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丙中洛距离察瓦龙85公里,沿途要经过石门关、雾里村、朝红桥、秋那桶,然后纵穿长达65公里的那恰洛峡谷。这一段是怒江大峡谷的精华。
从重丁教堂出来,继续刚才的下坡。道路顺着江流左拐右拐,弯多路窄,我们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车速,不敢有丝毫马虎。骑了两三公里,前方出现一个近九十度的急拐弯,领头的徐祥忠打个手势,提示大家要加倍小心。手势依次向后面传递,每个人都捏紧刹车,把速度压得更低。转过弯,一股挟裹着水汽的强劲大风猛地向我们袭来,同时天色一暗,有泰山压顶之感。抬头望去,只见两道绝壁拔地而起,兀然立于眼前。这绝壁分列于江的左右,夹岸而立,高耸入云,形如一扇打开的巨型石门,阴天蔽日。江水从“石门”间喷涌而出,奔泻而下,发出轰隆隆怒吼,其状也雄伟,其势也磅礴。
我恍然大悟,这便是石门关了。
在牛老师家喝“三杯酒”的那个晚上,他曾向我提到石门关。在牛老师的讲述里,石门关不仅雄伟高大,还很神秘。他说,每年五六月,丙中洛的天气转暖,便时常有数条颜色各异的大蟒蛇爬出山洞,盘桓在石门关口晒太阳。当地怒族人将这些大蟒蛇称作“龙”。为镇住这些“龙”以免其伤人,怒族人在石门关的摩岩上刻下藏传佛教经文。此刻,我们立于关下,抬头仰望,还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经文。只是不知,面对这如刀削斧劈、垂直挺立的石壁,人们是如何攀援而上,又是如何一笔一划刻下如此精美的文字的呢?
石门关内无阳光,风疾劲,阴冷。我们不敢久作停留,赶紧上车逃离此境,奔向阳光。
再往前,江水少见的平缓起来,就像一个急于赶路的人,再急再忙,也有放慢脚步适当休整的时候。江对面的碧罗雪山长满阔叶林树木,密密匝匝,满眼翠绿。山脚下,大地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如美女的裙琚袅袅娜娜地铺陈到江边,形成一块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扇形坝子。坝子上除了草场,就是满园的青稞,泼洒出一片浓绿。蜿蜒的小溪在田间欢快地流淌,草场上开着一蓬蓬不知名的小花,黄、蓝,红、紫,绝不以花小而自怜,都抖擞了精神,任性自由地开放。还有矮个子的桃树,顶着硕大的树冠,或三五一丛,或遗世独立,和着那小花儿一起,心甘情愿地做了这一大片绿色风景的点缀。田块间、草场上、小溪旁、绿荫下,散落着10来间以木柱作支撑、用黑色石片覆顶的木楞房,小巧、精致,每一间都像搭建在绿色地毯上的积木。阳光就像一位高明的魔术师,带给每一片色彩不同的浓淡、明暗、冷暖,赋于它们灵魂,使色彩变得丰富而有韵味。袅袅云雾或漂浮在山间,或流连于屋顶,婀娜多姿,变幻出不同形态。于是这村庄有了一个沾满仙气且灵动的名字,叫做雾里。
关于雾里村,有个有趣的故事。说上帝与雾里村的人打了个赌,如果他输了就与雾里人交换住处。结果上帝输了。雾里村的人搬到天堂后,才发现上帝是故意输的。
从石门关到雾里这一段景致太美,别说是步移景异,就是站在原地,换个角度也显出不同的风景。老黄禁不住诱惑,“好摄”的毛病又犯了,拉着我陪他照相,结果就与队伍拉开了距离。
二
徐祥忠他们在朝红桥等我和老黄。朝红桥有两座。一老一新,都是悬索吊桥。老桥已经破败不堪,桥面铺设的木板有的不见了踪影,“幸存”的也大都腐烂了,还有几块悬在桥面上摇摇欲坠。它是茶马古道的遗存,所以尽管已经不堪其用,人们还是不舍得拆除,用它来保留一份记忆。新桥紧挨着老桥,体量比老桥大,桥面铺的是钢板,可以走汽车。
站在桥的这头望过去,隐约可见对岸离江面数十米高的山崖上有一道长长的“刻痕”,从老桥的桥头一直往雾里村的方向延伸,就像给山体打了一道箍。徐祥忠他们感到好奇,站在江边研究。讨论来讨论去终没个结果。等我和老黄一到,田文超早已耐不住性子,说:“莫穷研究,过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徐祥忠就笑:“文超兄说得有道理。刚才只是因为等团长和老黄等得无聊,拿这个混点呢!”
