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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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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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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一十三章 那一天,我们相遇

丹增说得没错,甲应村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群山环绕,山路崎岖难行,人迹罕至,整个村子只有四户人家,靠小水轮机发的电点灯、看电视,过着自给自足、既原始又现代的生活。而外来的游客,据说迄今为止进入甲应村的驴友数量,还未超过两位数。这完全无法与业已成为旅游胜地的梅里雪山东麓的雨崩村同日而语。有趣的是,大凡到过甲应村的人,回去后都不太愿意把在这里的经历诉诸攻略、游记以让更多的人知晓,深恐后来者惊扰了这一方净土,多年以后又成为第二个高度商业化的雨崩。正是这份“自私”,更加成就了甲应村的绝世隐居。

我们三人却误打误撞,不经意间闯进这里,不能不说是一段奇缘。

糌粑填肚之后,丹增带着我们从他表哥家出来,穿过木栅栏间的羊肠小道,去牧场观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把草场与房舍、庄稼分割开来,溪水哗哗流淌,水草被水流冲弯了腰,多情地亲吻水底滚圆的鹅卵石。据说这小溪很是神奇,到冬天连河水都封冻起来的时候也不结冰。隔溪望去,对面的草场坦荡如砥,如恬静的酣然入眠的孩童躺在雪山之神的怀抱里:她的身后,是卡瓦格博高大挺拔的身姿;而左右两侧的雪峰,犹如雪山之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抱着她。她在睡梦之中展开笑颜,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正午的阳光正好,均匀地洒落下来,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不艳不丽,不妖不娆,调和得她周身的色彩丰富而不杂乱,恰如用笔老道的山水画大师的巨作,浓淡、干湿、深浅都勾皴得恰到好处。谁又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呢?我们迫不及待地跨过小木桥,沿着小溪嬉戏、奔跑。绿草如茵,脚底的草儿柔柔的软软的,忍不住脱了鞋,光着脚丫去体会这份温柔,那小草便用细嫩的梗儿轻轻地在脚底呵痒,让人酥酥麻麻的;有那么一瞬,想把自己放倒在草场上,打个滚儿,翻两个跟头,可看一眼草间摇曳的蓝色的、黄色的小花朵儿,又不忍心去蹂躏那一片娇羞。那么,就在桃树下打打坐、发发呆,或者掬一捧水让清冽浸润自己的面颊;又或者涉水走到曲那通河的河心小滩,拾捡几块外形奇特的鹅卵石,把弄玩味。这时,我们仿佛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原来,快乐如此简单,只要心简单了就快乐了。

小溪的尽头是一条叫做曲那通的小河,河水浅浅的,时急时缓,时宽时窄,不受约束地肆意流淌。这河发源自梅里雪山,是山上的雪水融化汇集而成,滋养了小小谷地里的一应众生。河边有废弃的小木屋,该是很久以前流动放牧的人们的临时居所;河中的浅滩上,有顺流而下的枯死的树木的躯干,也有从碎石间勃然生长的大树。这一切,生的,死的,废弃的,都和谐共生着,一起造就了谷地里或凄美或生动的风景。

草场的中间是一座巨大的经幡阵,周长不下500米,这是甲应村的村民们日常转经的地方。虔诚的藏民们,哪怕在这只有几户人家的地方,也不肯马虎了自己的信仰。经幡是灵动的舞者,在这山谷之间,再轻柔的风儿也能吹动它那妙曼的身姿翩然起舞,猎猎有声。我们按照当地的习俗,在丹增的带领下,绕经幡阵顺时针转了三圈,老黄口中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念诵他那佶屈聱牙的经文。经幡阵的周边,十来只牛羊在无所事事地闲逛,这也是我们在偌大的草场上看到的仅有的一些牛羊。我问丹增:“这样宽阔肥美的牧场,怎么村民们不多养一些牛羊呢?”丹增说:“大概有五六十头吧,毕竟村子小,人不多。”

“五六十头牛羊?都在哪儿呢?”我朝四周看看,不解地问。

丹增就笑:“夏天山上水草丰茂,村民们就赶着牛羊到那里放牧去了。家门口的草场,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舍得用。”

再往前走,进入到一片“丛林”之中。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树的“博物馆”。

这个世界上,说到树的品种繁多,甲应村的“丛林”自然是排不上名号的。这所谓的“丛林”小且不说,光它3000多米的海拔,就决定了这里树木种类的相对单一——这里大体上只有榕树、乌桕、青刚树、桃树等树种。照此看,说这里是树的博物馆,未免过于牵强。不过我说的不是还在生长的活的树,而是遍布于这小小“丛林”中的千姿百态的死亡之树。

或许,可以给它起一个更加恰当的名字,叫做树魂,或者,叫做死亡的艺术。

这些死亡之树,大多褪去了外在的“皮肤”,显露出它灰白色的内在肌理,光滑而富有张力。有的横躺于地,躯干被岁月的侵蚀挖空了,只剩下一个弧形的外壳,像极了远航归来的小船,或育婴的摇篮,正好供人栖息;有的直直地挺立着,像不屈的斗士;有的两头着地,中间拱起,像卧波的长虹;有的只剩了一节树桩,树桩的上部又被雷电削去半边,上面长些青苔,却像山水盆景里的竖石;有的树根虬起,主干微微后仰,且还保留了些枝条,又像身穿大摆裙妙曼起舞的仙子。还有一些模拟出动物的姿态,或似扬起长鼻的大象,或似跋涉于沙漠的骆驼,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更有河畔的几棵树,分明皮也光了,干也枯了,似乎全无生命的迹象,却在它的顶部发出几根长满绿叶的枝条……

这是一片带给人怎样遐思的丛林哟!人们常常会面对死亡感慨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生出许多无奈,情绪难免低沉、哀伤,可这片丛林里的这样一些枯木,死而不腐,亡而不衰,以其顽强不屈的身姿,显露出它们曾经的光华,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力量、生命的伟大和生命的不朽。诚可谓:谁云其死?其魂永存!

