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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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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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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七章 察瓦龙之夜

“我骑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睡觉!”蔡老师躺在察瓦龙检查站门口的长椅上喃喃自语。

我们是在天擦黑的时候到达察瓦龙检查站的。这里可以看得到察瓦龙街上的灯火。本应该一鼓作气骑到街上与老黄他们会合,可大流沙后面的一个长上坡把蔡老师彻底摧垮,到了检查站后,他把车往地上一推,瘫坐在椅子上就不动了。

此时已无需担心走夜路,我和徐祥忠便不再着急。我们理解蔡老师的状态,作为队伍里唯一一个没有骑过川藏线的队员,蔡老师今天已然是超水平发挥了。徐祥忠宽容地一笑,说:“那行,你好好歇一歇,歇够了我们再走。”

“歇够了也不走!”蔡老师不容置疑地说。

我和徐祥忠只有相视苦笑。

“老子不想说话,老子就想睡觉。”蔡老师接着说。

黑暗中一道光亮像探照灯一样直射过来,随即听到有人喊:“团长,祥忠,蔡老师,我来接你们了!”

是老黄的声音!听得我们心头一热。

就见一辆自行车“唰”地一下冲到我们跟前,骑者带动车头,做一个漂亮的漂移动作,然后车身一斜,脚点地,右手扶龙头,左手摘头盔,一张笑盈盈的脸就凑了过来。不错,正是老黄!

老黄简单向我们报告了他和田文超下午的情况。

与我通过电话后,老黄陪田文超慢慢往前骑,遇到上坡就推,遇到下坡就滑骑一阵。膝盖的伤痛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对于田文超来说,更大的麻烦还是午间的酷热和太阳的暴晒。他似乎天生对太阳的光热多一分惧怕。讲到这一点,老黄一连用了六个短语来描述田文超当时的状态:大汗淋漓。大量失水。拼命喝水。水喝干了。嗓子冒烟。生无所恋。

这样挣扎着骑了五六公里,田文超对老黄说:“兄弟,你先走吧,我在后面慢慢赶。”

“没事儿,我陪你!”老黄笑一笑说。

“那会拖累你的!”田文超道。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老黄说,“还记得那一年骑川藏线么?我的脚腱受伤了,过宗巴拉山垭口时,你一直陪着我,鼓励我,兄弟俩相互扶持,终于把车推上宗巴拉山。在山垭口,我们匍匐于地,口诵宗喀巴大师的名号,泪流满面……”

“好兄弟,什么都别说了,我们一起走!”田文超拍了拍老黄的肩膀。

当太阳即将在高黎贡山的山梁上沉没的时候,田文超和老黄来到了山谷里我们休息过的那个小卖部。他们知道,今天绝对骑不到察瓦龙了。他们决定在小卖部借宿一晚。老黄让田文超在摇摇椅上躺下休息,自己去找小卖部的主人商量。这时,随着一阵喇叭声响,一辆中巴车开过来,稳稳地停在小卖部前面。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整一天啊,除了见过几辆自驾游的小轿车驶过,哪曾见过巴士?这条路上竟然还通巴士么?这是不是上帝派来接应我们的诺亚方舟?

他俩高兴得心花怒放,一时竟忘了上车。

“啪”的一声,中巴车的门重重关上,车子也随之启动。

老黄这才醒过神来,大声喊道:“师傅,别忙走,我们要坐车。”

司机重新将门打开,说:“上来吧,正好有两个位置,每人200元。”

老黄指一指田文超说:“我不上车,您只带上他就行了。”老黄是不想留遗憾,决心要骑完全程。他估摸着,凭自己的体能,后面加快点速度,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察瓦龙。

司机却不答应,说:“要就两人全带上,要就都不带,你们想好了。”边说边发动车子。老黄叹口气,只好和老田一起上了车。

在大流沙前与我们相遇的时候,他们是喊了司机请他停车的,可司机充耳不闻,不仅不减速,反而加大油门扬长而去。到察瓦龙后,老黄在老陈的四川客栈安顿好田文超,就骑着车转头找我们来了。

听罢老黄的讲述,徐祥忠深吸一口气说,真是天佑我团,不管怎样,大家总算是安全到达了。

我站在一旁仰头看着察瓦龙的星空,一句话不说。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没料到第一天的骑行竟是这般悲壮。

另一边,蔡老师有气无力地摆一摆手,闭着眼说:“老黄,你,是一个好兄弟!”