过了桥,走到“刻痕”跟前一看,都哑然失笑。这哪是什么刻痕啊,分明是一条通往雾里村的狭窄栈道。这条道是硬生生在山崖上凿出来的,宽只一米左右,高约两米,细长细长,故从远处看来,就像是在高大山体上刻出的一条印痕。在这条路的路口,立着一个石碑,标明它就是曾经的茶马古栈道。
这条高悬于江面的古栈道,连同古朝红桥一起,构成丙中洛至察隅一线茶马古道的“控制性工程”,是南来北往的商贾行旅必经之地。尽管当初的开凿者极力想把路基凿得平整一些,但终究是用最原始、最简陋的工具在岩石上作业,加上岁月的侵蚀,坑坑洼洼是难免的。走到路基突起的地方,身材高大者必须弯腰躬身通过,否则,就会碰到头顶的岩石。有的路面还长着青苔,湿滑无比,临江一侧没有护栏,稍不注意即坠入滚滚江流。我们难以想象,赶着骡马行走在这样一条栈道上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时至今日,古栈道仍在发挥着作用,是进出雾里村最便捷的道路。原来,在丙中洛至察瓦龙的沿江毛坯路修建之前,茶马古道的大致走向是由丙中洛出石门关,过朝红桥右转经古栈道到雾里村,然后沿着骡马道翻山越岭到秋那桶,再到察瓦龙。那时的雾里村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小小驿站。现如今,人们过朝红桥后左转,沿着江边的毛坯路直接去了察瓦龙。虽然道路依旧难行,但比起山间的骡马道,那是天差地别了。这样,雾里村就被主道抛开,偏居一隅。山上去往秋那桶的骡马道也逐渐废弃,进出雾里村就主要靠古栈道了。这是雾里村的不幸,也是雾里村的大幸。它从此远离了喧嚣,成就了自己的淡泊宁静之美。
离开朝红桥和茶马古栈道,再向前10来公里,就应该是秋那桶。据网上介绍,秋那桶是一个古朴、原始的村落,景致极美,建有丙中洛地区第一座天主教教堂。在我制作的骑行计划里,本是要在秋那桶住宿一晚的,后来因为行程改变,住在了丙中洛。但美景不可错过,所以我们对于秋那桶,还是充满期待。
然而,我们只在路边看到一个秋那桶的路牌,始终不见秋那桶的倩影。正疑惑着,恰有一支骑摩托的驴友团队经过,一打听,才知道秋那桶并不在怒江边,而是在山上。要去秋那桶,还得爬三四公里山路。他们说,秋那桶现在萧条得很,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
这让我想到了知子罗。毫无疑问,秋那桶与知子罗一样,是一个被新建的怒江公路改变命运的地方。
同时,一个疑问在我心头升腾而起。那就是,在这怒江峡谷,古时的人们为什么要把村庄乃至知子罗这类重要的城镇建在远离江面的高山上,而不是像我们惯常了解的那样,临水而居?
我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征询大家的高见。
田文超出生在山区,多少了解一些山里的情况。他看了看脚下汹涌昏黄的怒江水,说,你们看看这怒江就知道了。平原地区的人之所以逐水而居,是因为水边交通便利、取水方便。而在这里,怒江不能通航,甚至无法摆渡,所以水不仅不能发挥交通作用,反而成了屏障。水里泥沙又多,特别是在这雨季,完全是黄的,根本不能饮用。山上就不一样了,那里有取之不尽的清澈的溪水和山泉,所以只要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台地,人们当然愿意在那里生活了。
蔡老师点点头说,文超老弟说得有道理,水是生命之源,当然哪里用水方便就住在哪里了。
徐祥忠也同意田文超和蔡老师的分析,他进一步补充道,还有一点,不管是城镇还是村落的形成,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在传统工具时期,从山脊探出一条骡马道来,无疑比在江边谷地开凿道路容易得多,所以我们看到怒江峡谷的古道都是在山上穿行。所谓古道长亭,有了道路,人们自然地就逐渐聚集在一起,形成村庄和集镇。
老黄则从宗教角度进行解释。他说,怒江地区的原始宗教相信万物有灵。他们认为,住得越高越接近天上的神灵。这也该是当初他们将村庄建在山上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短时间内竟给我的问题找到三四个答案,且听上去都还有些道理,一时让我叹服不已。
从朝红桥开始,就在修路。很多地方道路被挖开,或被施工车辆碾压得面目全非。道路高出江面数十乃至上百米,窄处不容会车,险自不用说,路还烂,这样的骑行简直无异于在悬崖边跳芭蕾,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小心谨慎。蔡老师就不住地抱怨。我知道后面察瓦龙至察隅间的路况更糟糕,便笑道,过两天,再想要这样的“好路”,恐怕是求之而不得呢!
