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去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藏民心目中的圣山,位居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首。其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被称作“雪山之神”。 据《格萨尔王传》记载,卡瓦格博峰顶是个极乐世界,那是天神们聚会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座绚丽的宫殿,屋顶铺满黄灿灿的金子,墙壁由绿油油的松耳石砌成,底座镶嵌着五光十色的花玛瑙……敬爱的雪山之神——卡瓦格博,就在那里居住。
自古以来,藏民们都以转山这种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梅里雪山的崇拜和敬畏。
梅里雪山的转山通常分为内转和外转两条线路。内转是到云南德钦县雨崩村,围绕神瀑转一圈,难度不大,基本上3天可以走完;外转则是沿着梅里雪山外围转一圈,全程240公里,道路艰险,需翻过近10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垭口,通常需要十至十三天才能完成。
而察瓦龙乡,便是梅里雪山外转线路的必经之地。
打个通俗的比方,如果把梅里雪山外转线路看作一个巨大的时钟,那么,卡瓦格博正好处于时钟的中心,南北走向的梅里雪山是从十二点钟位置向六点钟位置延伸,德钦大概在三点钟位置,而察瓦龙,在九点钟位置。
按照与丹增他们商定的计划,在察瓦龙的第三日,三名小伙子要骑摩托载我们去甲应村赴我们与梅里雪山卡瓦格博的约会。
老黄说,这个约会,是前生的约定。
二
说好的丹增三人七点钟到客栈来接我们,可到七点半还不见他们的踪影。察瓦龙一直停电,没有手机信号,无法联系他们。等到八点钟,丹增和达娃才带着一名不认识的小伙子姗姗来迟。
“你们这是严重迟到了啊!”一见面,我便板着脸埋怨道。
“对不起大叔,昨晚我们在歌厅里唱歌唱晚了,早晨起床耽误了下。”丹增一吐舌头说。这个丹增,经过前日的相处,与我说话也随便起来。
“咦,丹增,我记得你说过歌厅里有陪唱小姐,察瓦龙以前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都是外来的人污浊了这里的风气。说这话时,你还愤愤然。怎么你们也……”老黄调侃道。
“我们自己唱歌,不要小姐陪的好不?”丹增辩解道。
老黄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丹增。丹增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很生气,赌咒发誓说自己讲的是真话。
“次吉呢,怎么没来?”徐祥忠问。
“次吉今天约好了人家要去收松茸,来不了,让他表哥来帮忙。”达娃指一指我们不认识的那个小伙子,“喏,就是他,叫巴桑。”
我一看,小伙子瘦瘦精精的,呆头呆脑,有些木讷。心里不喜,便不做声。
结果分配座位时,把我分到了巴桑的车上。理由是我的块头大,坐丹增和达娃的车显得挤。
“时间不早了,走吧!”我憋着气上了巴桑的车,号令队伍出发。
“等一下!”徐祥忠叫停,“丹增,我看你们都只穿了件单衣,也没戴手套和头盔,等下到了山上会不会冷?不戴头盔不安全吧?”
我暗暗佩服徐祥忠的细心。我们早上起床时,把冲锋衣和高帮鞋全都穿上了,还戴了头盔,几乎是全副武装,而三个小伙子看上去什么准备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担心。
“大叔您就放心吧,这段路我们每年要走好几趟,早适应了。”丹增咧嘴一笑说。
“好吧,我估计你们也没有头盔。”徐祥忠无可奈何地说,“出发吧,路上慢点。”
“好咧!”小伙子们一声吆喝,打开音响,发动摩托车,呼啸着向前飞驰而去。
三
西藏地广人稀,一个行政村常常大得让人无法想象。就说龙普村吧,我们要去的甲应村离它四五十公里,骑摩托得三四个小时,依旧属于龙普村管辖。
前面十来公里路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就是出察瓦龙乡右转沿察左线到龙普村再到扎通寺。过了扎通寺继续往前七八公里直至塘堆拉垭口都还是沿察左线走。这十七八公里与梅里雪山外转路线重合。路况在扎通寺之后变得异常糟糕,全是长满坑洼的碎石路,路窄弯多,又临着悬崖,摩托车经常在碎石上打滑,小伙子们的双腿便交替作了保持摩托平衡的支撑点。我坐在巴桑的车上,紧张至极,只好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上、手心都沁出汗来。坐摩托旅行不是我喜欢的方式,有一种把生命交付与他人的感觉,我甚至后悔这次孟浪之举。小伙子们却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巴桑甚至觉得还不够刺激,要把车上的音响开得更大,让歌声更嗨。我制止了他。此时此刻,音乐不仅不能带给我享受,它的厉声咆哮还让人心烦意乱。
七月底八月初并不是转山的时节,察左线又不是常规的行车路线,很少碰到车辆和行人。我们这支由三辆摩托组成的车队便成了苍茫大山中一种孤寂的存在。小小的摩托在山道上穿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果真有佛或上帝存在的话,他现在从天上看我们,就像看着漂浮在茫茫大海里的几片树叶吧?人的身躯之渺小、生命之脆弱、命运之飘零,大抵如此吧!
