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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风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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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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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第一章)》连载

第二十七章 造访曾眼镜

一夜的风声雨声入耳。

次日一大早,我们迫不及待地起来看雨情。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整个汗密被一个巨大的雨幕笼罩着,湮没了近在咫尺的山岭;脚下,从山上急冲下来的水流汇聚成一片汪洋,从四面八方肆虐着涌入多雄拉河。多雄拉河的水早已是浑黄一片,如决堤一般裹挟着泥沙、树木奔腾而下。河水的涨势凶猛,把木屋下面的吊脚桩淹了大半。

这一番景象,如果不是看见朝阳拿柄铁锹在马厩旁排水,我们真会以为自己在一夜之间回到了天地混沌的莽荒时代。

河面上,一只娇小的燕子在雨中飞舞。老黄盯着燕子看,突然,他冲到临河的回廊上,挥动双臂朝燕子大声怒吼:“你走,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我好生奇怪:“老黄,你这是怎么啦?”

“可恶的燕子!”老黄气冲冲地说,“看见它,我就想起高尔基的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心里很不爽!”

我就笑。你看这不谙世事的小精灵啊,一会儿从河的上方掠过,一会儿箭一般直冲向云霄,一会儿又轻盈地落下来栖息在河中飘摇的树木上荡秋千,那么地自得其乐悠闲自在,何曾理会过老黄的愤怒?

这时,一个脚穿长筒胶鞋、撑一把洋布伞的男子从上游走来。大雨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模糊糊见他戴了副眼睛,中等身材,整个人缩在伞下,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看见了我们,停下来大声向我们喊话:“你们就是昨天从拉格过来的客人吗?”

“是的!前面的情况怎么样?”虽然隔了只有十来米,但那人的声音穿过风雨传到我们耳中还是飘飘渺渺断断续续,所以我也扯开嗓门与他对喊。

“你们昨天来时的路已经被河水淹没,河上的吊桥也被冲断了,另外还有几处塌方。”

“那怎么办?我们今天能走吗?”

“不行!后面的路会更加糟糕。你们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在天气完全晴好之前,一定不能离开!”

那人说完,迈开腿在大水中艰难跋涉,向另一幢木屋走去。

朝阳告诉我们,这个喊话的人,就是曾眼镜。他一大早到前面探路,发现了很多险情,于是向我们发出警告。

尽管曾眼镜再三告诫我们不要存侥幸心理,我们还是心有不甘,期盼着雨小一点之后能够出发。我找多吉商量,多吉连连摇头:“不行,怕!怕!”

连多吉都感到害怕,看来真不能冒这个险了,我们只好安下心来,乖乖地待在汗密。

山里潮湿的天气容易让人心情发霉,一场突如其来而又持久的大雨更是雪上加霜,给发霉的心情注了水,心,便变得愈发沉重而湿漉。整个上午,我和老黄呆在朝阳家的火塘房烤火,聊些没有油盐的话题,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熏味,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时的“围塘烤火”,早已没有了昨天的新鲜劲儿,更谈不上体验民族风情之类形而上的情结。中午吃完饭后,感到身子有些乏,睡了会子午觉,醒来迷迷糊糊无精打采。我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找点能够提振精神的事情做,跟老黄一商量,决定到曾眼镜的四海客栈去转一转。

曾眼镜是派墨线上的传奇人物。他是四川遂宁人,早先在拉萨做塑钢生意,2001年5月来到汗密,本打算待两年就回去,结果一待就是17年。17年里,他在大山深处的荒野建起客栈,累计接待了数万名旅行者;他与当地门巴族人亲如一家,帮助他们开客栈、指导他们做生意,成为门巴族人信赖的朋友;他组建救援队,救助了数以百计遇险的徒步者。他声名远扬,是各类讲述墨脱故事的电视专题片里不可或缺的出镜人物,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对很多徒步墨脱者而言,他是安全、温暖、美食等与户外相关的一切美好词汇的代名词。

