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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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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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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三章 “废城”知子罗

客车在谷底沿怒江溯流向北。

怒江两岸景象迥异。靠东岸,碧罗雪山植被茂密;靠西岸,高黎贡山则略显光秃。谷地也时宽时窄,宽处约数百米,有房屋、梯田,农民在田间劳作;窄处则只有数十米,平视可见对岸林间栖息的飞鸟,抬头不见天光。奇的是,无论江面宽窄,怒江永远是一副怒容满面的样子。窄处自不必说,宽处也有无数大小旋涡,一环套一环,旋转着向下翻滚。不时看到横跨于江面的吊桥或溜索,这是当地人往来两岸的通道。据说,由于水流太激,怒江自古以来就不通渡船。怒江之怒,于此可见一斑。

车行约50公里,突听前方传来轰隆之声,似闷雷炸响。寻声望去,只见直立如刀削斧劈的山崖之下,怒江陡然收窄,两岸最近处仅10米左右,江中间乱石堆积,倾泻而下的江水被硕大的岩石撞得粉身碎骨,远看便如江面堆起了一层层白雪;一股乳白色的“雾气”也随之从江底升腾而起、弥漫开来,使峡谷变得朦朦胧胧。司机在观景台前将车停下,说此处叫做“腊玛登”,是傈僳语“老虎跳”的意思。传说傈僳族、怒族祖先都擅长狩猎,常左挎长刀,右背弩弓,在碧罗雪山的丛林里追逐野兽,被追赶的猎物跑到怒江边,走投无路,只得拼死从这里跳过怒江,这就是老虎跳的名字由来。1943年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就是在“老虎跳”越过怒江,创造了人类在无舟桥的情况下,跨过怒江的壮举。

车上其他人都没起身,只有我们5人下了车。双脚一接触地面,便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抬眼望,怒江便如一条暴怒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嘴,桀骜不驯,左奔右突,以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向我们奔腾而来,仿佛随时要将我们吞噬。我们手拿相机跑前跑后寻找最佳角度,要把这“苍龙巨蟒”的千姿百态“缚”入镜头。之所以跑,是因为我们既想尽可能多的留下美景,又害怕耽误了车上乘客的时间。世界上的事情真的难以做到两全,我们有心快一点,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色频频拽住奔跑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在江边流连了10多分钟。回到车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向被我们耽搁的乘客说对不起。他们并无一人埋怨或面露不悦之色,只是和善地、微笑着看着我们,迎接我们的返回。

坐在徐祥忠旁边的是一名傈僳族妇女,只有30来岁,脸庞受高原紫外线的照射和山风的磨砺,显得黝黑、粗糙,看上去像40多岁。她性格开朗,一路上都在跟徐祥忠聊天,不时开怀大笑。此时见徐祥忠气喘吁吁地回来,又笑道:“你们城里人真奇怪,跑这么远来看山,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徐祥忠回答:“你看这山也奇峻,水也灵秀,真正是美不胜收呢,城里哪看得到啊!”妇女说:“我们天天看,倒没觉得美。而且什么都不方便。”徐祥忠就问:“那你喜欢看什么?”妇女答:“我们喜欢去大城市,看高楼,看各式各样的车子,逛商店,那才好玩!”徐祥忠又问:“这山高路险的,出去一趟不容易吧?”妇女点点头,暗叹一口气。她抬头仰望窗外的大山,目光像风筝一样飘向山顶,企图越过那里到达山外。只是,那山实在是太高了,仿佛接着天,“风筝”越不过去……

再往前不远,是石月亮乡。

一看到“石月亮乡”这个地名,我立刻联想到一个叫做“石月亮”的景点。多年前,我曾在一张画报上见过它的照片,照片中深蓝色背景下一座孤峰独立,一轮“圆月”高悬,摄影师以其高超的摄影技巧,把画面处理得如梦如幻,有一种空濛的诗意美。莫非,这“石月亮”就在石月亮乡?我试探着问司机,司机说,是啊,就在前面呢!

