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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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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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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二十三章 在山林里与王维同行

那一日,我和老黄为多雄拉山垭口的美景、奇景所惑,拿着相机跑上跑下,寻找最好的角度拍照,全然忘却了此前一路攀爬的疲劳。山上风大,在8月里也是刺骨的寒。大风吹断了悬挂经幡的绳索,经幡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被浅雪覆盖。我和老黄的来回跑动,便不可避免地踩踏到经幡上。

几乎被我们遗忘的多吉这时用一个极其平凡的动作回到我们的视线里。他跟在我们后面走,脚步很轻很小,遇到雪地里的经幡,便蹲下身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积雪,小心翼翼地把皱褶捋平,然后牵起绳索将它托至头顶,再从下面穿过。从垭口到坡顶,不到100米,散落的经幡有十多条,多吉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上面的动作,像慈祥的父亲打理襁褓里的婴儿一样耐心、细致。我们拍完照,转身要回去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同时还看到自己印在经幡上的丑陋的脚印,面颊“唰”地一下红了,摸一摸,有些发烫。

经幡是什么?是藏民们向山、河、湖、大地诸神祈福的圣物啊,它寄托着藏民们对自然万物最深厚最朴素的感情,岂容践踏?这一点常识我们是知道的啊,怎么能因为一时的忘乎所以,做出这种亵渎神圣的事情呢?看来,在我们内心深处,还是缺乏对藏族习俗的尊重。这是一个无法让人原谅的举动。换了别人,定会暴跳如雷勃然大怒大声喝止的吧?可是多吉,只是用他无声的行为影响我们,指给我们通天大道。这让我们在这个瘦弱、木讷的54岁男人面前感到羞愧。我们满怀歉意地看向多吉,多吉微微朝我们一笑,我们发现,多吉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善良与温暖。

时间悄然转过正午,不知不觉在山垭口呆了一个多小时。山谷里一阵大雾正悄然升起,并逐渐向山顶蔓延,山上的空气马上变得湿漉漉的。眼看就要下雨,我们不敢再作停留,赶紧收拾了背包下山。

下山有路。虽然这路不成形,弯弯曲曲,沟沟坎坎,但好歹能够指示方向,相比于上山的“路”,已经是“坦途”了。

不久,来到谷底的一个小平台。多吉停下来,朝四周望望,大约觉得这里安全,无滚石之虞,便坐下来,说,吃饭。

这时,我们才感到,真的有些饿了。

多吉放下小背包,掏出两张大饼、一条黑乎乎的熏肉和一瓶辣椒酱。他将大饼撕下一块自己拿着,剩余的递给我们,说:“吃!”

“我们有。”我没接多吉递过来的大饼,打开自己的背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子,掏出压缩饼干和一小袋藏香猪肉。

多吉把大饼放到我跟前,继续说:“吃!”

多吉带的青稞面饼黄灿灿、酥软软、香嫩嫩的,确实诱人呢。

可是,昨天下午谈判时,说好了要多吉“食宿自理、各不相扰”的,现在哪好意思吃多吉的东西呢?我犟着咬一口压缩饼干,坚硬得硌牙。

“吃!”多吉还是那句话。他把辣椒酱涂在大饼上,一手捏饼,一手拿熏肉。饼递进嘴里,张嘴之际,露出烤瓷般白净的牙齿,上下牙一咬合,饼就撕裂开来,出现一个月牙形的缺口。他不等饼嚼碎,又张嘴咬肉,肉有点硬,他稍稍用些力,有油从肉里溢出来,他把肉和饼搅合在一起嚼,吃相豪放,满口生香。

“这压缩饼干也不错,经饿,有营养味道好。”我把头扭向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压缩饼干被我嚼成粉末,塞在嘴里咽不下去,让腮帮子鼓成一个球。我拧开矿泉水瓶子,仰头渗一些水进口腔,屏息凝气,腮帮子左右蠕动,用了好半天总算把那些粉末咽进肚里,人,却是憋着差点窒息。

老黄比我率性,他不管那么多,拿起多吉的饼,学着多吉的样子吃起来。“嗯,真好吃!多吉,这饼是你老婆烙的吧?你老婆真能干!来,你也尝尝我们带的藏香猪,比腊肉要软和。咦,团长,你咋不吃饼?”老黄边吃边招呼每一个人,俨然成了这一餐饭的主人。

这场诱惑与反诱惑、面子与里子的拉锯战结果是这样的:我到底没能经受住烙饼的诱惑,决定为了里子放弃面子,加入到吃饼的行列。多吉带了三张饼,原本是他三天的中餐,被我们一顿吃了个精光。

