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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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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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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一十二章 丹增家的亲戚

从塘堆拉山垭口开始,我们离开转山路,从九点钟位置向右横切,翻过扎根多琼山进入中心位置的卡瓦格博西坡,那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甲应村。

巴桑在塘堆拉山垭口的表现让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路上便与他攀谈起来。巴桑今年23岁,谈了个女朋友,准备年底结婚。他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书了,对此,巴桑颇为后悔,说当时不懂事,家里不是没有条件,就是自己不喜欢读书,现在明白了读书的好处,已经晚了。他打算买一部面包车,将来跑旅游。察瓦龙到察隅的公路明年就贯通了,乡里也打算修建一条到甲应的旅游公路。“到那时,到我们这里来旅游的人一定多。”巴桑高兴地说着,对未来满怀憧憬。

“真好。我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有着无穷无尽的机会,只要自己肯努力肯吃苦,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鼓励他。

“老年人可不这样想,他们认为搞旅游开发会破坏环境,让人心变坏,更会惹恼山神。”巴桑说。

“那要看怎么开发,开发到什么程度了。”我说,“开发的前提应该是保护好生态环境和历史文化传承。”

“说到环境确实令人担忧。”巴桑说。他指一指山上的草场,“您看,这草看上去绿油油的一片,很美吧?其实也就是表面薄薄的一层,底下就是砂石子了,手一抓一个坑,连续下几天雨,就冲没了。您再看山下那片树林,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扭头朝山下看。那哪是什么树林啊,满山光秃秃的全是树干和枝丫,像猛志常在的刑天的干戟一根根杵在地上,直刺蓝天,显出几分孤傲与悲壮。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森林大火,把满山的树都烧死了。眼前的枯树干,就是那场大火留下来的。十年啊,这山都没有缓过劲来!”巴桑摇摇头,加大油门去追赶丹增他们。

继续爬坡。随着海拔的升高,气温逐渐降低,风儿也料峭起来,吹在身上让人骨子里生疼。巴桑穿得很单薄,又没戴手套,我坐在后面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在哆嗦。

转过两道弯,是一大片高原牧场。天蓝蓝,草青青,十几头牛在草场上悠闲地玩耍,时而埋头吃草,时而仰天望日,时而相互追逐嬉戏。草场中间搭着一个白色帐篷,青烟在帐篷的顶部扶摇直上,消散于天空。丹增离开正路,穿过草场向帐篷驶去。巴桑紧随其后也跟了过去。

帐篷里住着两位老人,丹增喊他们爷爷、姨奶奶。丹增的爷爷身材魁梧,满头银发,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很足,举手投足干脆麻利,颇有些军人的风范;姨奶奶头发花白,头上盘着绿松石的饰品,背驼得厉害,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帐篷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地铺、一个小柜子、一个摆着碗盆的木架和一个火炉,另外,角落里堆着些杂物。炉中的火烧得正旺,丹增冲进帐篷把手伸到火炉前烤,嘴里喊好冷好冷。姨奶奶找出一件藏袍给丹增裹上,两人用藏语说着什么,丹增就嘿嘿地笑,而姨奶奶仰起头一脸慈祥地看着他。丹增的爷爷会几句简单的汉语,他拿出几个小白碗,倒酥油茶给我们喝。奶白色的酥油茶从壶里流泻入碗,热气腾腾,黏黏的浓得化不开。我们捧着茶碗畅饮,那茶先是暖了手,然后在嘴里打个旋儿,留下微咸略甜的浓香,便迫不及待地涌向喉管和食道,最终在人的胃里暂时留住下来。一股暖意也随着它的流动温暖了它经过的每一个器官,直至人的全身都温暖起来、每一个细胞都舒张开来。“真是爽啊!”徐祥忠不由得赞叹。爷爷便笑眯眯地抬起壶,再次给我们添加。

我们在这边喝茶,那一边丹增和他姨奶奶聊着家常,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于是巴桑临时充当了翻译。

“你奶奶还好吧?”这是姨奶奶在问。

“嗯,挺好的,她让我带信要您注意身体呢,山上夜里凉。”这是丹增回答。

“我很好,让你奶奶不要惦记了。再说,还有两个月夏天就过去了,我们也就下山回家了。”

“我嫂子说家里的酥油快吃完了,她怕累着您,不要您送,让我过来拿呢!”

