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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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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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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二十八章 谜一样的男人

我和老黄专注地听曾眼镜讲述,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一阵紧似一阵。虽然我们知道故事的结局必定是有惊无险的,可还是禁不住把心吊到嗓子眼,直到曾眼镜最后走出困境,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劲儿念诵“阿弥陀佛”。

“眼镜,我问你哈。”老黄不知不觉间把曾眼镜直接喊眼镜了,“来之前,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讲门巴人会在饭菜里给人下毒,这是真的吗?还有,你在这里开客栈,照常理看,是抢了门巴人的生意,至少是竞争对手吧,可是我感觉你跟他们感情挺深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下毒的事我没见过。要有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吧。据说门巴人下毒的技术传女不传男,现在年轻一辈的门巴姑娘已经不知道这回事了。其实,门巴人是很纯善的,你给他一尺,他敬你一丈。我刚到汗密的时候,你们知道门巴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就是原始的刀耕火种。怎么个刀耕火种呢?你们看,我门上有一把刀,这是门巴刀。一个门巴男人有这么一把刀就等于拥有了全世界。他拿刀到山里砍树,把树烧成灰当肥料,然后种上玉米,玉米长大之后,在旁边搭一个棚子,用竹子做一把弓箭,猴子来了打猴子,老熊来了打老熊,玉米熟了收玉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那时汗密没电没网络。2003年,我从林芝买来发电机,装在河对岸,借着多雄拉河的水动力发电,汗密的夜晚才有了亮光。门巴人见我开客栈能赚钱,也想开,但不懂经营,也不了解汉族人的饮食习惯,我就帮他们,还教他们种菜,一来二去,感情就深了。你们住在朝阳家,应该听得出来吧,他们说的话都是‘川普’,就是跟我学的。要说现在的汗密比过去好多了,电信部门2012年在这里建了基站,有2G信号,能够打手机,但不稳定。”

“嗯,这些变化要放在山外确实不值一提,可在汗密就是沧桑巨变了。这其中,你的功劳不小啊。”我说这话完全不是刻意吹捧,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还有,听说你组建救援队,救助了不少被困在山里的徒步者。你能够跟我们讲一讲这方面的故事吗?”老黄问。

提到救援,曾眼镜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猛吸了几口烟,淡蓝色的烟雾像凝固了一样附着在他脸庞上,久久不肯散去。

“我从不对人讲救援的事。徒步者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是的,这十多年我救过一些人,但更多的是救援失败,甚或根本就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吞噬、被摧毁……无数个夜里,我难以入眠,眼前反复出现那山崩地裂的场面和遇难者痛苦绝望的眼神、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黄的问话揭开了曾眼镜内心深处的伤疤和他轻易不肯示人的一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老黄很后悔,嗫嚅道:“对不起,曾眼镜……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你不愿意讲就不讲吧……”

曾眼镜带我们进屋参观他的客栈。客栈的墙上,满是照片,以及驴友们的涂鸦。照片是在他家住过的客人回去后寄给他的,涂鸦则多是客人们对曾眼镜的赞许,其中有一条这样评价曾眼镜:“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翻得山顶,建得新房;修得电机,斗得蚂蟥。”我看了忍俊不禁,可又感到这评价中少了些什么。想来想去,觉得以我们对曾眼镜的了解,至少可以加上这样一句:品质坚毅,本性善良。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跟朝阳又聊到曾眼镜,朝阳说,曾眼镜是个大好人,帮了我们很多忙,也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他以为他是仁波切,其实他不是……

朝阳给我们讲了黄秋月的故事。他说,在所有死于派墨线的人当中,黄秋月的死给曾眼镜的打击最大。

那是2007年5月23日,我们都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那天,我和曾眼镜一起从派镇往汗密搬运货物。曾眼镜背着他刚买的洗衣机,我扛着一头大种猪。在多雄拉山垭口,我们遇到一名年轻的女驴友,就是黄秋月。山上都是雪,我们还跟黄秋月说了话。黄秋月说她还有6名同伴,已经下山去了,她有些累,歇一会儿。我们提醒她别耽误太久,山上雪大,一个人不安全。黄秋月笑着说,她去年9月份走过派墨线,有经验。我们再次叮嘱她小心,就下了山。半路上下起大雨,气温一下子降到零下一二十度。我肩上扛的猪刚开始还哼哼噜噜的,不久就没了声响。曾眼镜见黄秋月一直没跟上来,有些不放心,他让我走,别把猪冻死了,他要回去看看。我知道曾眼镜的个性,没跟他犟,只是还没到拉格,猪就被活活冻死。曾眼镜把洗衣机放在地上,回头找到黄秋月时,黄秋月坐在雪堆里,双手撑地,屁股一点点往前挪。当时黄秋月脸色发紫,眼睛发直,浑身颤抖。曾眼镜一看情况不对,把黄秋月的背包接过来,在雪地里连扶带抱拖着她往前走。走了三个多小时,曾眼镜也是筋疲力尽,他想自己一个人没法把一个大活人弄下山,搞不好两个人都要把命丢在山上。他决定下山到拉格找救援。他给黄秋月找了个雪窝,叮嘱她在里面待着,一定不要爬出来。他走的时候,黄秋月哭着哀求,曾老板,不要丢下我。曾眼镜说,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救你,保你平安无事。曾眼镜在下山途中遇到了我和救援队伍。因为我到拉格后不放心,就召集几个人上山帮忙。等我们赶到那个雪窝时,没有看到黄秋月。她自己爬出来了。她最终是以一种爬行的姿势,冻死在雪地里……