田文超却表现得异常神勇,每一个烂坡都是冲上去的。冲到坡顶,就回头给我们拍照,看着我们登坡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
进入那恰洛峡谷后,路况逐渐好起来,有一段甚至是崭新的柏油路。欢声笑语重新回到我们的队伍,而这一段绝美的峡谷风光,更令我们如醉如痴。
在这样一条幽深的峡谷里,有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奔腾的江水,壁立的山峰,茂密的森林,缭绕的云雾,奇异的怪石,绚丽的花朵,飞流的瀑布,轻淌的小溪,清新的空气,怡人的气候……可以说不是天堂胜似天堂。我极力想把这一幅幅美景述诸笔端,可惜力有不逮,我只是傻傻地想,上帝实在是太过钟情于此地,所以,他在创造这个峡谷时,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经典最美好的创意都安置在了这里。
三
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有多远?
我想说,只有一条隧道的距离。
我们一路沿那恰洛峡谷骑行,经那恰洛吊桥、滇藏界,过老虎嘴,前面就是一个洞口狭小的黑咕隆咚的隧道。隧道不长,只有300米左右,里面阴风阵阵,寒气逼人。穿过这个隧道,就进入察瓦龙乡。
以此为分割,隧道前后的风光迥然不同:峡谷由幽深变得开阔。两岸山上的巨石换作了风化的碎石。葱郁浓密的树木变成了稀疏矮小的灌木。满眼的碧绿成了灰黑。柔和的阳光转为凌厉,热浪滚滚。路旁,时不时会有仙人掌映入眼帘。
仙人掌的出现是一个典型的标志。它表明我们已经由亚热带温暖湿润地区转入亚热带干旱地区——事实上,察瓦龙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干燥炎热的河谷”。
我在写作这篇文稿时,多次将“干燥炎热的河谷”写成“湿润炎热的河谷”。因为凭我的经验,河谷地带怎么可能干燥呢?即便热,也该如我的家乡武汉一样,是那种桑拿式的湿热吧?后来请教一位地理学家,方知就里。原来,察瓦龙地区受高山夹峙,巍峨的山岭一方面阻隔了湿润空气的进入,在峡谷里形成一个巨大的雨影区;另一方面,过山气流在背风面下沉时,又形成“焚风效应”,将峡谷里原有的水气统统带走,于是,本应湿热的河谷变成了干热河谷。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骑行状态迅速由观赏休闲模式转为单调苦熬模式。火辣辣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碎石路面坑洼不平,大坡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都感到身体的承受力已近极限,濒临崩溃的边缘。
一个叫做“松塔”的村子救了我们。松塔村无松无塔,却有青松一样的情怀、佛塔一样的慈悲。它把我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布施给我们一片清凉,还有水和中餐。
那森大叔是个敦厚和蔼的好人。他家的副食店就开在村口,临近中午,他站在副食店门口往地上浇水。水一接触到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蒸发掉了。察瓦龙的太阳太毒了,把地面的石子晒成灰,一阵热风吹过,纷纷扬扬到处都是,迷人眼,还给他家的桌几铺上一层“霜”。他浇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浇透了地面,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他一扭头看到了歪歪斜斜骑行的我们。他好看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们就这样被那森大叔迎进了他家的副食店。店内店外恍若两个季节,很阴凉。疲劳狼狈的人是不讲面子不讲礼节的,我们把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沙发椅上,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惟愿与君永相伴,予我千金也不换。那森大叔端出一壶酥油茶,招呼道:“远方的客人,来,喝点茶。”那茶可是真香啊,浓郁扑鼻。我们挣扎着爬起来,端起碗就喝。玉露入口,甘爽绵长,身上的疲乏劲儿就消了一多半。
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想吃东西。骑行路上的中餐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能是方便面填肚。我到那森大叔的柜台里转了一圈,决定奢侈一把,在方便面之外另加了火腿肠和啤酒。大家显然是饿极了,风卷残云般把到手的食物消灭得一干二净。吃饱喝足后,仍不想动,又躺下来继续休息。
田文超躺着还不安神,嘴里不停念叨,团长,求求你了,就在村里找个地方住下吧,中午太阳大,真不想骑了。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能够接受田文超的建议就好了。或许,后面的一切都将不一样。
可在当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坚持要骑完当天的路程。我就是这样一个一旦确定了计划绝不肯轻易改变的人,这凸显出我的不够机动灵活,不懂权衡利弊,不善便宜变通。我就像一个催命鬼,把大家从沙发椅上一一拽起来,一个劲儿喊,出发!出发!
