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完饭,丹增带我们去卧室。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门开在侧面,正对门是一个漆色斑驳的条形立柜,玻璃上贴着一张外国篮球明星的挂历照片;靠里顺次摆放三张小窄床,大小类似于健身房的按摩床,木头有些陈了,透出上个世纪的气息。墙面有些灰暗,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在这个狭长、简陋、陈旧、昏暗的房间里,条形柜上的贴画就成了唯一的装饰。我好奇地问丹增:“这张照片是哪位明星啊?”
“这是吉米·巴特勒!”丹增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你不会连他都不认识吧?美国NBA巨星、最有价值球员。在今年1月3日公牛主场对阵黄蜂的比赛中,他创下出场38分钟得到52分12篮板6助攻的战绩,成为NBA历史上自迈克尔·乔丹和詹姆斯•哈登之后,第三位单场获得如此骄人数据的球员。他可是我的偶像,你瞧,他高高跃起单手投篮的动作多么帅气,简直酷毙了!”
丹增说起这个巴特勒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就像说他的同桌一样。可惜我对巴特勒一无所知,只好尴尬地看着他笑。
这当间,徐祥忠里里外外把丹增家转了个遍,他问丹增:“丹增,我没看到你家还有其他房间啊——你们家平时怎么住?现在把房间让给了我们,你们睡哪里?”
丹增没料到徐叔会有此一问。他抠抠脑袋,微微一笑。丹增的笑很好看,有一种羞涩的味道,眼眸清澈明净。他说:“平常,我睡这个房间,嫂子带孩子睡在堂屋里。今天嘛——”他指了指房间外堂屋靠墙的沙发,“我就睡在那儿。”
我们听了有些发懵,怎么感觉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呢?
徐祥忠接着问:“那过年的时候你爸妈你哥回来了怎么住呢?”
“好办啊,就在堂屋临时搭床铺咯。”丹增说得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丹增把家里唯一的卧室让给了我们,这让我们感动。在听了丹增的介绍后,我们又不能不感叹,藏民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真的是简单。也是因为这份简单,所以才纯粹。
我们各自将行李放好,丹增问:“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黄看看时间,说:“不了,到村里去转转吧!”
丹增点点头,带我们往外走。堂屋里,丹增的小侄子睡得正熟。小家伙脸圆圆的,安详沉静,像极了一尊佛。他的脸上停着十多只苍蝇,额头、鼻尖、面颊都有,小家伙竟然毫无知觉,睡梦中还露出一丝笑意。徐祥忠看了有些心疼,轻轻地挥手赶走苍蝇。
“你嫂子呢?怎么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床上不管?”徐祥忠问,言辞中颇有些责怪的意味。徐祥忠的儿子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成天想着要当爷爷,因而心肠也变得柔软了许多。
“我嫂子?应该在院里忙吧。”丹增说,“嫂子一个人既要带孩子,又要忙家务,经常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床上。别说是现在睡着了,就算是哭,也顾不上。只有任由他哭累了睡,睡醒了再哭。早习惯了。”
徐祥忠苦笑着摇摇头。转身一看,孩子脸上又爬满了苍蝇。
其实,央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孩子啊。当我们在院子里看到央金的时候,她正赤着脚在地上踩被单,引自山上的泉水从塑料水管里肆意流淌出来,浸泡得她的双脚泛白。她上身套一件宽松的T恤衫,胸前的一团隆起随着身体的晃动上下起伏;下身穿一件牛仔裤,裤腿卷起。精致的脸庞沁出点点汗珠。她看见了我们,又是淡淡的一笑,笑中透出未脱的稚气。十九岁在城里正是风华正茂无忧无虑肆意张扬青春吐露芳华的年龄,而她,却已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奇的是,岁月的磨砺并未在她身上刻出沧桑,反倒让她比同龄人多了几分神韵和丰姿。徐祥忠不禁悄悄对老黄感叹,女人分很多种,有些让人觉得顺眼,有些让人看着养眼,极少数让人看了挪不开眼。央金就是属于那极少数的吧!