来到四海客栈,大门敞开着,却不见曾眼镜。我们在门前踟蹰良久,不好贸然闯入。对面木屋的外廊传来一阵喧哗声,是几名汉子聚在一起打扑克。我们蹚水走过去,原来他们在玩“斗地主”,每人桌前放着几张纸币,一元、五元、十元的都有。几个人斗得很投入,激战尤酣,对于我们的到来毫不理会。我粗略看了看,里面没有曾眼镜——尽管早上只是与曾眼镜远远地打了个照面,看得并不真切,但眼镜是辨认他的最好标记——打扑克的人中没有戴眼镜的。从口音和外貌判断,他们应该是本地的门巴族人。他们“斗地主”的玩法与内地基本相同,大约是以前的徒步者教给他们的。这就让人不能不感叹游戏在文化融合中的重要作用。乘他们切牌的工夫,我撒了一圈烟,问:“你们知道曾眼镜在哪里么?”

其中一人接过烟,朝四海客栈看了看,说:“曾眼镜啊,应该在睡午觉。”

“这都几点了,还睡午觉啊?”

“不睡觉干嘛?”那人说,“大雨天没有客人,他又不打扑克。”

“你看见他家大门旁边那个小门么?你去敲,曾眼镜肯定在里面。”那人又说。

我们去敲门。敲了两下,果然听见里面有人问:“谁啊?”

“我们是朝阳家的客人,早上见过的。”我回答。

“哦,什么事?”

“闲来无聊,找你摆龙门阵。”

“现在几点啊?”曾眼镜打着哈欠。

“快四点了。”

“好,你们等一下。”

就听见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嘀嗒嘀嗒”的木屐响,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剃着小平头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曾眼镜。目测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看上去很年轻,面色白皙清秀,鼻梁上架一副黑边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这个形象,与我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个威震户外的神级达人联系起来,一时有些发愣。

“坐吧,喝点茶?”曾眼镜微微一笑说。他家客栈的外廊上有椅子,有条桌,很适合三五人聚在一起喝茶、饮酒、聊天。

我醒过神来,连连点头,说:“好,好。”

曾眼镜回房间拿了茶具,给我们泡茶。茶具不算精致,但曾眼镜的手法很专业。我掏出烟,问曾眼镜:“来一支?”曾眼镜伸出两个指头一夹,把烟接过去。我心中暗喜,同是吞云吐雾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支烟让我们变得亲近起来。

如果有无人机航拍的话,此刻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应该是这样一组镜头:大山深处,烟雨朦朦。一座木屋静静地伫立在风雨之中,檐角挑起一面彩旗,迎风翻卷间隐约可见旗上“四海客栈曾眼镜”几个字。木屋的外廊上,三名男子相对而坐,悠闲地喝着功夫茶,吸着烟,高谈阔论,时而笑声朗朗,时而嗟呀叹息……

主要是曾眼镜讲,我和老黄偶尔抛出一两个问题,牵引曾眼镜的思路。

“我是2001年到的汗密。那年重修雅鲁藏布江解放大桥。原来的桥是1963年建的,在2000年的大洪水中被冲毁了。解放大桥是钢索桥。当时还没有扎墨公路,建桥所需的钢筋、水泥等一应物资全部从派镇运进。靠的是人背马驮。那时派墨线上聚集了数万背夫,还有解放军、医务人员等等,场面蔚为壮观。这么多人要吃、要住啊,就在拉格、汗密等地设立转运站,主要是搭帐篷,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我从中看到商机,来到汗密。本打算桥修好后就回去,结果阴差阳错,留了下来。那时户外运动在国内逐渐兴起,开始有人徒步墨脱,我就势在汗密开起了客栈。”曾眼镜把他到汗密的原因及创业经历向我们娓娓道来,“我是白手起家。最初是用木板、树条和竹子搭建的简易房,竹块黄泥两面墙,三棍四棒当门窗。后来条件逐步改善,你看现在的木屋,够结实够美观吧?每一块木料都是我从山上一刀刀砍出来的,还有里面的家具,洗衣机、电冰箱、锅碗瓢盆等等,也是我像蚂蚁搬家一样,一件件背回来的。”