重新出发的队伍,不再是早上那支威武之师,没有豪情,没有斗志,精神萎靡,就如一群从战场上溃退的残兵败将。
此时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正猛。碎石路上,仿佛可以看得到被太阳点着的烈焰,明晃晃耀眼。整个峡谷地带,目力所及一片荒凉寂静,似乎已无生命迹象。唯有我们这个五人骑行团队,在望不到尽头的坡路上挣扎前行。
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进隧道之前的老虎嘴。老虎嘴大约是高山峡谷地区最常见的景观了。大体是山道的上端突起一块巨石或崖檐,形如张开的虎口,故此得名。那恰洛峡谷的老虎嘴非常形象。山道上方的崖檐呈圆弧形,略略有些下倾,极像虎头,崖檐的前端又下垂几根尖石,如虎之齿牙,远远望去,真如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下山猛虎。老虎嘴与隧道咫尺之遥。我就想,这隧道大约是老虎的咽喉吧?那么,我们是被吞进虎嘴,经过咽喉,现在来到老虎的腹腔了。不错,也只有老虎的腹内才会这样的如地狱般恐怖吧?
如此说来,我们虽不是神通广大的孙行者,却钻进了“老虎”的“腹内”骑行。呵呵,我们过老虎嘴时还曾在那里做拿大顶、双腿腾跳、单手支撑等动作,变着花样拍照,真的是不知死活啊……这样想着,我不觉自嘲地苦笑。
队伍很快离散开来。徐祥忠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我和蔡老师远远地跟着。身后,看不见老黄和田文超。
我有些担心田文超。河谷里太阳之毒辣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田文超又最惧怕在大太阳下骑行,他能不能坚持,会不会中暑?有心给他打电话,可是,路上没有一处遮阴的地方。骑车还能感受到一丝儿风,停下来让太阳烘烤,我也无法忍受啊!只好骑骑再说。终于看见路边停靠了一辆施工的卡车,投下一道窄窄的仅够立足的阴影,我大喜过望,一拐车头急奔过去。一只流浪狗正百无聊奈地躺在阴地里乘凉,见我走近它,“腾”地一下站起来,弓起身子,低声喘吠着,瞪大了眼睛盯住我,唯恐我抢了它的“避暑胜地”。我其实比它更害怕,这家伙万一真犯起急来,谁能抵挡得住呢?我于是满脸堆笑地望着它,小心翼翼地靠近车身,尽量离它远一点。意思是我也是可怜的躲阴之人,你歇车之头,我站车之尾,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那狗还算良善之辈,见我并没有侵占它的地盘取而代之的意思,便不再理我,安心地躺下身子闭目养神。
打了几遍田文超的电话没打通。给老黄打。打了两遍,接通了。
“团长,啥事儿?”电话那一头,老黄微微有些喘气。我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得到太阳火焰的热度。
“你们到哪里了,怎么没跟上来?”我问。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是什么地方?”老黄说,“我还好。文超兄膝盖旧伤复发了,加上天热,有点小麻烦。不过团长放心,我们一定会跟上来的。”
“膝盖旧伤复发?”我一皱眉头,“怎么会这样?”