老黄走到他跟前,关切地问:“蔡老师,你怎么样?还好吧?”

蔡老师说:“老黄,好兄弟,我不好!我不想走了!”

老黄安慰道:“你看,前面不到一公里就是察瓦龙,我们推也推到了。我相信,你能行的。”

蔡老师道:“不,我不行……我太累了……一步也不想走了……”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声音渐渐变小,仿佛随时都可能睡去。

徐祥忠、老黄和我都不再说话。我们心里存着共同的想法,可怜的蔡老师,睡一会儿吧,醒来就好了。

“警察呢,警察在哪里?”谁都没料到,一直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蔡老师突然发疯一样大声喊叫起来。他半抬起身子,两只手臂胡乱挥舞。

“你喊警察干什么?”我一惊,跑过去按住蔡老师。

“我要他们开车送我去街上!”

“兄弟,你好好休息,别闹了!人家是边防警察,怎么可能开车送你?”我在蔡老师身边坐下。

“我不管,我就要他们送!”

一名年轻警察听到喧哗声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徐祥忠上前解释:“警察同志,对不起,我们一位团友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下。”

边防警察没理会徐祥忠,径直走到蔡老师跟前,问:“你怎么啦?”

“我受伤了,我疲惫不堪,生不如死!我要你们开车送我!”蔡老师有些耍赖。

边防警察看了看蔡老师的状况,为难地说:“我们现在不出任务,否则的话,顺便带你一下也不是不行。”

蔡老师就歇斯底里地吼:“那你们也得送!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有困难了,你们警察就得帮!”

边防警察不说话,转身回营房。

我们赶紧劝蔡老师不要闹。我还威胁他,你再乱来,人家送你一个扰乱公务的罪名,可不是玩的。

只是,蔡老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儿自顾自在那里叫嚷。

隔了不久,年轻的边防警察又走出来,对蔡老师说:“好了,你就不要喊了,我们班长已经同意了,现在就送你去街上。”

边防警察承担着保家卫国的神圣职责。在我们看来,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岗位,去护送一位骑行的驴友,简直是天方夜谭。匪夷所思的是,这样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竟然被蔡老师“骗赖”骗成了,我们一时喜出望外,连声向那警察道谢。

晚上九点左右,我们这支在骑行第一天就被拖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的队伍终于在老陈的四川客栈会合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餐厅里,三四桌客人已吃得杯盘狼藉,但还在喧闹着,似乎没有收场的意思。餐厅的一角,蔡老师躺在沙发上,嘴里哼哼唧唧;另一侧的沙发上坐着田文超,他不住地用手揉膝盖。徐祥忠和老黄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等服务员点菜。丙察察线上大名鼎鼎的老陈忙得像个陀螺,不停地跑进跑出,想找他搭个话都没有机会。

我是想找老陈了解“察察线”(从察瓦龙乡到察隅县城)的最新路况。

欲走丙察察,最难在察察。难就难在它的路况每天不一样。其一,察察线几乎全程在修路,今天路是通的,说不定明天就挖断了;其二,峡谷里的天气变幻莫测,雨天泥浆路,晴日“光辉”(光灰)路;其三,泥石流、滑坡、滚石不断。

所以,行前制定丙察察骑行计划书时,我对察察一线最没有底。有骑友讲到,途中某处修桥,自行车需用拉索吊上去;又有骑友讲到,某处桥梁被山洪冲毁,需扛着车从山脊上绕道而行。总之无比艰难。我只能作最坏的打算。而这一实情我没有向队友们言明,怕影响大家的斗志,更怕大家畏难不行。当然我也有过暗示。比如,田文超曾提出想骑摩托走丙察察,我就说了一句,从察瓦龙到察隅县城目前根本不能通车,所谓的骑摩托、自驾,都是扯淡。

故此,察察线成为我最大的心结。近两天路况究竟如何?我急于找老陈问清楚。

好不容易扯住老陈,刚一开口,老陈迎头向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看你们的状况,还是打消骑察察线的念头吧!”