二
出了院子,走过小石桥,桥的右侧有一个巨大的玛尼堆。粗略估计一下,高有一米多,长两米左右,宽六七十公分的样子。来的时候,我们是从桥的左侧进入,又坐着摩托车,所以都没注意到它。
玛尼堆在西藏是普通而又神圣的存在。说它普通,是它极为常见,走在西藏,无论山川河谷,还是草场森林、道路两旁,随处都可以看到用圆形或椭圆形玛尼石垒成的它的身影;说它神圣,是因为在藏民看来,玛尼堆具有驱魔镇邪、护佑众生之功效,自带一种神秘而又尊崇的气息,凝结了藏民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也表达着他们对生命的独特理解。眼前的这个玛尼堆,显然与我们惯常看见的不同。它的玛尼石是片状的,有的薄如瓦,有的厚似砖,一层层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段城墙的基座。很多玛尼石上都刻有经文和图案,靠上层的色彩浓烈而鲜艳,被压在下面的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然褪去原有的色彩,但文字和图案还依稀可见。这样一座巨型玛尼堆垒在丹增家门口,究竟有何特殊的意义,它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奥妙呢?我们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丹增,丹增微笑着说:“这是我们家的玛尼堆,是祖上一代代垒起来的。”
我们知道,一个大的家族,可能有家庙,也会有祖传的老物件,但一个家庭,世代传承着一个玛尼堆,却闻所未闻。“丹增,你给我们讲讲这座玛尼堆吧!”我们决定,在察瓦龙乡的游历就从了解这座家传的玛尼堆开始。
丹增点头答应。但他并不马上为我们讲故事,他带我们绕玛尼堆转圈。按藏传佛教的规矩,转圈要顺时针进行,边转边念诵咒语。转了三圈,丹增停下来,随手拿起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玛尼石,说:“你们看,这是今年过完藏历新年阿爸啦和阿妈啦去察隅时刻的,为保佑他们路途平安。”他又拿起一块,“这是我今年中考前刻的,是祈祷我考试顺利。”徐祥忠边听边翻看,发现一块刻有蛇的玛尼石,就问:“这一块呢,是什么讲究?”丹增瞟一眼说:“这是去年我骑车不小心轧死了一条蛇,奶奶专门请朵多(藏语,石刻师傅的意思)刻的,表示忏悔并向蛇赎罪。”他把玛尼石翻了个面,“你们看,这一面还有‘为打死蛇赎罪,向成事佛致敬’的藏文款识呢!”
讲到这里,徐祥忠若有所悟地说:“丹增,这样看来,这些玛尼石主要是你们家用来祈福,或者为了某件事赎罪消业的咯?”
丹增说,也不完全是。我们藏族人认为,石头是有灵性的,所以家族里发生大小事情,祈福、赎罪、感恩、纪念,甚至表达感情,都会往玛尼堆上放一块玛尼石,具体的我也说不好。比如表达感情,奶奶跟我讲,在他们那个时候,村里没有人识字,人们要传递情意,就会找一块石头赠予对方。收到石头的一方会根据石头的外形去感触对方的心。例如光滑的石头,表示心境平和安定;而凹凸不平的石头,则代表心绪不宁、担忧牵挂等情绪。这堆玛尼石里,就有我爷爷年轻的时候送给我奶奶的一块石头,上面长满了小洞。可惜埋在下面了,不能拿给你们看。
老黄听了呵呵笑道,当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漫啊!
丹增接着说,每一块玛尼石都有它的来历。你们看我家房前屋后的山上种了许多核桃树,一共有26颗呢,都是我奶奶亲手栽的。奶奶在栽第一棵核桃树时,刻了一颗玛尼石,后来所有的树都长大成活了,奶奶又刻了一颗石头。20多年前,阿爸啦入赘到奶奶家,奶奶走了一个星期的山路,到察隅县城请人刻了一块满是经文的大片石,喏,就是这一块,有十多斤重呢,奶奶抱着它又一路走回来……还有这一块,为的是五年前我家购买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的事……奶奶最辛苦了,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所以在这个玛尼堆的上面几层,与我奶奶相关的玛尼石最多。
原来这玛尼石还有记事功能,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眼前这座堪称壮观的玛尼堆,不知经历了几百年、几十代人的添加方才垒成,而且,它还将继续堆垒下去。它以一种最原始、最本真、最虔诚、最神秘的方式,记录了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奋斗历程,记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它像一条独特的基因链,串联起这个家族的记忆,它是家训,是家书,更是一部厚重的家史啊!