我们后来打开黄秋月的包,里面只有一条睡裙,没有一件厚一点能够用来御寒的衣服。

黄秋月死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曾眼镜像得了失心疯,眼睛都散了神。他是在怨恨自己。其实,他有什么错呢,该做的他都做了,他真的不是仁波切。

听了朝阳讲的故事,我们心里不好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人总是希望多看到光明、温馨、温暖的一面,如果经常跟灾难、死亡打交道,心理是会变扭曲的吧?除非他有异乎常人的意志力。这样想来,曾眼镜不愿意讲救援故事,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其实,曾眼镜本人在多雄拉山也有过一次死里逃生。”朝阳接着说。

“知道,下午曾眼镜给我们讲过,还说你狠狠地骂了他呢。”我说。

“不是那次。是他刚到汗密的时候。”朝阳说。

“那你给我们讲讲呗!”我和老黄都很好奇。

“这个……”朝阳却犹豫了,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朝阳的老婆在旁边一个劲儿使眼色,意思是不要朝阳讲。

这让我们由好奇而变得疑惑。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讲的呢?难道是这些善良的门巴族人要维护曾眼镜在驴友们心中的高大形象、不愿我们知道他在那次遇险中的种种狼狈而为尊者讳?所以,朝阳愈是不肯讲,我们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死缠软磨做朝阳的工作。

“好吧,那我就讲讲。你们不要告诉曾眼镜。”朝阳经不住我们好说歹说,终于开了口,“说起来那是16年前的事了,曾眼镜刚来汗密不到一年。他来汗密,其实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朋友,跟他差不多年龄,也是遂宁人。遂宁人在我们墨脱做生意的很多,有一个遂宁帮。有一次他们到林芝进货,回来时背着大包小包翻多雄拉山,一起的还有一名小嫂子,是住在背崩的央吉。央吉长得漂亮,胖乎乎的,特别是胸前一堆肉,一颤一颤的,迷死人。他们在上多雄拉山的时候下起了雪。那场雪可真大啊,像白毛满天飞。好不容易到了山垭口,突然听到“轰隆隆”震天响,地动山摇,抬头一望,原来山上发生了雪崩。他们丢下东西转身就跑,曾眼镜的朋友慢了几步,被滚下的雪堆砸倒,埋了进去。曾眼镜和央吉逃到安全的地方,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山上已经没有了路,四周是一两米深的雪堆,他们被困在里面,进不能退不能。万幸的事,曾眼镜随身的背包没有丢,里面有一些面包牛奶,不至于让他们挨饿。到了晚上,雪是停了,可气温更低,他们的身体慢慢变冷、变麻木,最后出现幻觉,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曾眼镜对活着出去完全不抱希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这个时候,央吉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开始解胸前的扣子,她解了一层又一层,直至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她解完自己的,又解曾眼镜的,全解开了,就翻身趴到曾眼镜身上,让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第二天,上山执行任务的解放军发现了他们,他们还抱在一起,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真是福大命大啊!”故事的惊险和刺激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一直听朝阳讲,不敢插话,直到这个时候老黄才发出一声感叹。

“可是,央吉没有抢救过来,死了。”朝阳说。

“啊?怎么会这样?”我们心里一咯噔。

“医生说,央吉是伏在曾眼镜的上面,受的风寒更重。她就像一床被子,盖住了曾眼镜,要不然,曾眼镜也得死。”

“这样说,是央吉救了曾眼镜?”

“嗯,是的。我们的央吉是白度母转世,救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他朋友呢,后来找到了吗?”

朝阳摇摇头。

“这么大的事情,曾眼镜却不曾对我们提起。”老黄有些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语。

“这次遇险,曾眼镜死了一个兄弟,死了一个门巴族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为救他死的,这成了曾眼镜的心病,他从来不对外人讲起。”朝阳说。

这让我想起下午在与曾眼镜聊天时,老黄曾向曾眼镜问过的一个问题。他说,曾眼镜,你做生意有了钱,也成了家,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以你的能力在哪里不可以赚钱养家,为什么一定要固守在汗密这个地方呢?曾眼镜的回答语焉不详,躲闪回避,完全不符合他那大气敞亮的性格,现在看来,他确是有难言之隐吧?

的确,每个人都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我们不应该苛求别人。

只是,曾眼镜在我们心中本觉清晰的形象又幻化如烟,再度模糊起来。我们以为经过下午与曾眼镜的那一番谈话,对他有了很深的了解,现在才知道,我们其实从未走近他、走进他的内心。

我们不知道他在经历了那一番惊心动魄的生死磨难后,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不知道他的帮助门巴人创业是不是心存报偿之情?不知道他对救援不愿提不敢提却又努力去实施的复杂情感里,有没有对过往的不堪回首?不知道在他貌似坚毅豁达的表象背后,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不知道他对汗密的坚守,是一种情怀,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还是强加给自己的责任?

所以,当我们回看这一切的时候,终于发现,曾眼镜于我们而言,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人世间,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破,也无法说破的吧。既然如此,就让这个谜团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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