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峡谷景区返回后,我和老黄拜托小孙帮忙打听次日去墨脱并愿意与我们搭伴同行的驴友。正如老黄所言,作为穷游的户外一族的我们,徒步的费用当然是越低越好——据小孙讲,徒步墨脱的向导费是固定的,每位向导3500元,另外从派镇到徒步起点松林口有20多公里路程,需要租车去,车费是500元。仅此两项,我和老黄平摊下来,每人就是2000元,有点高——小孙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下午五点还有一趟从林芝下来的班车,他可以问问。他还表示,愿意到其他客栈帮忙打听信息。我和老黄连声道谢。
结果依旧让我们失望。整个派镇没有一名去往墨脱的游客。“眼下正值雨季,客人少多了,等到九、十月,那可热闹了,每天都会有十几支徒步的队伍蜂拥而至,迎面撞上的都是拄登山杖的人。”小孙向我们解释道。他见我们满脸沮丧,又安慰说:“不过也别灰心,今天早上刚走了一支10个人的队伍,可惜你们没赶上。要不,你们再等等?”
“好吧,再等等。”由于之前取消了察瓦龙至察隅县的骑行,我们到达派镇的时间比预计早了一天,这就为我们在派镇的等待提供了可能。所以我和老黄一商量,决定接受小孙的建议。
老黄是一个有情怀的人,就算是等待,也不肯荒废和虚度了时光,要尽量把它安排得充实一些,有意义一些。闲逛是一种很好的方式。闲逛的要义全在一个“闲”字,“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古人比我们会生活,总能把日子过得恬淡闲适、宠辱不惊,在窗下一躺,遇凉风暂至,就可自谓为羲皇上人;即便是雨夜里“有约不来”的等待,也能在清新静谧之中保有一份耐心。老黄说我们也学学古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我深表赞同。那一日,我们吃过晚餐后往镇上的方向逛。村口有一个小亭子,亭内有一圈转经筒,我们逐筒转动,绕亭三圈,祈求平安;再往前,路旁零星散布一些客栈,却是外地人开的。有一家的店主是我们湖北老乡,年轻时在西藏当过兵,所以他的客栈颇有行伍特色,客房不叫客房,叫营房,床是上下铺的铁架床,床上放军绿色的盖被,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有一家客栈的名字特别有文艺范儿,叫“湘渝恋歌”,一问,原来这家店主夫妻俩一个是湖南人、一个是重庆人,数年前他们在徒步墨脱的路上相识,男的救过女的性命,后来两人相恋成家,便在派镇开了这家客栈……我们边走边探访,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暮色吞没了群山和山间零散的藏民的房舍。天空却灿烂起来,不用分辨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缀满星辰的银河,星光在“河”面闪烁,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于是乎有了“遥夜亭皋闲信步”的感觉。夜的山林很静,仿佛可以听见树木呼吸的声音;突然一道黑影在林间掠过,带动细小的枝条颤动,吓人一跳,却原来是不知名的鸟儿在表演“天空没有留下我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的行为艺术;路边的草丛里、石缝间,有蛐蛐儿呢哝,这边一声,那边一声,相互呼应着,也不知是同性相知,还是异性相求?在这美妙的令人陶醉的夜色里,忽然有一阵香气袭来。定眼望去,远处依稀有些灯光,还有一明一暗的篝火。我们算定了那是香气的源头,一时馋虫上头,决定摸黑去看看。
原来是三名小伙子在一间名叫“南迦”的客栈门口烤藏香猪。他们燃一堆火,两头用木柴作支架,藏香猪在铁丝网上被摊成一张饼的模样,四肢、头部都固定起来,因陋就简地套在一根长铁杆上烤。他们不时转动长杆,又用刷子在藏香猪的身上刷上调料,猪肉便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也随着这声音弥漫开来。我们去时,藏香猪已经快烤好了,皮肉焦黄焦黄的,引得人满口生津。
“朋友,真会享受啊。”老黄翕动着鼻翼,上前打招呼。
“要不,等下一起来一杯?”其中一个小伙子应道。
我是有这个想法的,可毕竟与人家素昧平生,到底不好意思。正犹豫要不要客气一下,老黄却已经满口应承下来,说:“好啊好啊,只是无功受禄了!”
