的。”

丹增和达娃一吐舌头,心想,难怪那么严肃,原来是团长啊。

“一个团长得管一千多人吧?”丹增小声问达娃。

“切,一个团怎么也有2000人啊。”达娃说。

“啧啧,那好厉害哟!”丹增撇嘴。

徐叔就笑:“我们不是部队的那个团,是骑行团。”

“哦,我还奇怪团长怎么会跑出来骑车呢?”丹增和达娃也笑了。

徐叔说:“别看他一副老虎吃人的样子,其实心眼也不坏。”

丹增和达娃看一眼团长,都没说话。

徐叔又问丹增:“你们都是学生?”

丹增就简单说了三个人的情况。

徐叔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去山外看看。达娃不能就这样辍学了,一定要想办法继续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人的命运。”

见达娃的眼眶发红,丹增说:“他其实也想读书的。他成绩比我好。他还有一个表哥在你们武汉读书呢!达娃,你表哥那个学校叫什么名字?”

“武汉大学。”达娃说。

“那是很牛的学校啊!”徐叔说,“你们都要向你表哥学习。”

三个人又胡侃海聊了一些其他事情,最后聊到学校的生活,徐叔问:“你们在学校有没有谈朋友?”

丹增说:“没有。不过我们这儿很多女孩子十三四岁就结婚了。察隅的中学也有很多同学谈朋友。女孩子比男孩子主动,带坏了男孩子。”

达娃在一旁笑:“徐叔别听他的,他不需要谈朋友。”

“哦,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家里有嫂子了啊!”达娃还是笑。

“家里有嫂子?”徐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丹增,莫非你家是传说中的一妻多夫?”

“才不是呢。我哥嫂结婚前双方家长就谈好了的,我是我,我哥是我哥,怎么可能一妻多夫?”丹增正色说。

“你呀,就别狡辩了。”达娃依旧嬉皮笑脸不依不饶,“你家里那么漂亮个嫂子,你难道没有经常动她?”

丹增飞起一脚踹向达娃,嘴里喊道:“你这个流氓,看我怎么揍你!”

达娃就躲避,边跑边哈哈大笑。

笑闹间,次吉载着小个头黄叔回来了。

“修好了?”一直站在旁边抽烟不说话的团长问。

“反正接上去了。”黄叔说。

“怎么接的?”团长又问。

“察瓦龙街上没有修自行车的。只有一家摩托车店,他们也没有工具,就用锤子锤上去的。”黄叔说。

“啊?”团长和徐叔都一脸错愕。

“只要能骑就行。”黄叔自信满满。

“那你骑车爬个坡试试。”团长沉吟片刻,说。

“不用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走。”黄叔好像有些不情愿。

“骑!”团长很威严,态度很坚决。

黄叔拗不过团长,骑车上坡。他踩了几步,低头看了看,停住,翻身下车,把车推回来。

到跟前,大家一看,链条还囫囵挂在车上。

“怎么回来啦,要爬到坡顶才行呢!”团长说。

“上不去。”黄叔哭丧着脸说,“链条装到框外了,调不了挡。刚才在街上想尽快回来,也没检查,哪知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团长盯着黄叔的自行车看,还用手左右拨弄链条,最后长叹口气:“天意啊,这是天意!”

他看了看徐叔和黄叔,说:“收拾收拾,打转吧!”

“打转?那怎么行?”黄叔急了,“我想继续。上坡推,下坡滑,总可以吧?”

“扯,平路怎么办,你也推啊?”团长道。

黄叔看上去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心,沉着脸不说话。

一旁,徐叔小声问丹增:“这察瓦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可多着呢!”丹增道:“你看,对面是一座雪山,山上有一个神湖,灵得很,我们每年都要去那里转湖。我们村里有个扎通寺,是察瓦龙最大的寺庙,庙里的江白活佛很厉害。他会用藏医给人治病;他没学过外语,却会听、说几个国家的语言;周围的老百姓遇到难事都会去求他,百求百应;我弟弟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发烧,但是一遇到活佛,马上不烧不咳,后来就许给寺庙,在那里当了和尚。还有,我们这里离梅里雪山也很近,我们可以骑摩托带你们去玩。”

“梅里雪山不是在云南吗?”徐叔问。

“梅里雪山是云南和西藏的界山。靠西藏这边就是我们察瓦龙乡。因为进出不方便,所以名气没有云南那边大,但景色可美呢!”