吃完中餐,抬头回望山垭口,那里已经被一团浓厚的黑云笼罩,不时有白色闪电划过。多吉说:“山上下雨了,我们得抓紧赶路。”

转过一道弯,白茫茫一大片明晃晃耀眼的雪地挡住我们的去路。这里是山背阴的一面,所以五月的飞雪还没有化尽。“怎么走?没看见路啊!”我问多吉。正常情况下,人们走过雪地是会留下脚印的,可这雪里没有任何印记,我故而有此一问,同时想到汉上诗人解智伟先生的诗句:“所有回家的路/都被冬天的雪查封/如今走到哪里/都踩着痛”。多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了句“小心,滑!”便迈步走进雪地。我看见,即便是登山时敏捷迅疾的多吉,此刻也小心翼翼起来。我更是不敢大意,跟在多吉后面,试探着把脚放进雪地,一步踩实了,才抬起另一只脚。这时我才知道,所谓的雪地,并不是松软的积雪,而是厚而坚实的冻雪。这也是明明有人走过,却没在上面留下印记的原因。

等我走过了雪地,老黄才开始走。他让我帮他拍视频和照片。老黄的平衡能力比我强,走起来显得轻松多了。而且他不是规规矩矩地走,他要变换着姿势走出花样。比如,俯下身子高抬右腿,来一个冰上芭蕾的造型;或者半蹲下去,撇八字腿,做婴儿蹒跚学步状;或者盘腿席地,念经祈祷;再或者来一段杨子荣的经典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此时的老黄,更无一分沉稳之气,完全是一个嬉闹顽皮的总角少年。

接下来的行程,便十分享受了。我们一会儿徜徉于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一会儿穿行在嶙峋怪异、多姿多态的巨石阵,一会儿蹚过清冽激荡的溪流。不时可见飞瀑流泉自天而降,或如猛虎咆哮,气势恢宏,或似白练倒悬,凌空长舞。其间多有雄鹰翱翔,翠鸟啼唱,藤萝如丝,繁花似锦。

走在这样的路上,最适合吟诵王维的诗。比如,走在密林之中,空气清新饱含水汽,树上的枝叶仿佛被水洗过一般,就想到“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的诗句;而林中的空寂,又让“行踏空林落叶声”的句子自然萦上脑际,这样边走边吟,恍然间便有一种与王维同行的感觉。我似乎看见身着褠衣的王维向我们翩翩走来,面容清癯,长髯飘逸,带着和煦温暖而又沉静的笑,便如他的诗作一般空灵淡远、自然脱俗。他躬身行了礼,问我们:“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又说此间“山寂寂兮无人,又苍苍兮多木”,山川形胜,极似辋川。他挽了我们的手,与我们并肩而行。他像这山林的主人,带着我们逶迤向前,看见涧边鸟鸣,便唱“闲花满岩谷,深水映杉松。啼鸟忽临涧,归云时抱峰”;看见山间白云悠悠,唱“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看见飘落的花瓣,唱“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看见山道崎岖,又唱“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这情与景的相衬、物与我的相融,这一份恬淡闲适之美,直教人如饮甘露,心旷神怡,诚所谓 “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苏轼评王维诗画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极言其写意传神、形神兼备之妙,今日身临其境,与王维一路同行,方知苏学士点评得精当。

再往前,忽听水声雷动,转过弯一看,原来崖上降下一道瀑布,把地下冲出一个水池,池中水又顺势而下,流向一条小溪。小溪流的上面不知被谁搭了两根木头,便是一座小桥了。我们从桥上通过,被瀑布的水汽包围着,瞬间湿了衣裳。又往前不久,走出密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四周山上云烟缭绕,十余条瀑布挂在山间,齐齐轰鸣,阳光下,瀑布腾起的水气映射出一道道彩虹,煞是美丽!盆地的底部十分平整,略带斜坡,坡的上端是一片草场,野花在草场间自由开放,肆意张扬着个性,不知是野花点缀了青草,还是青草点缀了野花;坡的下端树木蒙密,树都不高,枝叶舒展着像撑开的伞。我们的贸然闯入显然打搅了这一方宁静,惊起几只飞鸟,真个是“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便听王维吟哦道:“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我听了一惊,不觉脱口而出:“先生,此诗志趣,与靖节先生何乃相类耶?”王维淡然一笑,道:“靖节即我,我即靖节。”说罢,飘然而去,只留下我们在那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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