“我这里刚熬了一盆,你随时来拿。不过今天不行,车后带了人不安全。”

“嗯,好的。姨奶奶我跟您说,今天在路上,我们又见到那个转山的女人了,她晕倒在地上,我们救醒她,她又走了。”

“她是遭了魔障,你们要善待她。以后再看到她,要送她水,送她吃的。”

“姨奶奶,那我们下次再遇到她,要不要请江白活佛开示她呢?”

“不要。自己的心结自己解,旁人是打不开的。缘起缘灭,缘聚缘散,都是因果。只有她自己醒悟了,内心才会敞亮。”

“嗯,明白了。”丹增猛点一下头,“今天要去甲应,我走了哈。”

“路上慢一些,别把客人摔着了。”临出门,姨奶奶还晃着身子追出来叮嘱。

       我们在一个小时后翻过扎根多琼山垭口。之后沿着难以称其为“路”的盘山道,以颠簸跳跃的姿态向谷底进发,一个四面雪山环绕的小村落便渐渐清晰地映入我们眼帘:平坦的溢满翠绿开着黄色小花的草场,五彩飞舞的经幡,或疏或密的树木,清澈见底的小溪,闲散漫步的牛羊,坡地上被木栅栏围起来的金黄色的庄稼,以及藏家木屋。水天相映,雪山相依,安详而宁静。丹增说,你们看,甲应村到了。

“好一幅绝美的山居图!”老黄说,“快停一下,我要拍几张照片。”

可是,丹增们不仅没有减速,反而脚下一踩油门,“车队”像战斗机一样急速向下俯冲,我们来不及反应,免不了一阵前仰后伏;冲至低凹处,那漫过小径静静流淌的小溪,借着飞驰的摩托的力量,在我们身体两侧扬起水幕,以传统“泼水节”的礼仪,淋了我们一个浑身透湿。丹增们见自己的恶作剧收到效果,忍不住哈哈大笑。

“车队”在一间木屋前停下。

“这是干嘛?”我们一脸疑惑。

“走,先进去吃点东西。”丹增坏笑,还在为刚才的“冲锋”得意。

“啊,这里也有客栈吗?”我们都瞪大了眼睛。

“这里与世隔绝,哪来客栈啊,这是我表哥家呢!”丹增推开院门往里走。

“天哪丹增,怎么到处都有你家亲戚啊!”我们感觉匪夷所思。

丹增表哥家的木屋正对着草场和梅里雪山,站在他家的外廊上看风景视角绝佳。木屋做得很精致,梁上刻着雕花,大厅宽敞明亮,地上靠厨炉的一角还铺了牦牛地毯,这一切都表明丹增表哥家家境不错。偌大的屋子里只住了两个人:丹增的表哥和表妹。丹增讲,他姑父姑母也在察隅县采贝母。

午餐吃的是糌粑。我们六个人围坐在地毯上,丹增的表哥拿出一盆青稞面粉、一团金黄的奶酪和一壶酥油茶放在地毯中间,由我们自助食用。青稞面粉是将青稞洗净、晾干、炒熟后磨成的粉,其色、形、味都类似于我们内地用同样方法磨制的米粉,但二者在食用方法上颇有文野之别。总的来说,内地的食法略显粗犷,一般是在米粉里稍稍加点盐,讲究的或许还加一点猪油,再以开水冲之,调成糊状,即可食用。藏地的糌粑则要精细得多:拿一个小瓷碗,放一小团奶酪(藏族人称为“曲拉”)、数勺青稞面粉和适量酥油茶,然后用手慢慢地揉和。手的动作是有讲究的,先用右手中指轻捣、慢搅,使奶酪、面粉与茶大致融合了,再以大拇指扣碗,余下四指并拢,顺碗沿轻揉并呈顺时针方向旋转;酥油茶也不可用大壶直接添加——这样往往把握不好尺度——要装在小碗里,需多少加多少,直至把青稞粉揉均匀了,软硬适度,方可食用。不要小看这糌粑,它营养丰富,热量极高,最能充饥御寒。