我暗自高兴。旅行就是这样,永远充满着未知,永远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的惊喜。或许,这就是旅行的魅力所在吧。

只是,对于石月亮乡这个地名,我不免要吐槽一番。我断定,石月亮乡以前一定是另有其名的,只因为石月亮这个景点,才更名为石月亮乡。就好比“大庸市”更名为“张家界市”,“大庸”得名于古庸国,“庸”有恒常之意,《庄子•则阳》里“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取得就是这个意思。多么有底蕴有意味的名字啊,改叫张家界,实在是文化缺失之祸。类似的,还有“徽州”改为“黄山”、“崇安”改为“武夷山”等,虽然各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借景造势、依景更名罢了,骨子里跟“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一个套路,实在是舍本求末,得不偿失。只是,没想到在这几与尘世隔绝的峡谷深处,也未能免俗。又想,幸亏“石月亮”的名气没能大过“怒江”,只好“屈尊”做了一个“乡”的名字,否则,“怒江州”还不得更名为“石月亮州”啊!念及此,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来到观景台,司机陪我们一起下车,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尖,说,你们看,那就是石月亮。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只见一座山峰巍然屹立,高耸入云,山尖上恰到好处地镶嵌有一个圆形的石洞,恰如一轮明月高挂。这景象,真的是惟妙惟肖,天造地设,不由令人想起“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

那一刻,我站在怒江边,仰望左右两侧壁立千仞的山岭,脑海里幻化出一副奇丽的景致:清晨,一轮红日从碧罗雪山的背后缓缓升起,大峡谷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褪去神秘的面纱,变得清晰起来,山峦、沟壑、江水,都被镀上一层金色。而在太阳的对面,清冷的石月亮也显露出它的神姿,它与太阳一西一东,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我痴想,太空中的月亮,有起落升降,有阴晴圆缺,而这一轮高悬的石月亮,却永恒地伫立在高山之巅,万古照江流,在它的眼里,该是看过多少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啊!

其实,石月亮只是一个深百米、直径约60米的大理石圆形溶洞。关于石月亮的成因,自有地质学家给出专业的解释。不过,这种解释多半是冰冷和无趣的。相比较而言,被傈僳族人广泛流传的一个关于石月亮的古老传说,则显得温情和生动。

故事很简单。远古时候,地球上没有人类,天神用泥土塑出一对兄妹,将他们放到怒江边。10多年后,兄妹俩都长大成人,哥哥英俊威猛,妹妹娇小美丽。怒江龙王的女儿爱上了哥哥,两人私定终身。龙王得知后大怒,使怒江洪水泛滥。天神帮助这对兄妹和龙女造了船,还赠给他们弩弓。三人乘坐小船在肆虐的洪水里飘摇,眼看就要撞上山峰船毁人亡,勇敢的哥哥拿出神弓对天射出一箭,顿时,风雨雷电全都湮息;他射出第二箭,空中云开雾散,露出了火红的太阳;哥哥将第三支神箭射向正前方的石峰,神箭掠过,石峰被射穿一个大洞,滔滔洪水从洞中倾泄而出。洪水退后,三人被围困在石洞中,四周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来去无路,进退不得。妹妹从洞中跳下山崖,化作一座彩虹桥。哥哥和龙女踏桥而过,死里逃生。这对相爱的人儿终成眷属,相亲相爱,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就是傈僳族人的祖先;而被哥哥一箭射穿的石洞,便是石月亮了。

实事求是地讲,这故事固然传奇,却也不免有些俗套。我所感兴趣的是其中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在世界各民族关于创世纪的传说中,都会出现大洪水和类似于诺亚方舟的舟船。这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暗藏着某种玄机甚至是解构人类史前文明的密码?倒真是值得人文学家们仔细研究。

这个美丽的传说,也让我明白,我是误会这里的人们了。自古以来,傈僳族人就将传说中这片洪山泛滥之地叫做“石月亮”并将其视作自己的“民族之根”,石月亮因之也成为傈僳族人心目中具有非同寻常意义的文化符号。这样说来,“石月亮”这个地名与“石月亮”的景观是源自同一传说并同时产生的。而且,“石月亮” 作为傈僳族人的信仰崇拜,最初并不为外人所知,其成为声名遐迩的景点,只是近10来年的事。那么,我之前关于“石月亮乡”是今人为了发展旅游而“以景为名”的想法,实在是武断了些。

在六库和福贡之间,有个匹河怒族自治乡,过匹河乡约2公里有个岔路口,路口的交通指示牌显示,沿怒江公路继续向北可到福贡县,沿岔路往东则去往一个叫做“碧江”的地方。路口还砌有一座两层石台,石台上斜立着一把吉他雕塑,就像一位妙曼的女子隐了身形怀抱着它在弹奏的样子。雕塑上写有“记忆之城知子罗”几个字。