“他上午遇坡就冲,拼得太狠了。”老黄说。
“屋漏偏逢连阴雨,这可麻烦了!”我内心有些焦躁。
“放心吧团长,我陪着文超兄。我们一定会平安到达察瓦龙,绝不拖队伍后腿!”老黄坚定地说。
“那好,你们也别太勉强,不行的话搭个车。”我叮嘱道。
挂掉电话,我越发感到不安。田文超的旧伤复发是个大问题。虽然在电话里提醒他们要搭车,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话就是扯淡。自早上出发到现在,我们沿途就没有看见几辆汽车驶过。骑自行车的?对不起,从六库至今,一个都没见!
看来,我必须尽快赶到察瓦龙,找到车子回头来接他们!
四
你见过高空抛物么?好好地走在路上,冷不丁从楼上丢下一样东西,或是一包垃圾,或是一件旧物,甚或是一块砖头、一个花盆。运气好的,这些物件掉到人的身边,吓人一跳;运气不好的,直接被砸中,非死即伤——这是城里那些缺乏公共道德的人制造的祸端。
在丙察察线,高空抛物随处可见——这不是人为的,而是自然现象;抛下的也不是垃圾之类软绵绵的东西,而是块块结实、个个要命的石头。大的石头重达数十吨,能把路面砸个坑;小的石头或如鹅卵,或似弹珠,像下雨一样,哗啦啦让人无处可躲。
丙察察线最疯狂的高空抛物地段是离察瓦龙10公里左右的大流沙。
据说,每日午后,大流沙地带便会刮起大风,一时间愁云惨雾,飞沙走石,好似妖怪来袭。“云”开“雾”散后,路面一片狼藉。
道路因此中断更是常有的事情。
仅以2018年8月为例,在我的朋友圈里这样的事情就报道了两次。
8月15日,准备到武汉大学报到的察瓦龙籍大三年级学生次仁扎贡,坐车行至大流沙时,恰遇大流沙发威,道路阻隔,只好返回。三天后,他才得以重新出发。
8月25日,察瓦龙乡四川客栈的老陈发微视频,三辆小轿车被困大流沙,车顶均被砸瘪变形,现场惨不忍睹。老陈说,人员伤亡情况暂不清楚。
茶马古道时期,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商旅行人,都会绕开大流沙地段。他们先滑溜索到怒江对岸,走过大流沙后,再滑溜索回来。
故有一首顺口溜这样描述大流沙:
大流沙,石流沙。
风声起,惊鹊鸦。
地动摇,天陷塌。
人入定,车整趴。
早起或能躲殃祸,
正午过后莫惹它!
五
我心急如焚。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还要找车转头去接田文超和老黄!另外,如果天黑前赶不到察瓦龙,我们自己也会面临诸多危险!
于是,我不敢有丝毫耽搁,双脚急踩,拼命往前面赶。
这下可苦了蔡老师。
长途骑行的诀窍是不追不赶,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我的急于赶路,显然打乱了蔡老师的节奏。节奏一乱,人的气息、踏频乃至精神跟着乱,结果必然是心烦意躁、胸闷气短、身心俱疲。这个时候,任你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都没用。眼下蔡老师就处于这种状态。他决定抗争,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样没命地赶什么赶?”我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察瓦龙。他又气鼓鼓地说:“能看得到天黑吗?老子不到天黑就要被你拖死!”他就像一个火药桶,早已蓄满了能量,一点即炸,当即发拽道,“老子不骑了!反正是个死,总比被你拖死强!”
我见他真生气了,赶紧赔笑道:“别总说死不死的撒,多不吉利!讲个段子给你听吧。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是一部《西游记》。有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身材,老沙的发型,还像唐僧一样絮絮叨叨。而且,离西天越来越近。你说形象不?”
蔡老师一瞪眼,没好气地说:“形象个鬼哟,你这话就吉利了?”