大山深处的景致与河谷地带迥然不同。植被丰茂,树多高大且挺直,让人忘记了这里是西藏,恍若置身于我们湖北神农架的原始森林里。临近山垭口的时候,视野陡然开阔,颇有“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的感觉。徐祥忠情不自禁地高声喊了起来——唷嚯!唷嚯!引得大山里一阵阵回声荡漾。这一喊不打紧,吓坏了三名小伙子,连连摆手让徐祥忠噤声——藏民们认为,在转山路上大声喊叫,会打扰山神的宁静,山神一旦发怒,就会降下大雨予以惩罚……
塘堆拉垭口像藏区所有的山垭口一样,经幡成阵,风马旗飘舞。小伙子们在经幡下停了车,要诵经祈祷。“每到山垭口都必须诵经祈祷,这是我们藏族人的规矩。”丹增很严肃的告诉我们。我们于是一脸庄重地看着他们,期待一场动人心魂庄严肃穆的宗教典仪。
可是,我们失望了。小伙子们的诵经与丹增刚才告知我们这个规矩时的严肃表情相比,实在是太不严肃,或者说,潦草。他们从闭目、合十、诵经到结束整个“仪式”,前后不到5秒钟。我们目瞪口呆,问,这就完了?他们笑嘻嘻地说,完了!我们只好摇头苦笑。
再要出发时,达娃忽然指着垭口下方路边的草丛,说:“你们看,那里躺着一个人,好像是晕倒了!”边说边往前面跑。
我们也跟着跑。到跟前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匍匐在地上,一只手贴着身体,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感觉是在追逐某个物体时突然昏厥摔倒的。她的头发枯黄凌乱,发间夹杂些青黄的草屑;手背皲裂,绽开粗细深浅不一的肉痕;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袖口和衣襟都已磨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只蓝色的土布包裹压在她身下,瘪瘪的。达娃和丹增趴在地上,凑近女人问:“你怎么了,醒一醒,醒一醒!”女人没有丝毫反应。他们喊来巴桑,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女人翻过身来。这是一名汉族女子,面部乌黑没有血色,双目紧闭,脸上、额头和发际也都沾着细碎的小草,眼角的小草被水浸润过,似乎女人在晕倒的那一刻还曾挂着泪珠。
看到这个女人,丹增、达娃和巴桑不约而同地惊诧道:“是她?!”
“怎么,你们认识她?”我、徐祥忠和老黄都感到不可思议。
“可怜的女人!”丹增叹息一声,“看来她是休克了。你们谁会急救?”