丹增一番话让徐叔心动不已,他扭头对团长说:“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住几天,做个深度游?”

团长点点头。

丹增听了很高兴,说:“那就到我家住吧!”

对一名骑行者而言,骑行的目的全在于游历。所以能够深入到普通藏民家去住宿,体验他们的日常生活,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故此,当丹增提出要请我们去他家住时,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甚至没有去细想,丹增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邀请?一个孩子的邀请能不能得到家长的同意?三名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会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便?我们就像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一样,无所顾忌天真烂漫兴高采烈地跟随丹增去他家“做客”,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以下还是箫风禅月的文字。

丹增请三名武汉大叔到自己家做客,是有他的考虑的。

以达娃的家境,肯定是不方便去住的。自家条件好一些,父母又都在外,显然宽松多了。至于次吉,他家不是不能住,可看看他今天的态度,又不知道要怎么收人家的钱呢!

是的,丹增对次吉今天的表现相当不满意。作为一名从小受藏传佛教熏陶长大的藏族青年,心地应该是纯净、善良、朴实的啊,怎么能够毫无底线地收取人家的钱财呢?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啊!现在你是喜欢做生意,难道做生意就会让人的心蒙上油,变得贪得无厌吗,就可以把什么事情都当生意一样做吗?你就算赚再多的钱,也如老人讲的,“冬天的白雪,盖不满大山”啊。唉,树弯过头了要折,弓拉过劲了会断,我实在是担心你呢!

所以,丹增请他们去家里住,一方面是想尽地主之谊,给予他们一些补偿,一方面也是想藉此尽可能地消弭次吉过分行为犯下的业障。

回到街上,武汉大叔到四川客栈把自行车及驮包寄存下来,拿了些换洗衣物,便坐丹增他们的车去龙普村。说来也巧,双方都是三个人,正好一人一辆车。

街上有一家大一点的超市,武汉大叔到跟前下了车,说是要买一点东西。丹增陪着进去。超市里都是熟人,巴掌大个小街,来来去去的哪能不熟呢?央金嫂子也在里面,正跟一帮女人聊天。央金嫂子的美超凡脱俗,在一堆女人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连三个武汉大叔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丹增乘他们买东西的工夫,走到嫂子跟前悄悄说:“今天家里要去几个客人,等下我先送他们过去,回头来接你。你得帮我给他们做饭。”嫂子点点头,指着武汉大叔问:“就是他们?”丹增说:“嗯!”

那边,姓徐的武汉大叔问超市老板:“你们这儿走亲戚,都送些什么礼物?”

老板说:“米啊,油啊,都可以。”他朝丹增眨眨眼,又问徐叔,“你们这是要去哪家走亲戚?”

徐叔指着丹增说:“诺,就是他家。”

老板就笑。央金嫂子和一屋人也都跟着笑。笑得徐叔莫名其妙。

后来,他们买了三盒牛奶、三提油,分作三份装好。

徐叔坐在丹增车上。出了察瓦龙乡,在三岔路口往左贡方向走,也是碎石路。丹增对这条路实在太熟悉了,哪里有个坑,哪里需要减速,哪里靠山走,哪里靠河走,他都了然于胸,所以尽管把车开得飞快,仍是比较平稳。徐叔先还害怕,在后面把丹增的腰搂得紧紧的,后来就渐渐松弛下来,还称赞丹增的车技高,让丹增有点小小的得意。徐叔放松下来就开始问各种问题。比方说,他问路边那么多肥肥大大的仙人掌,你们都用来做什么啊?丹增回答喂牲口,徐叔就嗟叹,可惜了,可惜了;到扎那村,有一座觉姆庙,徐叔又问,这庙里有多少觉姆,有什么历史典故,这问题丹增回答不出来,但很奇怪徐叔竟然知道觉姆就是汉人佛教里面出家修行的尼姑。徐叔还跟他讨论藏传佛教,对藏传佛教的历史沿革、派系传承都了如指掌,让丹增又佩服又羞愧。徐叔了解的许多关于藏传佛教的知识他都不知道呢。而徐叔又是那么谦和风趣幽默,这大概就是书读得多有修养的缘故吧。丹增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藏区,与汉人接触不多,学校是有汉族老师的,可那毕竟是老师啊,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畏惧也有些距离感的,不像陌生人,可以毫无顾忌的说笑。今天这一番短暂的接触,让丹增对徐叔由衷地佩服,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去大城市看看,争取做一个像徐叔这样学养丰厚、知识渊博的人。

