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应村返回察瓦龙的途中,我们在扎根多琼山上遇到了大雨——丹增他们说这是徐祥忠之前喊山的报应。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山里的天气本就变幻莫测,到下午五六点钟来一场雨应该是不足为奇的吧!
我们是眼见着大雨袭来的。
当时,车队正行进在扎根多琼山的翻山路上,我和巴桑小声说着话。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沙沙”声,仿佛无数蝗虫从庄稼地里掠过。我惊疑地抬头看去,只见百余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道雨幕向我们逼近,就像手持刀刃、列队整齐的战阵迎面扑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雨幕战阵由远及近,瞬间将自己吞噬掉,却躲无处躲。
舒心的旅途由此变得恐怖起来。扎根多琼山的海拔有5000多米,本就气温极低,遇骤雨来袭,无异于雪上加霜。气温很快降至零度以下,洒落在人身上的也不再是单纯的雨滴,而是水与冰的混合物。沙土路的地面,经雨水一搅和,变成泥浆路,又湿又滑。路上没有躲雨的地方,只能冒雨向前冲。小伙子们都只穿了单衣,本就极薄的衣服淋湿后如透明的蝉翼紧紧粘在他们身上,那水与冰的混合物敲打在单衣上便与直接敲打在皮肤上没有区别。寒风在雨的助力下,像锋利的钢刀割开人的肌肤,穿过人的肌肉,在筋骨上划过,钻心地疼。他们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被雨水浸泡的脚由僵硬而麻木,只能机械地握着双柄、踏着脚板,不使车子失控。大雨迷了双眼,即便不停地用手抹,视线依旧模糊。
小伙子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骑着摩托盘旋于临崖的山路上。山里的雨都是坨子雨,这个山头暴雨倾盆,那个山头却艳阳高照。小伙子们只想尽快逃离雨区,骑行的速度甚至比来时还快,即便是转弯,也不肯减速:他们将脚往地上一垫,车身微微倾斜,哧溜一下划出一个尖角,摩托便越过弯道怒吼着冲上另一个陡坡。
我坐在巴桑的车后座上,紧张得不行。我们都不说话,巴桑在冷到极点的时候,嗓子里会发出沉闷的吼声。那声音让人心疼。我紧紧搂住巴桑的腰,他每吼一声,我就把合环的手臂再紧一紧,想借此给他一点温暖。我的内心是恐惧的,可我不敢说出来。我必须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此时此刻,我们是一体的,一损俱损。
心里正七上八下,走在最前面的丹增突然把车停下,拉着徐祥忠钻进路边的树林。巴桑松了一口气,说,总算到了,我们也去躲躲雨。我狐疑着,这里哪有躲雨的地方呢?巴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我就往树林里跑。进去一看,心中大喜,原来真是别有洞天啊。
这是一个由数株大榕树围成的绿色“榕洞”,榕树的枝叶密密匝匝相互交错在一起,外面大雨倾盆,里面却只有零星的雨点渗滴下来,的确是一个避雨的好所在。树是老树,枝干粗壮且长满青苔。一种奇特的植物吸引了我们:它们似藤萝而非藤萝,如擀面杖般粗细,里面空心,外呈网状,像刚从蛇身上蜕下的皮,绿得发亮且富有质感。它们一根紧挨着一根,如珠帘般从大榕树的枝丫上垂下来,一直触到地面,把“榕洞”分割成大小不同的空间。丹增告诉我们,这种植物叫做 “土碧丝”,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尤其是雨后,更如春笋般哧溜溜长得极快,本地人常常拿它洗碗。老黄是个“戏精”,听丹增这一说,马上扯下一些,说要带回去孝敬老婆。
靠着这“榕洞”的庇护,我们躲过了雨势最大的半个小时。雨点稍小后,丹增起身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空档,我们赶紧走。这次非常顺利,很快冲出雨区。高原的天气实在是有趣,雨与非雨之间界限分明。这边地上湿淋淋,那边却是一片干爽,只空气中的湿气显出二者之间的关联。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灿烂了我们的心情。就在此时,前方不远的山道上,突然架起一道彩虹,正好落脚于峡谷两侧的山脊上,犹如连接两端的七彩桥梁,又像护卫大山的巨型拱门,我们的摩托正好从“拱门”下方穿过。这是怎样一种瑰丽景观啊,我们急忙停了车,想把这美景收入相机。可是,再回头看时,刚刚还绚烂无比的彩虹已渐渐淡去,很快消失于峡谷之间。于是,人便迷糊了,不知适才所见,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还是海市蜃楼?抑或,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晚餐是在达娃家吃的。三个小伙子私下商议好了却并未事先告诉我们,他们直接把车开到达娃家门口,我们才反应过来。问丹增是怎么回事,丹增说是达娃邀请的。再看达娃,达娃只是憨厚地朝我们笑。
