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起点的米林县派镇逐渐热闹起来。一辆又一辆自驾游的小轿车、越野车从林芝和波密方向接连驶来,汇集起操不同口音的人们。景区大门口,卖特色农副产品、旅游纪念品的摊点也红火了,人来人往,售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附近客栈的老板们穿梭在人流里,陪着笑脸询问客人是否住店,客人或点头或摇头,都引起客栈老板面部或喜悦或失望的表情变化。
我和老黄刚一下车,就被曲珍注意到了。她从我们身上的大背包准确判断出我们是前往墨脱的徒步者,也由此断定我们必定要在派镇住一晚。从林芝开来派镇的客车一天只有两趟,早上十一点左右到一趟,下午五点左右再到一趟。曲珍家的客栈小,条件简陋,所以她并不去招徕那些咋咋呼呼、牛气冲天的自驾客,而把注意力放在背包客身上。价格低廉是她家最大的竞争优势,也是最能吸引背包客的地方。她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不急不躁地看着我们走过景区前的两根石柱,来到景区门口写着“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卧石前拍照。她并不担心会有人跟她抢生意。在派镇,一家盯上的生意别人是不能抢的,这是长期以来彼此之间达成的默契,更是规矩。除非这一家没谈成,放弃了,另一家才能跟进。正午的阳光太亮堂,拍照的角度又逆着光,我和老黄只能勉强留个影,算作纪念。镜头里的人物躲在一片阴暗之中,像剪影。我们相互拍了照,想拍个合影,正要找人帮忙,曲珍就不失时机地向我们走过来,说,我帮你们。
我们这时才第一次与曲珍打照面。眼前这个女人,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但骨骼粗大,面庞饱满圆润,腹部微微有些肚腩,因而显得壮实。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我们,高原红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五官精致耐看。后来,徐祥忠从照片里看到她,有一句经典的评价,他说,藏族女人脸型好看!
显然,这是一个粗犷大气的女人。
“你们好,我叫曲珍。”女人大方地自我介绍。她的普通话比我想象中要标准,甚至可以说是娴熟、地道。
“你是藏族还是门巴族?”老黄一边把相机递给曲珍,一边端详着她问。老黄看向曲珍的眼神有些轻佻,而且乍一见面就问人家的民族,似乎也不礼貌。
然而,曲珍并没有在意。
“我是藏族。”曲珍回答,“我们派镇这边主要是藏族,过了多雄拉山进入墨脱,门巴族就多了。”曲珍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以便寻找最佳角度。她的动作姿势看上去竟有几分专业。
拍完照,曲珍将相机还给我们,同时问:“你们是去墨脱吗?”
我点头。
“去不去大峡谷景区里面玩?”
“去啊。今天下午正好有半天的时间。”我说,“我们想看南迦巴瓦峰。”
身为线飘一族,我和老黄对南迦巴瓦的倾慕由来已久,2014年骑川藏线时,我们在色季拉山垭口逗留多时,只为一睹南迦巴瓦真容,可惜未能如愿。派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观赏南迦巴瓦的最佳地,既然来了,自然不肯错过。
曲珍微微一笑,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说:“你们过来,我跟你们说个事儿。”
说完,转身就朝外面走。
我和老黄一头雾水,不知曲珍这样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愣一愣神,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曲珍把我们带出石柱门,来到路边的草地上。老黄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生怕踩了草地上的小花朵。
“什么事?你说。”曲珍一停下脚步,我就问道。
“是这样的。”曲珍稍稍压低音量,“你们不是要去大峡谷吗?住在我家客栈,我可以带你们进去。”
“进景区为什么要你带?”我很诧异。
“景区内的观光车每人要90元呢!”曲珍朝四周看看,继续压低声音说,“你们住在我家的话,把门票钱给我,我帮你们买,然后我开车带你们进景区,想玩哪里就玩哪里,还可以节约观光车的费用。”
“可是,我们喜欢边走边看,本来就没打算坐观光车啊。”老黄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进景区坐不坐观光车都得买观光车票。”曲珍指着路上跑的车说,“你看,他们是开自己的车吧?也得买观光车票呢!”
“嗯,这样说来这个收费的确不合理。”老黄盘算一阵,犹豫道,“你的车为什么可以不买票?”
“我们是本地人,车子是登记过的,可以自由出入。”曲珍说。
“还有,为什么要把钱给你帮我们买门票呢,我们自己买不行吗?”