快到丹增家的时候,有一条浅窄的小溪,溪里很多滚圆的石头,溪边长满枝叶茂盛的树木,从两边合拢来,形成一条阴凉的隧道,连透过枝叶洒下的正午的阳光都成了绿色的。去丹增家,就要顺着这条小溪涉水过去。丹增走到这里,一时童心大发,想吓一吓徐叔。他加速从坡上向小溪俯冲下去,摩托车像过山车一样在溪里上下跳跃,溪水被劈成两半,果然吓得徐叔大叫:“慢点,慢点!”丹增开心得不得了。等丹增减了速,徐叔又对这优美的景致赞不绝口。

穿过小溪有座小石桥,过了桥就是丹增家。丹增家的房子是那种典型的藏式碉房,共三层,用石垒墙,以木作柱,墙为白色,柱头和房梁有装饰绘画。外面一人多高的围墙围成一个院落,右侧是玉米地。房子的一楼喂养牲口,二楼住人,三楼一半是平台一半砌起来堆些杂物。丹增在院门口把车停下,徐叔下车时没在意,手臂触到了路旁的一棵草,只听他“呀”的一声,脸上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丹增朝那草瞟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刚才你的手臂是不是有一种又酸又麻又疼的感觉?”丹增笑着问。

“是啊,不知道碰到什么了。”徐叔紧皱眉头说。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细瞧,手臂上什么都没有。

“就是那棵草惹的祸。”丹增说,“等下你的手臂上会出现一些红色斑点。不过没关系,过半个小时就好了。”

“什么草这么厉害啊!”徐叔盯着草看。草上长着一些带细刺的圆球。

“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小时候我只要不听话,阿爸啦就会用这种草抽我。”丹增说。

“哦,那就叫它教育草吧。走时我带一些回去,谁不听话我就拿它教育谁。”徐叔一边疼的嘴嗦嗦的,一边竟然还开起了玩笑。

进出丹增家的院门要爬“楼梯”。楼梯其实就是用刀砍了几道坎的圆木。上楼的梯子也是这样的。丹增他们几个习惯了,上下这种楼梯自是如履平地,三个客人却不然,要用手扶着小心翼翼地爬。尤其是那个胖团长,笨手笨脚的,带动圆木在墙头左摇右晃,滚来滚去,几次差点把他摔下来。次吉和达娃捂着嘴在一旁偷笑。

丹增带着客人们上到二楼,进门是堂屋,空间很高,但藏家住宅的窗户都很小,所以屋内还是显得很暗。堂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沙发,别无他物;堂屋左侧是卧室,右侧靠里是厨房,靠外是佛堂兼餐厅。佛堂是丹增家装饰最为华美的房间,佛台正中是一个黑色铜钵,酥油灯常年不熄,两侧各放一支色彩鲜艳的酥油花,那是扎通寺江白活佛亲自制作的;墙上贴着莲花生大师、白度母、绿度母画像,法相庄严,仪态端庄,令人肃然起敬。三个客人看得赞不绝口。那个小个头黄叔更是痴迷,对着每一个角落拍照,只是光线太暗,恐怕效果不好吧。对此,丹增心里感到有些歉意。

但是没办法。公家供的电不太靠谱,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电什么时候没电。村民们就自己买电机,借用门口的小溪流发电。这样电倒是有保障了,就是电压太低,电光就跟酥油灯的光亮差不多。

丹增把客人安顿好,到厨房安排达娃煮米蒸饭,就去街上接嫂子。嫂子已经买了几个土豆、一颗包菜,还有开袋即食的鸡爪、鸭尖、豆干等食品,满满装了一大包。丹增问:“央金,这花了不少钱吧?”嫂子淡淡一笑说:“家里来了客人,哪能亏待人家呢?”