“呵呵,冇啦,见者有份啦。”另一个小伙子道。
三名小伙子都是广东人,自驾经广西、云南走滇藏线进藏,昨天到的派镇,听说藏香猪肉质鲜美,今天下午特意到村子里找村民买了一只来烤。都说广东人会吃且不怕麻烦,今日一见,诚不我欺也。
藏香猪的个头都不大,一头烤熟的藏香猪其实没多少肉,仅他们三个人吃犹恐不够,又哪有余额款待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我和老黄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喝一小杯酒,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再次来到大峡谷景区——七点前,景区大门无人看守,可以大摇大摆自由进出——头一天的乘车游览,难免走马观花。乘着在派镇盘桓的一天,我和老黄便要去细细品味一番。
没有预设的具体目标,没有如织的游人的喧闹与穿梭,竹杖芒鞋,信马由缰,清晨的大峡谷像在睡梦中尚未苏醒的处子,恬静而淡然。我们穿行于藏民的村寨,与手摇转经筒的满脸沟壑纵横的老人合影;翻过木栅栏,到青稞地里与那一片青绿约会,齐人高的青稞湮没了我们的身姿;随便找一棵桃树,借它苍劲的虬枝和如蓬的冠盖,给自己一个静默的空间,打坐参禅;把手机固定在藏民家的围墙上,来一段延时摄影,期盼留下西藏天空的云卷云舒,抑或在镜框里,捕捉鸟儿上下翻飞的轻盈的舞姿和流动的倩影;爬上山坡,远眺南迦巴瓦,期待昨日的奇迹重现;仰望近在咫尺的多雄拉山的雪峰,憧憬将要开始的惊心动魄的旅程;惊叹天际骤然出现的一道巨型彩虹,横亘于多雄拉山与加拉白垒峰之间,仿佛打开了通往凌霄宝殿的天门。这无雨起彩虹的景象恐怕也只有雅鲁藏布大峡谷才会常见吧,恰恰成了它作为水汽通道的明证。最后,我们穿过一段荆棘小路,到小溪边静坐发呆。溪水清冽得让人不忍涉足,时而低缓地吟唱,时而被水底的积石激起波澜,时而又在陡坎处跌落,形成一道小型的瀑布。溪水在我们脚下汇入雅鲁藏布江,如果运气好,它将出使印度,然后在孟加拉国境内与恒河相汇,最终注入印度洋的孟加拉湾……
之所以突然想到“运气”二字,是因为对于眼前这一弯溪水而言,它后面的路程实在是太遥远太漫长了,说不定途中就被太阳蒸发,变成云朵,飘飘渺渺,不知降到何处。我同时还有一个很奇特、很幼稚的想法,这溪流里的水滴,从它由高山上固态的冰液化为水的那一刻起,便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奔腾的行列,一路冲冲撞撞、起起伏伏,当它由高处跌落的时候,会不会生疼?会不会感到恐惧?真的是每一滴水珠都心甘情愿地要往前走么?水声哗哗,到底是它们在欢唱还是在哭泣?或许,大多数也不过是被裹挟着,随波逐流罢了。
老黄笑我太过矫情。他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最后流归大海,这是它的宿命,谁都不可改变的。我默然,只好继续发呆,心里有些替水滴们感到委屈。
不知不觉,已深入大峡谷10多公里。时近中午,我们决定返回。然而,途中发生了两件影响心情的事情。
当时,考虑到走回客栈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决定搭顺风车。大峡谷景区内保留有村庄,不少游客住在村民开的客栈里,所以景区内不时有车辆来往,搭乘顺风车应该是比较方便的。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辆本地牌照的小轿车驶过。我们把车拦下。
“什么事?”开车的是一名藏族中年男子,他摇下车窗问我们。
“您好!”我说,“我们要出去,不知方不方便带我们一下?”
“呵呵,没问题。”中年男子满口答应。
我们说着“谢谢”准备上车,中年男子却把手掌张开,亮出五个手指,“500元,我带你们出去。”
“500元?”我和老黄一愣,抬起的右腿僵在那里。
这几日,我对500这个数字相当敏感。田文超和蔡老师从察瓦龙回丙中洛是500元,次吉骑摩托载我们去梅里雪山张口是500元,再后来,乘车从察瓦龙到察隅,与洛桑谈好的价格也是500元。而据小孙告诉我们,从派镇坐车去松林口,还是500元。难道,500元是西藏地区载客出行约定俗成的起步价?