曲珍就笑而不语。
“你有自己的小九九?是不是本地人买票有折扣,你想赚差价?”老黄自以为是地猜度。
曲珍脸一红,但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你还真是生财有道啊!”老黄笑着说,“不过这事情于你有利,于我无损,无可无不可的,就是国家吃亏了。”
“不关国家的事。景区是民营老板开发的。大峡谷本来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民营老板一来,设个卡收费,钱哗啦哗啦就进了他们的口袋。”曲珍颇为忿忿不平。
“话不能这样说,人家搞开发建设还是要投不少钱吧?而且,没有景区,也就没有你们家的客栈呢。”
“那倒也是。”曲珍点点头。
“你们家住宿费多少钱一天?”老黄又问。
“每人40元。这个价格在派镇是最低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就是条件差了点。”说到住宿条件,曲珍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接着很自豪地说,“不过我们家的饭菜做得很好,保管你们吃得舒服。”
“哦?吃饭也包在40元里吗?”老黄有些感兴趣了。
“吃饭另算。你们放心,绝对价廉物美。”曲珍说。
我和老黄并没有马上给予曲珍肯定的回答。长期的户外经历告诉我们,各种坑无处不在,对陌生人说的话未可全信,哪怕他表现得再真诚。老黄说你们等一下,快步向售票窗口走去。隔不久,他回来朝我做了个“OK”的手势,表明曲珍刚才说的情况属实。我俩一合计,决定为节省180元钻一回政策的空子。
这有些无耻,亦不足为外人道。但没有办法,出门在外,必须精打细算。
“那行,就先去你家住下吧。还别说,肚子真有些饿了呢。”老黄夸张地摸摸肚皮,笑嘻嘻地对曲珍说。
去曲珍家客栈的路上,老黄问曲珍:“我感觉你的普通话说得特别棒,是去内地待过吗?”
曲珍好看地一笑,说:“我的普通话是跟我老公学的。”
“哦?你老公这么厉害?”
“有什么厉害的,他是汉族人。”
“哈哈,这就有意思了!汉藏一家亲!我一定要见见你老公——曲珍,你说我们可以见得到他的吧?”老黄多少有些猎奇心理,于是没来由地显得兴奋,一个劲地追问曲珍。
“当然见得到。等下就是他开车带你们进景区呢。”曲珍一捂嘴,调皮地笑了。
曲珍家客栈是一栋两层木板房。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走到门口,曲珍问:“你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房间?”老黄说:“先吃饭吧,我们行李简单,不碍事。”曲珍点点头,带我们走进餐厅。餐厅里客人不少,坐得满满的,只有一张空桌。我们坐下,简单点了几样小菜。等菜的工夫,老黄滴溜着眼四下张望。
“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看什么呢?找美女?”我打趣道。
“就你内心龌蹉腌臜!”老黄一瞪眼说,“我是想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去墨脱的,大家搭伴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还可以摊薄向导费用。”
我心里暗暗佩服老黄,不愧是儒释道商四栖硬角,考虑问题就是周全周到。我也跟着他观察。
结果颇让我们失望。大厅里除我们之外,另有六桌客人。其中三桌拖家带口,老人小孩都有,一看就是自驾来大峡谷游玩的;另有两桌是今天跟我们一起坐大巴来的,在车上就知晓他们没有去墨脱的计划;剩下一桌坐着三位彪形大汉,正在那里扯着嗓门旁若无人地说话。听口音他们来自山东,是唯一无法判断是否会去墨脱的一桌人,便格外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只听其中年龄稍轻的一人问道:“大哥,您说这次我们到底看不看得到南迦巴瓦峰?”
那被问的仰头干了一杯酒,说:“难!算来我这已经是第七次到派镇了,前六次可都扑了空。”
问话的就有些悻悻然,把酒也干了,闷声说道:“那未必白跑一趟?”
另一人戴副眼镜,接过话茬道:“人们都说南迦巴瓦是羞女峰,不容易见到也是正常的。凡事得讲个缘分。”
那七次到派镇的汉子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缘分个球!老子该心诚吧,怎换不来一丝缘分?!”
另两人就端起酒杯劝他消消气。
我看一眼老黄,老黄也看了看我,大约他和我一样,也在想不知我们与南迦巴瓦是否有缘。
停一会儿,老黄小声问我:“团长,看这几个人也像是玩户外的,要不问一下他们去不去墨脱?”
我摇摇头。人与人相处,讲的是秉性相类,气味相投,我不太拿得准眼前这几个人的性格,还是等等看。
这时,餐厅门口来了两名年轻的女孩子,都是高挑个儿,每人背一个小双肩包,手挽着手,一个是披肩长发,一个是短发。她们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进来。长发女孩儿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我和老黄坐的桌子上。她扯一扯胳膊肘,指着我们这边跟短发女孩儿嘀咕了几句,短发女孩起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向我们翩翩走来。
“大叔,能不能跟你们挤一挤?”到跟前,长发女孩儿问。
“当然!”老黄起身往我这边靠一靠,留出半边圆桌的位置,同时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谢!”两位女孩儿道着谢坐下来。
短发女孩儿负责点菜,她图简单,照着我们的菜一模一样点了一份。长发女孩儿做了些调整,减掉两个菜,加了一份藏香猪,说藏香猪是本地特色,一定要吃的。其实我们的菜里也有藏香猪,不过被我们撕成了一小块搁在盘沿上。是我们来派镇的路上,在佛掌沙丘附近路边摊买的烟熏藏香猪,一共买了两斤,现在弄一点尝鲜,余下的准备在徒步路上吃。
很快菜就上齐了。长发女孩儿自己没吃多少,倒是一个劲儿给短头发女孩儿夹菜。两人亲热地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完全无视同桌还有两位刚刚给她们让过座位的大叔存在。
老黄显然不甘心自己被美女的视线抹零。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直接拉低他智商的问题:“你们是一起过来旅游的?”