穿过丛林,我们来到草场的尽头——道路在这里被曲那通河隔断,河对岸是连绵的群山,以及群山后高耸的卡瓦格博峰。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在与卡瓦格博咫尺之遥的地方,仰望神山,期盼一睹她的尊容。

此时的卡瓦格博峰湮没在一团浓雾之中。丹增对我们能够看到卡瓦格博峰不抱希望,他说,卡瓦博格害羞得很,十回总有九回见不到。你们就在这里坐一坐,近距离感受一下神山就行了。

老黄对丹增的话置若罔闻,他像入定老僧一样盘腿而坐,心里默念着咒语,在那里静静等候。

我和徐祥忠左右无事,就拉着丹增聊天。

聊天的主题当然是卡瓦格博。

丹增讲卡瓦格博山神被莲花生大师收服的传说,讲卡瓦格博山神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讲卡瓦格博在藏民心目中的尊崇地位,讲转山。

徐祥忠问,有没有人登顶过卡瓦格博峰?

丹增摇摇头说,我们藏人把卡瓦格博称为“阿尼卡瓦格博”,就是卡瓦格博爷爷的意思。一个人怎么能爬到爷爷头上去呢?老人们都说,人类一旦登上峰顶,雪山之神便会离去,没有了神的护佑,灾难就会降临。

“真的就没人尝试着登一登吗?”

“有啊!曾经,不知道多少所谓的勇士无视山下村民的劝阻,想登上卡瓦格博峰顶,结果呢,要么无功而返,要么命丧雪山。最近的一次发生在1991年,当时中、日两国组成联合登山队,向峰顶发起冲击,结果在距离顶峰仅270米的地方遭遇雪崩,无人生还。这起山难震惊了世界。后来,政府出于安全更是出于尊重我们藏族信仰的考虑,明令禁止攀登梅里雪山了。”

徐祥忠说:“这个规定好。我们总说人定胜天,实在是无知且狂妄。宇宙浩瀚无垠,在大自然面前,人类不过是大漠里的一粒黄沙,沧海里的一滴水珠,何其渺小!对大自然,我们总该要有敬畏之心才好。”

转眼到了下午三点钟,卡瓦格博的浓雾被风吹走一阵,又来一阵,丝毫不见消散。我彻底失望了,同时担心再晚些回程路上不安全,便说,行了,回去吧!

徐祥忠和丹增也是这个想法,可老黄不干,他央求道,再等等吧,你们看,这雾气不是在慢慢变淡了么?

我冷笑,哪有变淡啊,分明是你的心理作用好吧?

老黄仰头看山,就是不动。

我很无奈,只好退让道,这样吧,再等半个小时,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

老黄根本不理会我,坐如钟,定如松,看山的眼充满渴望和期待。

我心想,你就犟吧,到了时间我拖也要把你拖走。

我没料到,奇迹就在这半个小时里出现了。

只见卡瓦格博四周山岭上原本凝作一团的云层,像春暖花开时节江河上解冻的冰封一样,逐次化解开来,缓缓向前移动。卡瓦格博的浓雾真的慢慢变淡,隐约露出峰顶的雪。渐渐地,浓雾变成了轻柔的薄纱,卡瓦格博躲在薄纱的后面朦朦胧胧,像害羞的不敢见人的女子,撩拨得我们激动不已。这时,一束阳光穿云而出,空中骤然出现五道彩色光环。五环呈星型排列,顶尖一环最为闪亮。不久,薄雾彻底消散,五环中的四环也随之隐没,只剩下顶尖那一环。定眼看时,才知道,那便是卡瓦格博的真身:这高耸巍峨撩人心魄的神峰呵,宛如一只倒扣的圆型海螺,矗立在群山之巅,周身覆满了雪,白得耀眼,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圣洁无比!据说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让汪洋变作高山,成就了青藏高原。那么,卡瓦格博的前身是一位海神么?她还保留着前身的记忆,因而幻化为一只美丽的海螺?又或者,传说中的神山上的宫殿,本来就是一个海螺宫,里面有美丽的珊瑚,漂浮的海藻,以及各类彩贝?

一时间,我们都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而老黄,早已是泣不成声,他匍匐于高山之下,面朝卡瓦格博叩起长头。

三分钟后,卡瓦格博再次隐身于浓雾之中。

三分钟,何其短暂。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满足了。我们并非贪得无厌之辈,在这一生中,能有三分钟的时间与神山相会,夫复何求?

草场上,响起老黄的歌声: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老黄唱得很深情,很投入,他的歌声不似藏民那样粗犷辽阔,却自有一种含蓄、蕴藉、深沉饱含其中,透出些许苍凉的味道,分外打动人。我们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泪水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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