徐祥忠、老黄和我按照丹增教的方法一丝不苟揉制糌粑,丹增们却并不这样吃。他们舀一勺青稞粉倒进嘴里,再喝一口酥油茶,双颊于是胀鼓鼓的,左右蠕动几下,就把酥油茶和青稞粉一起吞下去,简单而粗暴。老徐见了直摇头,说,真没见过你们这种吃法!他们就笑,说这叫创新,怎么方便怎么来,哪有那么多规矩呢?说话时,嘴里还没被茶水拌湿的粉末喷将出来,像粉尘弹一样四溅飞射。

一边吃着,丹增们一边唱藏歌、跳锅庄。他们的歌声高亢明亮,舞蹈孔武有力。这一时,藏民族能歌善舞、喜歌喜舞的特性,在这几个帅气的藏族青年身上显露无余。

丹增的表哥却很少说话,要么默默地为我们添茶,要么站在一旁看丹增们嬉闹。小伙子个头高挑,面容清秀,戴一副银色边框眼镜,文文静静,学生气十足。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妹妹个头矮小,又黑又瘦,身上又穿深颜色的衣服,这样就让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黑暗世界的人物。从我们进屋以来,她就没有与我们正面接触过,总是躲得远远的,看人的眼神惶恐、胆怯和躲闪。这样一对兄妹让我感到好奇。正好丹增的表哥去了外廊,我于是放下茶碗,紧随而去。我们手扶栏杆并肩而立,抬头望,雪山近在眼前,它那白色的冠盖似乎触手可及。

我的意图很明确,就是想从丹增的表哥这里打开一个孔道,来探究这对看上去格格不入、反差极大的兄妹。而我用来打开这个孔道的钥匙,就是聊天。

与丹增表哥的聊天非常艰难。他不喜言辞,惜字如金,表情木然,就像戴了面具一样刻板、僵硬,不起波澜。只是在说到他前不久刚刚收到上海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的眼眸里才闪出些微明亮的光彩,这是我们整个对话过程中唯一的一次,且稍纵即逝。

“能跟我说说你妹妹吗?”在大致了解了丹增表哥的情况后,我有意将话题转到他妹妹身上。

“我妹妹?”丹增的表哥茫然地看着我。

“是啊,就是讲讲你妹妹今年多大了,在哪里读书,读几年级,等等。”

“她没读书。”

“哦?为什么?她不愿意读书?”

“她读过小学。”

“怎么没继续读呢?以你们家家境,不至于供不起啊?”

“家里没人。有牛羊。”

“你的意思是,你阿爸啦阿妈啦在察隅做生意,你在外面读书,家里牛羊没人照料,所以就让你妹妹辍学回家了?”

“是的。”

“怎么会这样呢?读书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她是女孩。”丹增的表哥回答。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就像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邻家女孩的故事。

“好可惜!”我叹口气,“你妹妹今年多大了?”

“十岁?十几岁?”丹增的表哥摸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的神情依旧是茫然的。不,不仅是茫然,还有冷漠——我清晰地看到丹增的表哥在说不知道时眼神中透出的冷漠,可怕的冷漠,即便是在这正午的阳光下,也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我无法想象,一个考上大学的哥哥竟然不知道自己妹妹的年龄。何况从某种角度看,妹妹还为这个家庭、为他的读书作出了牺牲。我更无法接受这个当哥哥的冷漠,难道只因为妹妹是女孩,就该承受这一切,她的所有的付出就是理所当然,他就可以坦然接受?

我很无语,有一种要挥拳教训他的冲动。

当然,我克制住了自己。

后来,我找到丹增的表妹问她:“你想读书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我。她用手牵起自己的衣角咬在嘴里,眼神依旧躲闪着,眼圈却是渐渐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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