“可是……”我想解释。

“这样吧,你们先商量。我还有点事情。等下与你们细谈。”老陈打断我的话,转身又到里间忙去了。

我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一眼伤残的田文超、崩溃的蔡老师,想着老陈的话,若有所思。

回到桌前,我问徐祥忠和老黄,接下来怎么办?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必须坚持,只能坚持。”老黄回答得很干脆。

徐祥忠沉默不语。

在此之前,他与田文超有过一番对话。

那是在我四处找老陈的时候,田文超把徐祥忠喊到身边,问徐祥忠对下面的行程有什么打算。

徐祥忠说,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想尽量走完全程。

田文超就说,我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在单位是骨干,在家里是顶梁柱。我们身上肩负着很重的责任。所以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行、量力而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某种承诺去拼命,去冒险。真的不值得。人啊,要学会权衡,懂得放弃。

田文超这番话推心置腹,讲得很动情,对徐祥忠产生很强的心理冲击。他是认同田文超的想法的。正因为如此,这以后,田文超的话时不时在他脑海里闪现,成为他心里的执念。

但在当时,在田文超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期盼得到徐祥忠的支持和响应的时候,徐祥忠选择了沉默。他拍一拍田文超的肩膀,无声地离开。

现在面对我的提问,徐祥忠沉思良久,才缓缓地、字斟句酌地说:“听自驾的朋友讲,前方道路泥泞,很不好走。我的膝盖也隐隐作痛。蔡老师、田文超的状态都不好。继续前行确实困难重重……不过,我听团长的安排。”

“自驾的朋友?你是说有人开车从察隅方向过来了?”我激动地问。与徐祥忠的顾虑重重相比,我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反倒心中一喜。

“是的,就是那边几桌客人,其中还有一批是武汉的。刚才我们简单聊了一下。”徐祥忠说。

“太好了!”我一拍大腿,呵呵笑道,“察察线能够走汽车,那走自行车就更没有问题了。看来,实际路况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啊!”

我于是下定了决心,要继续前进。当然,田文超和蔡老师的状况不能不考虑。大家结伴出行,我必须保证每一名团友的安全,必须给每一个人合适的交待。

“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沉吟片刻,我征询地说道,“记得前天从贡山县城出来的时候,田文超曾提出要去独龙江。为今之计,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让田文超和蔡老师从这里转回贡山去独龙江。我们三个人按计划完成余下的骑程。”

老黄很简单,只要是说往前走他都赞成,所以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意见。徐祥忠愣了愣,默默地点点头。

吃饭时,我将我们三人商量的意见告诉了田文超和蔡老师。“你们看怎么样?”我问。

“行,返回去才是正道。”老田马上答应,“不仅是我和蔡老师回去,我建议你们也一起回去。”老田一张嘴就要滔滔不绝,把他刚才对徐祥忠说的那一番高论又全盘搬出。

我摆摆手止住了田文超,转头问蔡老师:“你的想法呢?”

蔡老师有些犹豫。他哭丧着脸说:“往前估计有困难。可就这样回去,我又不甘心。我要去拉萨,这是我的梦想。”

蔡老师的神情让大家感到于心不忍。尤其是我,有一种中途抛弃朋友的罪恶感。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感情代替不了理智。我们只能耐心地做蔡老师的工作。好说歹说之下,蔡老师总算勉强答应了。