三
第二天,我们在扎通寺见到了丹增的奶奶和他在那里出家的弟弟。
丹增的奶奶和弟弟住在扎通寺后山上的一个院落里,房子是由寺庙出地、家里出钱盖的。院里类似的房子还有五六间,也都住着小和尚和陪伴的家人。这样就在扎通寺内部形成了一个小型“社区”,妇孺老幼,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与佛家寺院的景象迥然不同却又和谐共生,成为一道奇特的景观。
我们三个人是自己去的扎通寺——丹增因为临时被通知去贩松茸,没有时间陪同。丹增的弟弟提前得知我们要去的消息特意到寺庙门口接我们。弟弟叫江白平措,这个名字是他剃度后由江白活佛起的法名。小伙子一袭袈裟裹体,小平头,目光纯净而有神,自小的修行使他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出尘脱俗的超然气质,但在与他说话时,他又不时摸着脑袋嘿嘿笑,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年的青涩。江白平措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所以带了一个小伙伴来当翻译,他们带着我们一路参观寺庙的大殿、经堂和印经坊,讲解扎通寺的历史、壁画上的故事、唐卡的寓意、酥油花的制作工艺;在印经坊,我们还见识了经幡的印制过程。我们边听边提问,江白平措就耐心地解答。江白平措是自幼出家,尽管年纪轻轻,却已拥有广博的藏传佛教知识,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隐然已现大德高僧的风范。
参观完寺庙,来到后山江白平措的住处。这是一幢土石结构的房子,由并排的三间屋子组成。大门进去是中厅,奶奶就住在中厅里;右侧是厨房和餐厅,左侧是江白平措的书房兼卧室。与山下的房子不同,这里开着很大的窗户,阳光照进屋内,亮堂得很。
我们在厨房里见到了丹增的奶奶。奶奶着一身藏族传统服装,中等身材,大骨架,腰身挺拔,两鬓略有些白发。这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面容谦和、慈祥、宁静,她含辛茹苦为家族操劳了一辈子,临老了又到寺庙照料孙子的日常起居,让他安心修行。她自己也在修行,她的修行是以一种自我压榨的方式进行的——她在照料孙子的同时还拉扯着家里的第四代,便是对这种修行方式的最好诠释。
见到丹增的奶奶时,她正斜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重孙女玩耍。小家伙还走不太稳,小小的身躯在地上一崴一崴的,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像个肉球在地上滚动,奶奶只是看着笑,也不去扶。江白平措向奶奶介绍了我们,奶奶于是将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依旧是温和而平静的笑。她不会说汉语,但她的笑是一种通用的世界语,让我们感觉到温暖、善良、诚意与友好。
随后我们来到江白平措的房间。房间不大,仅一床一桌一书柜,简洁、干净、透亮。书柜里摆放着经书和其他藏文书籍,齐齐整整,显然经过细致的分类。书柜顶部是一帧江白活佛的画像和一支酥油花。书桌上有三本书,一本是由西藏自治区干部职工学习“双语”教材编写组编印的《汉语基础》;一本是《汉语入门》,书翻开着,是有关汉语拼音的章节。我记得丹增跟我们讲过,他弟弟因为从小出家,接触的都是藏传佛教典籍,所以不识汉字,但藏文书法写得极好,在察瓦龙地区排第一。没想到他弟弟在修行之余竟然还挤时间自学汉语,这份刻苦精神和毅力,真是让我们佩服。我向江白平措竖起大拇指,江白平措还是摸着脑袋“嘿嘿”笑。
桌上的另一本书更是我没有想到的。那是一本藏汉双语版、名为《弟弟弟变成了小老鼠》的童话书。书已经翻得有些破了。我问江白平措:“这书是你的?”江白平措再次以他标志性的动作表情回应我。
“他可喜欢这本书呢!”江白平措带来的小翻译说,“书里讲的是一个叫做弟弟弟的小男孩,有一天偷偷戴了他大伯发明的特种头盔然后变成小老鼠的故事,又有趣又惊险又刺激。我也喜欢看,我们都看了好几遍了。有一次还因为抢着看闹得不高兴呢!”
“哈哈!”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你们还看过哪些好玩儿的书?”
“没有,就这一本,还是前年藏历新年江白平措回家时偶然得到的呢。”小翻译说,“拿回来就当了宝贝,一本书看了三年,都快翻破了,可每次看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江白平措大约十六七岁吧,在内地,这个年龄的孩子决不会看这类“幼稚”的书。可在扎通寺里,它却成了江白平措们学经之余的最爱和唯一的娱乐消遣。我于是心有戚戚焉,暗想,到底还是孩子啊,再怎么着,内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留给了天真烂漫。这样想着,突然鼻子一酸,一种复杂的说不出的滋味由心底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