前方又出现一个长上坡,蔡老师叹口气从车上下来,说,你骑吧,我慢慢推上去。
我觉得推车上坡比骑还累,于是点点头,哼哧哼哧踩着踏板走了。
上到坡顶,四野一片苍茫。怒江就像一条小溪在山脚下流淌。太阳已经向西边的山峦靠近,但仍旧火热得很。路边有条小沟,沟底有些阴影,我把车停在路沿,跑到沟底乘凉。想喝口水,一摇水壶,空空如也。
忽然一阵藏歌传来,声音响彻云天,给这寂寥的山野带来生机,让我恍然记起自己还在人间。抬头看去,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歌声便是从它身上发出的。我一时好生羡慕,原来在这山间骑摩托可以如此拉风。摩托车到我跟前,一个急刹稳稳停住。骑车的是名中年男子,他关了音响问我:“你是不是武汉来的?”我点点头。他又说:“你朋友在山下的小卖部等你。”说完,不待我答话,拧开音响,一踩油门,呼地一下载着歌谣下山去了。
我愣了片刻,醒悟过来:一定是徐祥忠带的信!
这是个好消息,感觉就像长征路上的红军意外获知在陕北有一支自己的队伍一样。我高兴极了,决定不等蔡老师,先下山去与徐祥忠会合。
上山如登天,下山一溜烟。远远的看见谷底的小溪边有一座小木屋,木屋前停着一辆自行车,一个身穿骑行服的人站在车旁朝我招手。“祥忠兄,我来了!”我兴奋地高声喊叫。也就分开了两三个小时吧,却有一种历经三秋老友重逢的喜悦与激动。
骑到跟前,徐祥忠给我递上一瓶水,说:“渴了吧?快喝点。”
我咕噜噜一口把水饮尽,抹抹嘴说:“这是救命的甘露啊!一路上没有补给的地方,早就渴得嗓子冒烟了。”
徐祥忠笑一笑,指着小木屋门前的摇摇椅说:“躺一下吧,舒服。”
我躺上去,翘起二郎腿,一摇一摆的,真惬意。
徐祥忠又问田文超、老黄和蔡老师的情况,我简单说了,最后讲,蔡老师隔得不远,马上就该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蔡老师华丽丽地冲下坡来,远远地还向我们挥手致意,动作无比潇洒。
离开小卖部,又开始漫长的爬坡。所有的债都是要还的,我们现在就是还刚才那个长下坡的债。经历了近一天的爬坡骑行,人已筋疲力尽,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艰辛。尤其是蔡老师,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骑,踩不动;走,迈不开,痛不欲生。他几次说,我不走了,不走了,我要把车丢到江里去。徐祥忠一直耐心地陪着他,劝解他,给他鼓励。
终于看见大流沙了。大流沙过去不远就是察瓦龙。所以大流沙既是暗藏危机的险地,又是昭示胜利的曙光。我放下心来,知道不用走夜路了。
而更让我感到庆幸的是,眼下峡谷里一丝风儿也没有,大流沙就像一大幅扇形的灰白色帘布安静地铺在怒江右侧的山坡上,很温柔,很乖巧,一点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于是,我竟有了几分停下来欣赏它的雅兴。
这时,一辆中巴车从面前驶过。车上有人向我们挥手,一看,竟然是田文超和老黄。天可怜见,他俩竟然真的搭上了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舒爽。但我很快想到了蔡老师,连忙对着车子喊,停一停,带上蔡老师!中巴车并未不理会,加速疾驶而过。气得我直跺脚。
开始过大流沙。骑到大流沙下面,才知道所谓大流沙的“沙”其实并不是沙,而是山上的岩石风化后形成的灰白色砂石。这砂石大小形状不一,在呈70度的山坡上铺出一道高近400米,宽约500米的石瀑,可以想见,大风起时该是一副多么骇人的景象!我们看到,路面布满了砂石,而在路左侧的江中,已是积石成滩,挤窄了河道。先前以为不起风就安全了,其实,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也不时有飞石滚落,“叮叮”地敲在头盔上。我们这才亲身体验到大流沙的危险与恐怖,一刻也不敢停留,以“逃亡”的姿态加速前进,力求尽快通过。
身旁忽然不见了蔡老师。扭头一看,蔡老师停在路当中,正跟一辆摩托车对峙。
“蔡老师,快走啊!”我大声喊。
“他想撞我。”蔡老师也喊。
我只好回转去。原来,蔡老师骑着车在砂石间“扭麻花”,与迎面而来的一辆摩托车走在了同一条线上,差点撞在一起。两人都认死理,站在那里争辩是谁的过错。
“这是扯皮的地方?”我气极。
话音未落,只听“咚!咚!咚!”三声闷响,就在离我们只有十来米的地方,砸下三个拳头大的石块!
“快跑!”我大吼一声,上车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