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小孙带来两个人。一个身形微胖,是年轻的小伙子;另一个又黑又瘦,中等偏高的个头,胸前挂一串佛珠,后背略有些佝偻,约摸60来岁的样子。
“他叫尼玛。”小孙指着年轻人说,“是明天早上送你们去松林口的司机。”
我点点头,朝尼玛笑一笑,算是打招呼。我对司机是谁并不在意,我关心的是向导。
“向导没来?”我问。
“这位就是,他叫多吉。”小孙指一指那位黑瘦的男人。
黑瘦男人木讷地看着我们,双手不自主地交替搓动,硕大的喉结上下移动,似乎想张嘴跟我们打招呼,可始终只见嘴唇翕动,没有声音发出来。
“他会不会汉语?”我问小孙。
“会一点。你们说话慢一点他大致可以听得懂,简单交流没问题。”小孙说。
“多大年龄了?”我又问。
“50多吧。”小孙不确定,他问多吉,“多吉,你今年好像是54岁?”
多吉点点头。他的僵硬的面部肌肉挣扎了几下,想做出笑的表情,可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肌肉造型比哭还难看。
“他怎么可能是向导?”我大吼一声。我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这就是小孙给我们找的向导么?这就是接下来几天里要与我们朝夕相处被我们托付以生命的向导么?在我的想象里,这个向导应该是年轻的,机智灵敏的,身强体壮的,口齿伶俐的,一路上不仅能为我们带路,还可以在关键时刻为我们排忧解难、帮助我们化险为夷,可以侃侃而谈向我们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可眼前这样一个年老体衰、言语不通甚至连笑都不会的所谓向导,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呢,一路上是他照顾我们还是我们照顾他?!
谁都没有料到我会有此一怒。老黄后来跟我说,团长,没想到你平时性格挺温和的,发起火来竟然那么可怕,你那冲冠一怒,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是的,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而多吉作为我发火的对象,愈发手足无措起来,连看向我的眼神都是惊惶的。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我的情绪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只是要把那股无明业火全部燃放出来。老黄怕小孙和多吉尴尬,又担心场面不好控制,就扯扯我的衣袖,小声道:“听小孙么样讲吧。”
我“哼”一声,摆手甩脱老黄,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孙。
小孙显然感到很委屈。他苦笑一下道:“大叔,您也恁性急,没等我说完话就发火。多吉是我们派镇最好的向导,我是因为你们人好,谈得来,才请他的。多吉先还不愿意,我做了老半天工作呢。”
“呵呵,还是最好的向导?我看派镇也是无人了!”我冷笑一声道。
那边,老黄开始打圆场。他请小孙、尼玛和多吉坐下,问,你们吃了晚饭没?问过后,不等他们回答,又喊服务员拿啤酒。多吉抱着自己的杯子使劲摇头,表示不喝。老黄给小孙和尼玛斟满,同时破例给自己斟了一小杯,与他们碰一下喝了,说,我们团长心情不好,你们别见怪。一切礼仪尽到,老黄这才半信半疑地问小孙:“多吉真的如你所说是派镇最好的向导?”小孙肯定地点点头。老黄说:“那行,我们来谈谈价格吧?”
小孙对尼玛说:“尼玛,你来谈吧。”
老黄说:“我们谈向导费用。”
小孙说:“还是尼玛谈。”
老黄说:“他能代表多吉?”
小孙说:“尼玛的汉语好,方便交流。反正多吉也在,有问题随时问他。”
于是,尼玛作为多吉的代表,开出了如下条件,他说这是惯例:(1)向导费用按路程计算,到背崩3500元,到墨脱县城4000元;(2)徒步途中向导的食宿,由聘请方包;(3)为确保安全,向导把客人带到目的地后,不能独自反穿回来,必须到林芝乘车回派镇。从背崩或者墨脱县城到林芝的车费,也由聘请方负责。
“你说的这个惯例有多大调整空间?”老黄问。
“惯例不好改的。”尼玛说。
“可我们人少。”老黄说。
“人多人少,向导付出的劳动是一样的。”尼玛说。
“怎么可能?人多的话,向导前后照应就要辛苦多了吧,安全责任也大得多。”老黄辩驳道。
“向导不光是给你们带路,还要帮你们背包,也挺辛苦的。谁都不容易。我想你们出来徒步也不会在意这点小钱吧?”尼玛说。
“可不是小钱。再说,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关键是该不该花这个钱。”老黄说。
老黄和尼玛就这样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互不相让,一口气战了10余个回合。
“那你们想怎么样?”尼玛突然拍马错镫,往旁边一闪,从侧面展开了进攻。他这是反客为主变被动为主动的招数。
“我来说个意见吧。”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缓缓说道,“背包我们自己背。徒步只到背崩,费用3500元,这个我们就不谈了。沿途食宿多吉自理。我们负责把多吉带到墨脱县城,他从那里自己乘车到林芝。费用我们就不管了。我们可能会在墨脱呆几天。”
尼玛扭头看多吉。
我们这才意识到多吉的存在。作为这场谈判的主角,多吉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当尼玛将目光转向他时,他正低眉颔首,用手捻动着胸前的佛珠。
尼玛用藏语对多吉叽叽呱呱了一阵,大概是向他转述我们的条件。多吉依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行,那就这样吧,多吉同意了。”尼玛长舒一口气,给这场谈判画上句号。
我没想到“谈判”就这样结束了。比我想象中要轻松得多。除了老黄和尼玛开始那一段没有油盐的争斗外,整个谈判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这就像自己铆足了劲重拳出击,却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感觉十分的无趣。我甚至想,可能无论我们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多吉都会同意的吧?
这样一想,觉得多吉这个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