我瞧一眼老黄那满脸谄媚的笑,很无语。找美女搭讪也要过过脑好吧,问的问题能不能有品味有情趣一点,多少体现一下我们的素质和涵养?你问这种问题,人家只会对你翻白眼的好不好?
果然,长发女孩儿似笑非笑地看了老黄一眼,没有答话。
短发女孩儿则说了一句:“我们才刚刚认识。”
老黄才不管人家怎么看,接着说:“呵呵,我看你们俩倒像一对姐妹似的。”
短发女孩儿说:“谁说不是呢,其实苏苏是我在网上请的向导,本地人。我们今天早上才在林芝见第一面,就觉得熟得不得了,一见如故。“她扭头问长发女孩,“苏苏,你说是吧?”
那个被喊作苏苏的长发女孩儿就笑:“是啦是啦,我们前生是姐妹好不啦?”
短发女孩儿就讲,她姓张,湖南长沙人,是一名幼儿园教师,与闺蜜约好利用暑假一起到西藏旅游,事先在网上订了苏苏的车,由苏苏负责她们在藏期间的交通保障兼导游。不料闺蜜在出发前最后一分钟变卦不来了。她的父母不同意,说去西藏太危险,有高反,紫外线强,会把人晒成黑炭。小张恨得牙痒痒,发誓与闺蜜断交。她一个人从长沙到成都,又从成都坐飞机到林芝,在机场与接机的苏苏会面后,直接到了派镇。派镇是她此次旅行的第一站。
至于苏苏,年龄较小张稍长,上海人。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很不错的民营企业工作。前年她到西藏旅游,被西藏的人文和自然景观吸引,就辞了工作,在西藏待下来。她买了一辆车,在网上注册了一个账户,专门为来藏旅游的客人开车、当导游。这两年她走遍了西藏各地,既赚钱,又观光,可谓两全其美。至于将来,苏苏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可能到一定年龄就回上海,也可能在西藏待到永久。她笑自己中西藏的“毒”太深了。
老黄也是被西藏这枚“毒药”毒得不能自拔之人,听了两个女孩儿的故事,为她们的执着和勇气感染,不免惺惺相惜。他问小张,接下来你还想去哪里?小张说,准备去拉萨、纳木错、羊卓雍措,还有沿318国道一直到中尼边境。
想不想徒步去墨脱?老黄又问。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显然是别有用心。
这个……小张迟疑了,就像本来播放流畅的磁带突然卡了壳。小姑娘只是打算坐着车游西藏,徒步?她真的没想过,既没有心理的准备,更没有体能的储备。
那边,山东大汉粗大的嗓音再次敲击我们的耳膜。只听那位第七次到派镇的家伙在侃侃而谈:“前六次,我有三次是徒步墨脱,最早是2003年,跟现如今在汗密开客栈的曾眼镜一起走的。对,就是那家四海客栈,上过中央电视台的。我跟曾眼镜是哥们。另外三次是骑摩托进藏,每次线路都不一样,川藏线、青藏线、新藏线各走了一遍,我为了看南迦巴瓦专门跑到派镇来。这次跟你们一起自驾走滇藏线,就是第七次了。看不看得到南迦巴瓦还真不好说。反正我就是跟它没有缘分,我认命了。见或不见,我们只在这里待一天,明天开车去珠峰,去冈仁波齐!”
我注意到小张在听这一番话时表情的变化。先是不经意地听,后是侧耳倾听,脸上的敬佩、崇拜之情也愈来愈浓厚,当那人说到要去珠峰、去冈仁波齐时,小张的眼里开始放光。她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大叔,我也想去珠峰,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她不等人家答应,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全然打乱了老黄的如意算盘,让他意图“拐带”小女孩的计划岌岌可危,眼看就要付之东流。苏苏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急忙对苏苏说:“你看看她,太意气用事了,赶紧拉住她。”
苏苏莞尔一笑,说:“她是客人,我得听她的啊。”说罢紧随小张而去,丢下老黄在这边傻了一样。
良久,老黄叹口气说:“旅行的意义就在于遭遇一次惊心动魄的艳遇,你看,多好的机会,就这样飞了!”
我笑:“你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真给你机会,你敢么?”
“呵呵,那我得考虑考虑,且你得给我一个考虑的时限。”
“多久?”
“我想,应该是一万年吧。”老黄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