我知道,这便是牛老师先后两次向我提到的知子罗了。而路牌上所指的“碧江”这个地名,其实已经不存在。早在30年前,这个叫做“碧江”的县,就已经被撤销,它所管辖的行政区域,则分别被划分给泸水市和福贡县。

知子罗是曾经的碧江县的县城。碧江县可以撤销,知子罗却搬不走。只是,从此之后它就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不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好似“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孤独地伫立在碧罗雪山的山梁上,凭江水南流,任日出日落,很少有人问津。或许,它会活在一部分人的记忆里,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如今的知子罗,就是一座废城。

吊诡的是,知子罗的废弃,只是因了一群专家后来被证明为极不靠谱的一个预言。

1980年代初,一群地质专家来到位于碧罗雪山西麓山梁上的原碧江县政府所在地知子罗镇做地质考察。这里海拔2000多米,比怒江江面整整高出1000米,地势非常险峻。专家们在做了一系列勘察、论证后,预言知子罗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一场毁灭性的地震和泥石流灾害。专家们的预言受到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几经研究,为确保安全计,决定“撤县迁人”—— 1986年,经云南省报请中央政府批准,将碧江县成建制撤销。原碧江县的干部及家属,都随单位搬迁;村民们愿意搬迁的,亦得到相应安置。留在那里的,只剩下少数固守旧土、不愿迁走的村民。

至此,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政区划中,碧江县不复存在。同时消亡于官方语境的,还有碧江县的县城——“知子罗镇”。因为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知子罗村”。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30多年过去了,专家们预言的“不久将要发生的毁灭性的地震和泥石流”一直没有发生。

历史在这里给知子罗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令人喟叹不已。

而如果我们将触角进一步引向历史深处,就会发现历史已经不是第一次戏弄这个地方了。历史的每一次戏弄,都无情地改变着知子罗的命运,将它由辉煌引向衰败。

当然,前提是历史曾经给过知子罗辉煌。

1000多年前,澜沧江畔庐鹿部落(彝族先民)的一个分支诺苏人渡过澜沧江,翻过碧罗雪山,在碧罗雪山西麓的山梁上定居下来。后来的文人将“诺苏”与怒江联系在一起,称其为“怒苏”,这便是碧江怒族的起源。古时候从南诏国翻越碧罗雪山经怒苏人集居的这片山梁再到达高黎贡山西麓的缅甸,是由南诏入缅最便捷的一条路。所以,这片山梁逐渐发展成为南方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和集市。附近傈僳族先民把这个地方叫做“知子罗”,就是好地方的意思。知子罗没有辜负历史的馈赠,它在经过千百年的岁月洗礼后,日渐长大,最终由一个古驿站发展成为小有规模的城市。民国时期,这里先后设置为殖边公署、设治局、行政委员公署。知子罗由起源到走向第一次辉煌,总共延续了1200多年。

知子罗的第二次辉煌是在新生的共和国初期。1954年8月,中央政府设立怒江傈僳族自治区(1957年更名为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自治区人民政府驻知子罗。这时的知子罗是怒江自治区(州)政府和碧江县政府的双重驻地,俨然已成为怒江流域的核心城市和最繁华的政治经济中心,城市面貌焕然一新,目前知子罗城内大小街道和建筑大多是这个时期修建的。知子罗的这一段辉煌延续了20多年。

直到1974年,历史第一次“戏弄”了知子罗。

那一年,沿怒江大峡谷开凿的怒江公路建成。新建的公路撇开知子罗,在怒江谷底向大峡谷深处延伸,像一条玉带把六库、福贡、贡山等城市连接起来。此时,得益于地势险要之利的知子罗,其地处山腰、发展空间有限的劣势立刻显现出来。于是,怒江州府顺理成章地从知子罗下迁到了六库镇。

“曾经的知子罗,可真称得上是‘古道驿站小都会,百转怒江第一城’啊,可自打州府搬迁后,知子罗仅为碧江县城,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在牛老师家喝酒的那个晚上,牛老师说起这一切来还禁不住扼腕叹息,“其实,我也明白,即便是没有专家们的那个预言,碧江县的拆分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用现代的眼光去审视,知子罗终究是太偏僻、交通太不方便了。专家们的预言只是把这个结果提前了而已。这就是知子罗的宿命。”