这一顿饭,在沉闷中草草收场。

夜里,察瓦龙停电了,察瓦龙街上唯一的一个电信基站便也停止了工作,原本就时有时无、若有若无的手机信号完全消失。四川客栈隔壁的一家歌厅里不知哪些人在唱歌,鬼哭狼嚎,到后半夜还不休不止。老陈家自己发的电带不动空调,临时搬了台电风扇到房间,只是,电风扇像拉磨的懒驴一样慢悠悠转动,根本无法消暑。成群的蚊子嗡嗡叫着,对我们狂轰滥炸。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2014年骑行川藏线的画面。那一年,从未有过长途骑行经验的田文超、田文超的儿子小田、我儿子小一休以及老黄随我和徐祥忠走上川藏线,小田更是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连时差都没来得及倒。骑行第一天,小田屁股受伤,磨得血肉模糊;第二天,徐祥忠车胎爆裂,狼狈不堪;第三天,田文超下二郎山时意外摔车,险象环生;第四天,田文超膝盖旧伤复发,疼痛难忍;第五天,小一休在折多塘身患感冒,一夜不眠;第七天,剪子弯山遇大暴雨,电闪雷鸣导致失忆;第十天,过宗巴拉山老黄脚腱拉伤,龇牙咧嘴;第十二天,爬觉巴山爬得让人崩溃……我们一共翻过了14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动辄是二十乃至三十多公里的连续上坡……那一次骑行,哪一天没有意外发生?哪一天不是在挣扎与困境中行进?哪一天不经历灵与肉、血与火、天堂与炼狱的考验?然而,面对这一切,从未想过退缩,更不曾有过放弃,心里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向前进向前进,向着拉萨前进!不论头一天多苦多累,只要经过一夜的休整,次日早起的我们都能够满血复活,仿佛在心里升起了一轮太阳,幻化出一个全新的自我,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敞亮快乐,那样的无惧无畏,敢于藐视一切艰难险阻!我不禁扪心自问,眼下遇到的困难真的是不可克服的么,还是相较于2014年的我们,差了点什么?

后来我知道,那一晚不仅是我,老黄、徐祥忠、田文超还有蔡老师,他们也都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老黄想到了一件事情。在丙中洛装车的时候,他手腕上的佛珠链无缘无故断了,散落一地。老黄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敢声张,悄悄拾起链珠。在武汉话里,“掉链子”是个贬义词,指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跟不上趟,或者出现重大失误。那么,佛珠链的散落到底预示着什么,又会在哪里得到应验?从那时起,这个形如“魔咒”的问题便时常萦绕在他脑际,挥之不去。他不知道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何时掉下,只能独自承受这一份煎熬。现在好了,田文超和蔡老师的折返让他在感到不舍的同时,心里也释然了。看来,掉链子是应验在他们两人身上了。

徐祥忠一直半梦半醒。他梦见自己身边躺了个女子。女子赤身裸体背对着他,身材窈窕,体态婀娜,可是后背上青紫一块、猩红一块,长满红斑狼疮,有的地方结了痂,有的地方流着脓,见之令人作呕。他想避开这女子,可是身体像被定住一样,怎么也动不了。他急得要喊叫出来。这时,女子慵懒地翻过身来,他看见一张仙女般倾国倾城的面孔,还有雪白细嫩的肌肤,莲藕般的玉臂,像挂钟一样吊在胸前的双乳,他一时呆住了。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去抚摸,那女子却睁开了眼,一双妙目挑逗地看着他。他浑身一激灵,陡然醒来,再也没有半分睡意。

田文超虽然下了决心要返回去,可真要丢下大家,到底还是不舍。他其实是一个性格刚强坚定执着的人,但他冷静理智,绝不莽撞行事。他明白自身肩负的责任,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是一个拥有300余名职工的企业的老板。这其中任何一种身份都不容他有一丝半点闪失。他真心希望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责任意识,能够听从他的劝告,同他一起返回。他没能说服大家,为此深深自责并替同伴们担忧。

蔡老师内心里十分纠结。他根本不愿中途退却。退却,就是当逃兵,这让他感到羞愧和耻辱。他更不愿意离开这个集体,离开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无所依凭。他想去拉萨,感受那一份神秘、圣洁、壮美和虔诚。但他又不愿拖队伍的后腿。他很无助,也很无奈。便是在这一晚,一个小小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萌发、滋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接田文超和蔡老师的车子就到了。是一辆越野车,头天晚上老陈帮着联系的,每人500元。

没有特别的分别仪式,似乎也无心多说什么,我们只是默默地帮田文超和蔡老师把自行车放到车顶,默默地看着他们上车,默默地看着车子发动、离去。可是,就在那车渐行渐远,小到只有一个黑点时,一首词蓦然涌上心头:“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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