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大雨仍下个不停。此时的汗密,没有了光亮,没有了鸡鸣犬吠,没有了牛哞马嘶,便如矶汉那的地狱,死寂一片。
多吉早早就睡了。整个白天,多吉都在睡觉,或者默默地在房里念经。他似乎对明天能不能走这个问题漠不关心。永远那么不急不躁,随遇而安。
我和老黄搬个小板凳在河边的走廊上坐着发呆。廊外,如注的暴雨不知疲倦地持续地从空中倾泻而下,哗啦啦搅得人心神不宁。而吊诡的是,在这隆隆涛声和急促雨声中,又偶尔传来“咚”“咚”的声响。声音短促而沉闷,若有若无,时有时无,却每一次都像击打在心脏上,让人慌乱颤栗。我凝神屏息听了好久,总辨不出声音的出处和发生的因由,于是更觉这地狱里多了几分神秘和恐怖。
“老黄,你听到一种奇怪的咚咚声没?”我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烟头的光亮在黑夜里异常耀眼。
“嗯,听到了。”老黄闷声回答。他的语气很淡定,并不像我那样紧张。
“那是什么声音?不会是山上滚落的石头吧?”
“没事儿。”老黄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腿脚,“白天我观察过,山上植被茂密,安全得很。声音是从河对岸传来的,应该是河里树木桩子撞击山崖的声音。”
老黄的话点醒了我。可不是吗,白天我也曾看到在河里翻腾起伏的树木和动物尸体。那些树木,粗的直径可达一米多,即便我这一米八个头的人,也要两三个才能合围环抱住。可是,就算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波涛汹涌的河水里也显得卑微,被激流裹挟着,像逃难的灾民,慌不择路你拥我挤左奔右突地向前流窜,时不时一头摔到山崖上。只是白天各种杂音大,听不见撞击的声响罢了。
想到这节,我放宽了心,拍一拍脑袋,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老黄不再说话,他拧开手电,照向沉沉夜幕。整个晚上,老黄都在重复这个动作。他希冀着奇迹的出现,祈盼雨能停歇下来。甚或,即便雨不停,只要有那么一刻,雨点能够小一些,雨线能够稀疏一些,也是莫大的慰藉。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手电发出的光亮遇到雨水的折射,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只能照见眼前咫尺之遥的地方,而在它昏暗的光晕里,雨线如织。老黄叹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雨短时间是停不了了,我们不知还要被困到何时……他颓然坐下,关了手电,让自己重新被黑暗吞噬……
“团长,给我一支烟。”良久,老黄打破死一般的沉寂说道。他一向不抽烟的。
我默默地把烟和火机递给老黄。老黄点燃烟,随即被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但他仍执着地边咳边吸。
“团长,给我讲讲墨脱戍边战士的故事吧。”在又一连串咳嗽之后,老黄闷声说。
“下午不是才听曾眼镜讲过了吗,怎么又要听?”
“你就讲讲呗。”老黄像个孩子一样央求。
我就讲。这些故事是曾眼镜当初与兵站的士兵们聊天时听来的。曾眼镜是这些故事的二道贩子,我是三道贩子。
1962年6月,解放军第18军奉命进军墨脱。这个18军我们很熟悉,就是当年由成都进藏,“一边进军,一边修路”,靠斫子和铁锤建成了川藏公路的部队。他们铸就了川藏公路“三不倒”精神,“艰难多吓不倒,条件差难不倒,任务重压不倒”,多么豪迈的誓言!传唱至今的《歌唱二郎山》就是专门歌颂他们的。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
部队分东、西两路向墨脱开进。其中西路由158团一部及墨脱县委共500人组成,拟定的行军路线就是从派镇出发,沿派墨线进入墨脱。当时的派墨线与现在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或者说,相比于当时,我们现在所走的路可以视为“坦途”了。首先,从路况来讲,那时,多雄拉山到墨脱全线荆棘密布,乱石堆积,沼泽遍地,泥石流、塌方区绵延不绝,原始森林里还常有毒蛇猛兽出没;其次,从设施来讲,叛匪为防止解放军追击,在逃往墨脱时将几处建在断崖、隘路上的栈道和江河上的溜索、藤桥都给破坏了,让进军墨脱的部队更加困难重重;第三,从负重来讲,战士们随身背运的粮食、武器和弹药等,平均每人达六七十斤。何况,他们不是游山玩水,是行军打仗,哪里会遭遇敌人的埋伏,根本无法预料……
6月5日午夜2时,正在派镇紧锣密鼓做进军墨脱准备的158团,突然接到上级紧急电令,说印军越过麦克马洪线向北,进入我侧20公里以内地区,企图于6月10日侵占我白玛岗地区,“你部应急速编成一个精干分队,务于某日某时进驻某地……”。白玛岗地区,即今墨脱县城一带。158团党委当即决定,以一个连为基础,精选50人组成先遣分队,由团长鲁之东亲自率领,强行翻越多雄拉山,按时到达指定位置,坚决完成任务。
那一年的天气异常寒冷,6月初的多雄拉山还是冰雪的世界,积雪厚达一两米。先遣分队官兵背上行装,带上防雪盲镜,打上绑腿,于6日拂晓开始向墨脱挺进。这一路上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凭想象去猜度。总之,这支英勇的部队翻过白雪皑皑的多雄拉山,穿过原始森林和危险的沼泽地带,来往穿梭于多雄拉河两岸,同寒冷饥饿作斗争,与高原反应相抗衡,最后渡过湍急刺骨的雅鲁藏布江,提前一天到达指定位置,为战斗的胜利赢得了先机。