嫂子的回家很是惊艳了一把,客人们没想到他们刚才在超市里看到的那个美丽少妇竟然是丹增的嫂子。只是,央金不会说汉话,仅礼节性地朝客人们笑,未免让客人们感到遗憾。

吃饭时很热闹。团长到巴桑老爹的小卖部买来一件啤酒,丹增拿出了家里自酿的玉米酒。客人喝玉米酒,三个小伙子喝啤酒。客人讲骑行经历,小伙子们讲村里故事。玉米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客人们很惊奇小伙子们的酒量,问:“你们放开了喝能喝多少?”丹增微微一笑没回答。次吉说:“不知道,没醉过。”达娃瞧一眼次吉说:“切,你就吹牛吧!去年过年,你喝多了躺在河边睡觉忘了?”次吉脸一红,梗起脖子道:“那一次不算。那天村里的男人们转完山聚在一起喝酒,都喝多了,满河边躺的都是人呢!边巴大叔回家的时候还把摩托冲到河里,摩托摔废了,干脆丢在河里不要,刚才我们路过的时候不还看见了?人也摔伤了,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呢。”达娃就笑:“那还不是喝多了?怎么就叫没醉过?”

笑闹一阵,又谈住在丹增家的活动安排。丹增说,今天下午就在村里转转,明天去扎通寺玩,后天我们三个人骑车带你们去甲应村看梅里雪山。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黄叔说,挺好的。

徐叔还是有些不放心,问,甲应村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一天来回够不够?

丹增说,大概40公里左右吧,路不太好走,不过一天来回肯定够了。我跟你们说,甲应村还是龙普村的地盘呢。

徐叔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说,啊,那么远的地方还该龙普村管?这龙普村可真够大的。

丹增说,是啊,我们西藏就是地广人稀,一个乡恐怕比你们那里一个县都大呢!

应该说,直到这个时候,餐桌上的氛围都是不错的,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丹增很满意,觉得自己这一番心思没有白费。他完全没有料到,那个不知轻重的次吉会突然发起飙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把话题一转,说:“谈好了安排,那我们再来谈谈钱的事吧?”

丹增看到三位客人先是一愣,但接着就笑了。徐叔说:“次吉说得对。你们辛辛苦苦带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得给报酬。次吉,你看多少钱合适?”

次吉可没笑,很严肃地说:“每人500元。”

徐叔还是笑:“多了点吧?”

次吉说:“一点也不多。带你们去甲应,会耽误我们收松茸。我们收松茸一天怎么也能赚500元,我就是按这个算的。”

达娃在一旁拉一拉次吉,说:“我看就400元吧?”

次吉一摆手甩开达娃,怒道:“你不懂,别插话!”

他接着又说:“另外,刚才说好的150元还没给呢!”

丹增看见三位客人的脸色微微有些改变,赶紧给次吉使眼色。次吉装作没看见。

停了好久,团长发话了,淡淡地说:“那行,这钱给你吧。”他掏出150元递给次吉,次吉接过装进口袋里。

丹增使劲瞪次吉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

“还有他们的呢?”次吉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团长的眼睛依次扫过丹增、达娃和次吉,“他们的什么钱?”

“您忘性真大啊!”次吉冷笑道,“刚才你们怎么到的丹增家?不是我们骑车带过来的?难道就这样算了?”

丹增和达娃见说到他们俩,连连摆手说,我们不要,我们不要。

团长真的生气了,他盯着次吉一字一顿地说:“小伙子,我告诉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什么钱都该给该拿的!我们到丹增家来,是当亲戚走的。我们还给你们每家买了礼品。钱是好,可不是所有的账都能够用钱算得清的!”

丹增见状,赶紧打圆场,说,叔,您别生气。这钱我们不会要的。后天去甲应,我们也说好,每人400元。

这顿原本很快乐的聚餐,就这样被次吉搅得一团糟。

然而,丹增和三位客人都不知道的是,达娃和次吉在离开丹增家后,还有一番对话。

路上,次吉把刚收到的150元钱塞给达娃。

达娃一惊,问:“这是干什么?”

“给你!”次吉咧嘴一笑。

“你的钱,干嘛给我?”

“兄弟,你比我用得着。你爱学习,成绩又好,无论如何得继续读书。今天就只能这样了,暑假里你和我一道贩松茸,一定能够攒够学费的!”

“你,你刚才凶巴巴地要钱,就是为了给我攒学费?”达娃呆住了。

“哈哈,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恶人就让我来做吧。说实话,那三位大叔还是挺好的,我也不忍心这样呢。”

说完,次吉不待达娃反应过来,骑上摩托飞驰而去。

远远地,传来次吉的声音:“记住,别跟他们讲,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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