那一晚,牛老师借着酒劲,不停地絮叨。他说,他的父母都是原碧江县的干部,碧江县撤销那年,,他刚刚初中毕业,随父母搬到了六库镇。知子罗留有他最宝贵最难忘的童年记忆,因而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梦中,他在铺着青石板的狭窄的街巷里与小伙伴们嬉戏、奔跑,在村口的包谷地里与虎老师家的小狗捉迷藏,或者,夜里躺在学校教学楼的平台上数星星。有一天,他偷喝了隔壁江格勒大妈家的包谷酒,有点辣,又有点甜,好喝,于是他喝醉了,在大妈家的酒缸旁睡着了……每逢节假日,他都会回知子罗看看。如今的知子罗还保留着旧时的街巷和房屋建筑,包括新华书店、邮政局、商店门市、学校、医院、政府办公楼等,还有不少多角形阁楼建筑,古雅素朴。只是,一切都不复往日的荣光。这些建筑,命运好的成了村民的住宅,或被村民用来养猪养羊,尚有些生气,更多的则废弃了甚至坍塌了,蛛网遍布,鼠蛇横行。虽然破烂不堪,但在这些建筑的墙体上,昔日的标牌依旧,文革时期的标语口号依旧,毛主席画像依旧,甚至连学校教室的黑板都还在,黑板上,存留着当年老师书写的数学公式、生字词,以及学生们办的板报……回到知子罗,一股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穿越了时空。城中最具象征意义的是一座八角楼,那是当年碧江县修建的图书馆。这座楼于1986年建成,恰在那一年碧江县被撤销,它还没来得及放进去一本书,就已经荒废,永久地封存在人们的记忆里……每次走在知子罗的街上,站在那些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却日渐衰败的老建筑面前,他都禁不住泪流满面。他的知子罗就像一部被按了暂停键的影片,定格为一帧画面。可时间还在向前,于是,知子罗的内在被远远地抛在了几十年前,而它的外表容颜,又被无情的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老态,颓废。他太替知子罗感到委屈了!

“村里唯一还在发挥着它本来功能的建筑,大约就是村头那座基督教堂了。”牛老师苦笑一声说,“在我们怒江州,只要有村落的地方就有基督教堂,知子罗也不例外。每次回知子罗,我都会去教堂看看。落日余晖下,我静静地听村民们念诵经文,唱赞美诗。我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围着,心生缱绻。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知子罗一片安宁祥和……”

牛老师语调低沉地讲述着知子罗城的变迁故事,神情里颇多惆怅与无奈。我也从他的讲述中明白了他何以对知子罗的命运如此牵肠挂肚,耿耿于怀。一个人对于生他养他的那一方故土心存眷念,并希望它日甚一日地好,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牛老师兼有来自于勒墨人这个独特族群的遗传基因,他对故土家园的执着坚守与眷念便更胜于常人。数百年前,他的先辈离开故土,来到怒江边;30年前,他又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搬到山脚下。虽然,搬到六库之后,天地更宽阔了,生活更方便了,可那种“离根之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受。

在牛老师的讲述中,反复提到知子罗曾经的辉煌和繁华,令人闻之怅然。而我的关注点却不止于此,我更在意的,恰恰是知子罗的凋落。是这种凋落所呈现的一种沧桑之美,是凋落之后还生活在那里的村民们的生存状态。是啊,历史的玄机非我们所能参透,个人的命运永远裹挟于大时代,便如这滚滚怒江里的水滴一样,不管它是否愿意,都只能被大水推着,顺势而流。

遗憾的是,这次旅行我无缘亲临知子罗去目睹那一切,我只有借着牛老师的讲述,在脑海里极力构建一幅关于知子罗的图画:废弃的房屋,斑驳的墙壁,在清冷的街道散步的牛羊猪狗,佝偻着背的老人,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人的孩子……黄昏时分,太阳给这里抹上一层金色,让它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厚重。

唯一让牛老师感到欣慰的是,近几年知子罗“记忆之城”的名号渐为人知,吸引了不少驴友前去参观旅游。前年,知子罗开设了第一家客栈,有了接待游客的餐馆。“希望老乡们能够藉此摆脱贫困的生活状态,或许,该是历史给知子罗还债的时候了!”牛老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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