是的,当我们回望历史的时候,无论用怎样赞美的语言来称颂这次穿越都不为过。假如我们不健忘的话,应该记得,1962年的10月,中印自卫反击战全面打响。假如没有这次穿越为后续部队的进入筑起安全防线,则其后工事的构筑、营房的修建、物资的运输根本无法进行。那么,墨脱,这个被称作“莲花圣境”的地方,现在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实在不好言说。
在这场仅仅打了一个半月的战争中,中国取得压倒性优势。但中国军队并没有乘胜追击直捣黄龙全盘收服失地,甚至在战争结束后,还收缩防线,退回到战前状态。对此,有各种不同的议论,更有一些网络键盘侠们大放厥词,认为这个决定是战略上的重大失误。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的战争,打的就是后援补给。麦克马洪线,在印度一侧是平原,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而在中国一侧是崇山峻岭,是江河峡谷,是一条不能称之为路的派墨线!圮地作战,“兵贵胜,不贵久”,中印自卫反击战的胜利,靠的是决策者的智慧和将士用命,只可速战速决;若硬要将战线向前推进,打持久战、消耗战,则有悖于形,更无势可言,其结果可想而知。
曾眼镜还讲到了戍边官兵帮助墨脱人民建设家园的故事。他讲1963年修建解放大桥的经过。他说,过去,墨脱老百姓渡江过河全靠牛皮筏子或在空中走藤条笼子,每年都有人葬身河中。一个叫李春的营长带领官兵翻雪山、钻密林、穿险滩,走了整整100天,硬是把12根300米长、碗口粗的钢绳从派镇扛进背崩,这才有了墨脱地区雅鲁藏布江上的第一座钢索桥——解放大桥。此后,解放军又相继在地东、阿尼、月儿冬等地建起10余座钢索桥,并在大小河道上架起数百座大小木桥,把墨脱连成一个整体。
曾眼镜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将每支部队的番号、每名战士的姓名都讲得清清楚楚。他说,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英雄的名字。他一一列举:战士焦大银,执行巡逻任务路过阿尼桥时,被3条毒蛇咬伤致死;副连长张洪万,带6名新兵前往墨脱,在多雄拉山遇到雪崩,他果断指挥6名新兵脱离了险区,自己却被滚落的雪堆埋葬;副排长廖文强,带领4名战士协助国家科学考察队赴墨脱考察,在翻越多雄拉山时突遇暴风雪,他们手挽手在雪地里摸索前进,不幸坠入冰湖,5人全部英勇献身,而科考队员们的生命,得以保全;上世纪八十年的一个深秋,王成求等五名战士在翻越多雄拉山口时,突遇降雪,被大雪封存在垭口,他们脸部的肉,被山上的鸟啄食殆尽……
多雄拉山,又是多雄拉山,你实在是多“凶”拉山啊……
我应着老黄的要求,低声复述这些故事。更确切地说,是我们俩共同在感受,感受这一桩桩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及其背后的精神力量。
我讲完后,又是一阵静默。
“团长,你说那些解放军战士,他们当初面临着比我们大得多的困难,和随时要付出生命的艰险,却能够一往无前,泰然处之,他们是怎样做到又是怎样坚持下来的?”良久,老黄忽然问道。
“我想,应该是源自信念和责任吧。必胜的信念,以及保家卫国的责任。”我想了想说。
“那我们今天徒步是为啥?是魔鬼的冲动,还是内心的向往,还是其他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牵引着我们?我们能够坚持吗?”老黄接着说。我感到他只是在喃喃自语。我突然明白过来,老黄为什么要听这些边防战士的故事,他是要从中汲取力量,同时,也向我传达他内心的坚持。
“团长,你知道墨脱为什么被称作‘莲花圣境’么?相传,公元九世纪,莲花生大师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请遍访仙山圣地到了墨脱,发现墨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有圣地之象,于是为它取名‘白玛岗’,就是‘殊胜地’的意思。由古至今,多少虔诚的藏民不远千里、舍生忘死要去顶礼膜拜。他们认为,在有生之年能到墨脱朝拜一次,可保一世幸福平安,死后灵魂升入天堂。团长,我知道你不信佛,不相信这些,可我信。我还时常想,为什么人们都向往西藏,认为这里能够净化心灵?昨天,当我见到多雄拉河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很有趣的联想。你知道,藏民把河流叫‘曲’,把湖泊叫‘错’,西藏又是‘万水之源’,江河湖泊众多。那么,我们来到西藏,在不经意间,就会审视一个又一个‘错(误)’,克服一个又一个‘曲(折)’,爬过一个又一个‘坎坷(大山)’,于是得以自省自励,得以超然超脱,得以坚定坚持,如此,能不受到心灵的洗涤吗?”
老黄说到这里笑了,很为自己的发现得意。
老黄这一番心灵道白深深触动了我。说得真好啊,自省自励,超然超脱,坚定坚持!我想,人是需要坚持的。戍守墨脱的战士为了家国平安人民幸福舍生忘死,是坚持;朝拜的藏民一步一叩长途跋涉,是坚持;曾眼镜十余年扎根汗密独自撑起一个客栈带动一方百姓,也是坚持。坚持是一种力量。
而我和老黄,走上徒步墨脱之路,同样也在表达一种坚持,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坚持。
在这种坚持里,我们并不看重最后的结果,而是醉心于这种坚持的过程。所以,我们才经历了这些困苦。
苦,也是一种乐,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
人生有一次这样的经历,美哉足矣!
念及此,眼前的大雨磅礴,明天的去留不定,又有何惧哉?不如学多吉,安心睡觉去罢!
我和老黄相对击掌,起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