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服务员带我们到房间放行李。从餐厅左侧的小门出来,便是上二楼的楼梯。楼梯很窄,坡陡且台阶高,我们背着笨重的背包,攀爬起来颇为吃力。二楼有个很大的阳台,供客人洗、晒衣物,也可以搬张椅子坐着发呆。临街的一面是客房。房间不大,摆下两张床后几无活动空间,没有电视,更没有洗漱间,地面铺设的是就地取材的木板,疏密不匀,甚至透过某两块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得到一楼大厅就餐的人。我于是放轻了脚步,唯恐震下木板上的灰尘落进人家的碗里。可见曲珍说的她家住宿条件差绝非自谦之词。好在我们经常骑行在外,对住宿条件从不苛求,比这更差的房间都住过——不过是临时放置皮囊而已,何必计较?
可喜的是窗外的风景,像一副精美的图画镶嵌在窗框里。画的近处是藏家民居,掩映在一片葱绿之中;远处是黛色的山峦,顶着白色的冠盖,山形不似我们江南的山那样线条柔和细腻,山与山之间紧密相连,共同勾画出一条连绵的柔美的曲线,它是突兀的,拔地而起的,是峰与峰的遥相对话。其中一座山峰格外高耸,峰顶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南迦巴瓦,团长,你看南迦巴瓦!”老黄喜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服务员笑:“大叔,那是加拉白垒峰,与南迦巴瓦隔着江呢!不过海拔也超过7000米了。要看南迦巴瓦得进到景区里,经过一大片桃树林,到索松村才行。”
老黄颇有些失望,嘟囔道:“扫兴!”但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说,“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下楼去吧。”边说边往外走,仿佛急着去见相约好了的恋人。
到门口一看,曲珍牵着一名小男孩站在路边。
“曲珍,车呢?”我问。
“马上就到。”曲珍说,“我老公到镇上送个人,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你儿子?”我看了看小男孩。
“是啊,这是我家老二,五岁了。”曲珍柔柔地一笑,低头对儿子说,“喊爷爷!”
小家伙很机灵,就脆生生地喊。
不多久,一辆越野车开过来,在我们跟前停下。开车的是一名小伙子,三十来岁,戴副金丝边的眼镜,模样清秀白皙。曲珍向我们招招手说:“车来了,我们走吧。”她让我们坐后面,自己带孩子坐在前面。
这个小伙子显然就是曲珍的老公了,我不禁又多看了曲珍一眼。刚见到曲珍时,以为她有四十多岁,没想到有这么年轻的老公和这么小的孩子,这时仔细一看,才觉得她眉眼之间流转着青春的妩媚,实际年龄可能也只有三十岁左右,只是高原的阳光让她脸庞有些粗粝黝黑,掩盖了她本来的年龄罢了。
老黄的心思全在曲珍的老公身上,他像娱乐小报的八卦记者,拉着曲珍的老公问东问西,一心要挖出这对藏汉夫妻背后的故事。
“小伙子,贵姓?”
“姓孙。”
“老家在哪里啊?”
“江苏,苏州。”
“你哪一年来的西藏?”
“2006年8月。那一年我从中山大学毕业,学的是医学专业。”小孙很健谈,他见老黄对自己感兴趣,干脆竹筒倒豆子,主动“交待”起来,“我跟曲珍2009年结婚……”
“爷爷,快趴下!”快到景区门口时,一直坐在曲珍身上的他们的儿子突然站起来,打断他爸爸的话,扭头朝我们表情严肃地说。他的一张小脸紧绷着,瞪了爸爸一眼,责怪爸爸光顾了聊天,忘了眼前迫在眉睫的大事。
“怎么回事?”我和老黄摸头不知脑。
“先趴下,等下再说。”曲珍也催促道。
我们没料到还有这样一曲,苦笑着摇摇头,极不情愿地趴下身子,有种做贼的感觉。
进了景区,曲珍的儿子说:“好了,你们可以起来了。”他放心地重新坐回到妈妈身上。
我们坐直身子,心里有些懊恼。“曲珍,你不是帮我们买过票了吗,干嘛还要躲?”我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曲珍不说话,表情有些尴尬。
“算了团长。”老黄是个心气平和之人,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扯一扯我的衣袖说,“别太较真。”
我哼一声,阴沉着脸,不说话。
此时,车子行进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青石板的路面,两旁都是门点,清一色石砖垒就的藏式风格的房屋,小卖部、邮局、储蓄所、客栈、小饭馆、卫生所、纪念品店一应俱全。门面都不大,最具特色的是客栈和纪念品店,挂满了照片和各式旗帜,很有文青味儿。巷子里人不多,很安静,是我喜欢的感觉,之前的不快因之一扫而光。
“刚才说到哪儿了?”小孙问老黄。
“你说你跟曲珍2009年结婚。”
“哦对。”小孙略带歉意地一笑,“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大的七岁了,在苏州老家读书,爷爷奶奶带着。我们每年春节会回去看。”
听了小孙的自我介绍,我很疑惑。其一,小孙怎么会从繁华温婉的江南水乡跑到派镇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安家立业,且与一名藏族女子结婚?其二,作为一名正牌医科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小孙本来可以有更稳定更光鲜的职业,怎么会放弃这一切,干起了“撮虾子”的个体营生?
老黄显然对此也很好奇,他问小孙:“你当年怎么会想到来西藏?”