“路程又不长,而且是顺路带一下,怎么要这么高的价?”我有些愤慨,说话的语气有些冲。
“上不上?不上我走了!”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
“太离谱了,你走吧!”我一挥手说。
中年男子二话不说,发动车子就走。
但他开得很慢,似乎在等我们去追赶。我和老黄不管他,保持自己原有的频率走。小轿车在离我们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等我和老黄走到近前,中年男子探出头来,说:“要不,200元?”
“算了,我们不坐。”老黄说。
说实话,照常理讲,200元仍旧是非常过分,但考虑到地域、环境等因素,如果中年男子一开始只要这个价,或许我们就上车了。而现在,我们不想滋长这种坏风气。
中年男子见我们态度坚决,只好离去。车速很快,眨眼的工夫就转个弯不见了。
这件事让我颇为感慨。看来旅游开发对这些深山里的藏民们的思想、观念带来的冲击很大啊。在这之前,他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最简单、最纯粹的生活,不知商品为何物,没有对金钱的追求与欲望。可是,当封闭的大门一旦打开,面对突如其来的精彩与诱惑,他们一时还不能适应,茫然无措,迷失自我,善良与丑恶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人性中丑陋的因子便得以显现乃至膨胀。要改变这种状况,恐非一日之功,需要道德的重构和精神的重组,只有经过这种重构与重组,他们才能在传统信仰、善良本质、市场规则与金钱欲望之间找到平衡点,从而更加自如地应对开放开发之后世界给这里带来的变化。
听了我这一番“高论”,老黄说,我们没有权利苛责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和方式,这与他身处的环境、个人的经历有关。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他人说三道四,居高临下做道德评判呢?我们是道德的化身么?我们自己不也为了节约180元钱而逃票么?今天早上,我们赶在景区开门前进入景区,未必真就那么光明正大?还有,刚才这个人也不能代表峡谷里的所有藏民。你不能以偏概全,一棒子将所有人都打死啊!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黄平日里研佛习道,练就一副纯净善良的心境,以此来看人看事,果然大不一样啊!
从大峡谷走出来,老黄感到身子发冷,浑身乏力,还有些咳嗽和低烧。我怀疑是感冒。在藏区,感冒是非常危险的,极易引发高反乃至危及生命,这种情况下,静躺尚且未必能闯过关去,何况接下来还要进行徒步这种极其消耗体能的运动?别的不说,徒步第一天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多雄拉山垭口便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我不能不对这个突发的情况高度重视,甚至考虑到是不是要取消徒步墨脱的计划。但老黄依旧坚定无比,他拿我儿子做例证,说小一休在川藏线上不是也曾感冒过么,不是也坚持下来了么?难道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我看着老黄,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最后我们决定,先在卫生所打一针,看看效果再说。
下午五点多钟,小孙给我们带来两个消息:第一,从林芝过来的末班车已到,经他反复询问、四处打探,确定没有去墨脱的游客。第二,听说明天会有一支10来人的大队伍下来。
“明天有人下来?”我皱了皱眉头,“这消息有多大可信度?”
“不好说,不确定。”小孙说。
“怎么办?”我无奈地苦笑一下,转而问老黄。
“不能再等了!”老黄说,“一来我们假期有限,不允许这样无休无止地等下去;二来派镇已经晴了好几天,说不定哪天就会下雨,所以必须赶早走。”
我点点头。老黄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你的感冒怎么样了?”我又问老黄。在下最后决心前,我必须消除一切隐患。
“没事,已经好了!其实本来就没有问题,打一针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老黄笑。
“真的?”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黄说,“不信我证明给你看。”他边说边作势要蹦起来。
“行行行,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我赶紧拦住老黄,扭头对小孙说,“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啥事,您只管吩咐。”
“一客不烦二主,麻烦你帮我们找一个靠谱的向导。”
“行,保我身上了。”小孙拍拍胸脯。
“价格方面,你能不能帮我们再谈谈?”我说,“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
“送你们去松林口的车子是村里统一排的班,价格也是固定的,这个谈不了。至于向导的费用,你们可以试着谈谈看。我不方便明着帮你们。”小孙说。
“那暗着帮可以吧?”我说。
“行,到时见机行事吧。”小孙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转身出门。
“等下狠狠砍价。”待小孙走远,我对老黄说,“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羔羊,决不当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