不等我们答话,巴桑已经伸手掐向了女人的人中。他表情凝重,关切地看着女人。终于,女人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悠悠出一口长气,但双眼仍然紧闭。巴桑松了手,小声说:“水!”徐祥忠连忙递上自己的保温杯,巴桑接过去,倒了半壶盖,用嘴吹一吹,温了,对丹增说:“你抬一下她的头,我来喂。”女人或许是未醒,或许是在抗拒,就是不张嘴。巴桑柔声说:“大嫂,您就喝了这口水吧,您的女儿在看着呢!”女人的眼角滚落一滴泪珠,浑浊得很,像清晨裹进了沙尘的露滴,她的干裂的双唇蠕动了一下,巴桑乘机将水喂进她嘴里。
生命之水润入女人干涸的心田,给她带来生命的活力,让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们紧张的心情随之也渐渐放松。
女人却“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她挥舞着双臂,大声、慌乱而急促地喊道:“我女儿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和徐祥忠、老黄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丹增他们则不做声。
“我明明看见了她的!我明明看见了她的!”女人继续声嘶力竭地喊。她猛地用干枯如柴的手一把抓住巴桑,“好人,你刚才说我女儿看着我的,是不是?求求你,让她见见我好不好……求求你……”
女人的指甲深深地掐进巴桑的手臂,把巴桑的手臂抓出血。巴桑咬着牙不说话。丹增蹲下身子,轻声说:“大嫂,您女儿刚才是来过,可她现在走了。”
女人拼命摇头:“不,你们骗我,我女儿不会离开我的!你们骗我……骗我……”
女人一阵紧似一阵撕心裂肺地呼号,一直到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一丝儿声音,只是,她那干裂、苍白的嘴唇还在顽强地、无力地翕动着。她的眼神茫然而空洞,枯黄的头发因为头颅的晃动愈发凌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把我们的心紧紧揪起。
巴桑又给女人喂了一口水,这水变作泪从女人的眼眶里流出来。女人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她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喃喃自语:“我要找我女儿……我要找我女儿……”
这时,我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女人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力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撑手从地上站起来,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离散,甚至显出几分柔情和坚毅。她对我们视而不见,只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缓缓向前走去。
丹增他们没有阻拦女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离开。
“这是怎样一个女人,你们怎么会认识她?”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徐祥忠问出了我们共同的疑惑。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丹增重复了刚才的话,“她是四川人,是一个单亲妈妈,曾经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前夫不给赡养费,她一个人打几份工养活孩子。有一天,她实在太累,想睡觉,女儿却不停吵闹……她要崩溃了……她想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予女儿,女儿跟着她活下去也是受罪……意识模糊下她掐住了女儿的脖子……一切安静下来。她继续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女儿脸色发紫,浑身冰凉,躺在她身边一动不动,怎么摇都摇不醒。她慌了,抱起女儿拼命跑向医院。可是,一切都晚了,她的女儿再也醒不过来了……她坚决要求偿命,但经医生鉴定,她在掐死女儿的那一刻精神异常,因而无需承担刑事责任……她回到自己破旧的小屋,屋里到处都是女儿生活的痕迹,照片,小玩具,小推车,照片上的女儿乖巧伶俐,她每天看着这些东西以泪洗面。她在小屋住不下去了,回到自己母亲身边。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母亲说,她想死。她母亲紧紧抱住她,说,孩子,如果死能解脱,我会亲手杀死你,但死不是结束啊。她又说,妈,我以后就跟您一起生活。她母亲摇摇头,说,孩子,你走吧,如果和你一起生活,我怕我会原谅你……”
听着丹增的讲述,我们都被这个惨绝人寰的人伦悲剧惊呆了。
“那,后来呢?”半晌,我们问道。
“后来,她就离开家,离开四川,去到云南,踏上了梅里雪山的转山路。3年多了,除了大雪封山的季节,她都在转山路上,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我们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她一次。久而久之,村里的人都认识了她,也知道了她的故事。”
“一个母亲,亲手杀死了她一生的挚爱和希望,这该是怎样的痛啊!”徐祥忠听得泪眼朦胧,“她应该还不到30岁,可痛悔、煎熬已经完全摧毁了她的身体,让她灯枯油尽,看不出这个年龄的女人应有的生机与活力。转山,对她而言,是一种救赎,也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撑吧!”
“谁说不是呢?”看上去木讷的巴桑竟然也开口了,“这个女人有很严重的高原反应,可是高反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女人说,每次高反缺氧的瞬间,她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她总想走过去抚摸,可又不敢,因为她一伸手,女儿就不见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经幡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