“我是被我家老爷子骗来的。”小孙淡淡一笑说。
这句话石破天惊。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饶是老黄的西藏情结深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人家的父母都怕自己的子女往这里跑呢,刚才那个小张,她闺蜜的父母不是连女儿来旅游都不同意么?
“我家老爷子邪性。”小孙苦笑一声道,“我父亲原本在苏州老家开药店,生意做得不错,顺风顺水的,也算小康之家了。不想2002年的时候,父亲被一个朋友骗进传销组织,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赔了进去,药店也因此关张。父亲有个发小上世纪90年代就在林芝做虫草生意,听说父亲的事情后,主动伸出援手,邀父亲到林芝开药店,启动资金全由他垫付。父亲2003年到了林芝,林芝这地方,条件虽艰苦一些,但相对封闭,竞争也小,生意还是蛮好做的。父亲的药店很快步入正轨,一年半就还清了债务。2006年,我大学毕业,父亲让我到林芝跟他一起做。父亲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啊,什么西藏人民需要现代医疗啊,什么到西藏后可以实现更大的人生价值啊,等等。我听从父亲的召唤,来到西藏。一年后,父亲回了苏州,把药店交给我打理。”
“哈哈,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老爷子。”老黄笑道,“你父亲把你‘拐’到西藏,讲心里话,你有没有埋怨过他?”
“这倒没有。”小孙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父亲不说那些话,我也会来的。年轻人嘛,总会有一些梦想。何况,我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西藏。”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来西藏呢?”老黄又问。
“这个还真没想过,”小孙嘿嘿笑道,“可能我父亲当时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是舍不得在林芝的这份产业,要我过来接班吧。中国人讲究子承父业嘛。而且从父亲的本意讲,似乎也没打算让我在西藏干长……我之所以留下来,不是父亲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自己的选择?”
“是啊,因为我在这里有了她撒。”小孙边说边指一指曲珍。
曲珍把小孙的手一拍:“你好好开车!还有,你留下来这件事别老往我身上扯哈,爱留不留,我可没强迫你!”
小孙就笑:“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行了吧老婆?”
“对了小孙,”不解风情的老黄不管小夫妻俩如何秀恩爱,只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追问,“你刚才不是说在林芝开药店么,怎么跑到派镇来了,又是怎么认识曲珍的?”
小孙没有马上回答老黄的问题,只扭头看曲珍。曲珍一翻白眼,说:“随你讲啦,我什么时候堵得住你的嘴?”
小孙这才继续讲道:“父亲回苏州不久,林芝市搞医药行业规范整治,重新核发药店经营许可证,结果把我的许可证核到了派镇。在我来之前,派镇街上没有一家药店。当时曲珍的妈妈患肝硬化晚期,曲珍经常到我的药店买药,有时也让我到她家看她妈妈的病情,一来二去就熟了。”
“哦,所以你们就好上了。”老黄恍然大悟。
“这不是重点。”小孙嘿嘿一笑。
“还有重点?”
“当然啦!您听我说哈……”小孙更加眉飞色舞起来,但他刚开了个头,曲珍便一拳头砸过来,啐道:“你个不要脸的,这也好意思说?!”
小孙嬉皮笑脸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讲?”他嘴里这样说,却并未接着把故事讲下去,就像说书人说到关键处,故意留下一个悬念,戛然而止说“且听下回分解”,或扯开话题来一个“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他忽然转而问老黄:“大叔,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们老人聊天么?”
老黄一愣,反问道:“为什么?”
小孙说:“因为我喜欢回忆。老年人也喜欢回忆。过去了的事情,不管是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回头看都特别有意思。”
老黄点点头,说:“这大概就是苏轼所说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了。小伙子,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很不简单啊!”
小孙说:“古人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约人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如此吧。”
老黄后来告诉我,他乍一听小孙说这话,觉得有些夸张了,三十来岁的人,能够经历多少世事呢,谈何“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可回头一想,这么些年来,小伙子家里经历了兴衰起落,又独自一人在西藏打拼,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其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及其他林林总总,恐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说得轻松,貌似平淡平常无悲无喜,只是因为太多的人生际遇不足为外人道罢?老黄本要以长者的身份对小伙子开导一番,这样一想,便觉得没了那个资格和胆气,干脆闭嘴不语。
小孙却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他说,他刚刚认识曲珍时,人年轻,气血旺,每次见到曲珍就开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结果,曲珍这个单纯的丫头当了真。小孙也喜欢曲珍的纯朴可爱,两个人就由假及真,实实在在地谈起恋爱来。这让他父亲慌了手脚,本想让儿子在西藏待几年就回苏州,哪料儿子却要把自己绑在西藏,这怎么能行?父亲坚决反对。小孙也犟,回顶父亲说,不是您让我来西藏的吗?父亲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只好由了小孙去。两人谈了一年半便结婚。再后来,曲珍的母亲去世,小孙就关了药店,把曲珍家的老屋简单装了装,开起客栈。得益于近几年的西藏热,生意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这才是,子承父业到西藏,千里姻缘一线牵呢!”老黄呵呵一笑道。
“谢谢大叔。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小孙清秀的脸庞上写满幸福。
再瞧曲珍,深情地看了丈夫一眼,把儿子往怀里拢了拢,稍一低头,将自己的脸和儿子的脸紧紧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