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心里明白,达娃这孩子心思细腻,他是要以自家的一餐饭为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向我们道歉。
我们不作任何推辞,也不把话说破,默默接受了达娃的心意。不是我们觉得达娃应该这样做,而是为了不伤害达娃心底的那份善良和纯净。
达娃家的贫困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就说住房吧,我们之前在藏区看到的房子再怎么简陋,好歹也有两层,下层养牲口,上层住人。达娃家却只是一间土石结构的单层平房,用阿嘎土打实抹平作为房顶,屋内除几张破旧的桌椅,别无长物;墙面光秃秃的,也没有任何装饰。房子的左侧有个小菜园,种些青菜、蒜、葱之类,大约就是达娃家一日三餐的主要菜蔬了。
达娃的妈妈不懂汉话,见到我们只是笑。那是一张饱经风霜但依旧自然、真诚、纯善的笑脸。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我们想进去帮忙,厨房太小,转不开身来,再说,实在也无忙可帮。
于是站在屋前的空地上看风景。正是傍晚时分,村里升起了炊烟,山下庄稼地里的青稞绿油油的,暗自攒着劲,等待金黄成熟的那一刻。回头望,我们适才走过的路已在云端。夕阳下,就在那伸手可摘白云的地方,山道蜿蜒,山道上一队模糊的身影在移动,隐约传来马铃声声,不知是晚归的牧人还是流浪的羁客?这一刻,我们都不说话,任山风吹拂我们的衣襟,任铃声悄然入耳,心生感动。我们都怀有一颗彼岸之心,时常惦记着出发的我们,都相信生活除了柴米油盐,还有别样的风景。一如眼前所见。
说起来,达娃家所处的位置颇有些神奇。他家对面的半山腰是座觉姆庙,由于达娃家地势相对较高,庙里的建筑、陈设乃至觉姆们的户外活动都尽收眼底,不时有诵经之声断续传来;觉姆庙的上头,是一个经幡阵,附近的村民每日早晨都会在那里转经;离经幡阵不远,有一个小流沙,形状颇不一般,极像莲花生大师的“莲苞帽”。这一庙、一幡、一“帽”,在达娃家对面形成一个藏传佛教“三组合”。老黄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达娃家“深有佛缘,必将得佛祖护佑,终有福报”。我们当然知道这是老黄对达娃的美好祝福。由于达娃的善良,我们都祈盼这一祝愿早日变为现实。
达娃的妈妈几乎是倾其所有把家里能够拿出来的食品都端上了桌。包括他家菜园里最新鲜的蔬菜,炒熟了平时存放着不舍得吃专门用于待客因而显得有些陈的花生和瓜子。丹增专门回了一趟家,拿来他家自酿的青稞酒(达娃家的青稞是不舍得酿酒的),这样一来,餐桌上就酒食菜品俱全,颇有些看相了。吃饭时,达娃的妈妈不上桌,站在墙的一角,双手不自然地交互搓动,脸上挂着腼腆的讨好的笑,似乎是怕菜的味道不好,或者菜品过于单一,亏待了我们。于是,她极力以她的殷勤来做些弥补:她像肩负重任的“侦察兵”,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手中的碗,我们刚一吃完,她就几步跨到桌前,伸出满是皲裂纹路的手,要给我们添饭。我们谢绝,她坚持着几乎是夺过碗去。当碗重新回到我们手上时,又是满满的……直到我们撑得直不起身来,达娃的妈妈才在巴桑和丹增的劝说下,勉强罢手,脸上,还带着深恐我们没有吃饱的歉意。
饭后,三名小伙子送我们回察瓦龙街上。从村到乡的这段路,三天里我们来来回回走过好多次了,总觉得颠簸、漫长,甚至有些恐慌。可是这一回,当我们最后一次走过的时候,心里无比安定,只是觉得,这条路,怎么如许的短。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察瓦龙乡去察隅县城。回想我们在察瓦龙乡度过的三日,充实、圆满、惬意,获取了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宝贵体验,这一切,都得益于这群可爱的藏族青年。相遇,即是缘分;相离,不说再见。若是有缘,总有那么一天,不论是西藏还是内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抑或是在辽阔圣洁的湖畔,我们终会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