“从派镇背回来?”我们瞪大了眼睛。

“是啊,要不然呢?”曾眼镜把眼镜摘下来,拿软布轻轻擦拭。

我重新上下打量曾眼镜。我们是从派镇一路翻山越岭、蹚溪流涉沼泽走过来的,深知其中的艰辛,很难想象曾眼镜这样一副身板背着洗衣机、电冰箱行进于派镇与汗密之间的情形。

“为什么不请别人帮忙?”我问。

“贵啊。请人帮忙的话,这个小客栈建起来少说也要20万。我自己动手,只用六七万就搞定了。”

“你是派墨线上的大明星,生意一定不错吧?”

“还行。”曾眼镜笑了笑,“我这个客栈是派墨线上第一家客栈,最初是接待军区的官兵和工作组,你看,对面那座木屋过去是兵站,很小,只有三个人值守,来了客住不下,就住到我这里。后来兵站撤了,我就主要接待徒步旅行者。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接待几十人。那个时候钱值钱,我每次出山,都能怀揣好几万呢!”

曾眼镜每年有半年时间在汗密,半年时间在四川遂宁老家。他把离开汗密返回老家叫“出山”,反之则叫“进山”。

“我一般11月份左右出山,次年四五月份进山。派镇到墨脱这条路,每年都是我第一个走。”曾眼镜自豪地说,“记得有一年,雪下得非常大,我在派镇等了一个多月,几百号人滞留在那里,都等我开道。本地藏族、门巴族人?我不走,他们也不敢走!这开山走第一遭啊,要胆大、心细,脑子里得有路的记忆,才能把它从雪原里重新摸索出来。四五月份的雪是泡雪,很深,可能有半人多高,走着走着人就陷进去了。只能拿自己当铲雪机,一点点用身体去把雪挪开。”

“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老黄感叹,“这么多年了,你记得自己走过多少次派墨线吗?”

“呵呵,还真没算过。不过平均下来,一年总要走十几遭吧!”

“有没有遇到过危险?”老黄问。

“哪能没有呢?派墨线上的危险无处不在,这样说吧,你走在路上,就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尤其是每年的开山季和雨季。有一次,我就因为莽撞,差点出事,现在想来还后怕呢!”

曾眼镜说着,掏出一包熊猫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我接过烟,没抽。

“这事儿有好几年了吧。”曾眼镜吐出一串烟,“那是五月份的时候,我因为临时碰到一件急事要赶往派镇。准备出发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我告诉了朝阳,朝阳劝我不要去,说多雄拉山的积雪还没有化,你这个点出发是送死。我说我必须去,你记着,到晚上十一点钟还没有我的消息,就发动人上山去找。我也是怕出意外,提前做个防备。我急匆匆地走,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拉格,才松一口气,觉得问题不大了。从拉格到多雄拉山口都是上坡,我脚力快,一路上基本没停歇。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五月份天黑得早。快到垭口的时候,积雪越来越厚。我有些害怕了,但已经来不及后退。上到垭口,天已黑尽。这时是七点多钟。我拿手电一照,整个垭口还有下山的坡上白茫茫一片,根本辨别不了方向。山上的气温很低,零下十几度,可以冻死牛羊。当时我就蒙了。又冷又饿。我想,完了完了,今天要丧命于此了。这时我才觉得自己过于自信过于莽撞,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呢?我几乎绝望了。但这种情绪只是一瞬间的。我很快冷静下来,借手电筒微弱的亮光寻找哪怕一丁点细小的参照物。好在我对这条路真是熟,凭感觉选定了一个方向。我就朝这个方向走,对也好错也好只能听天由命。我连滚带爬下了山。终于,看见了松林口的小木屋。我知道我安全了……那天到派镇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我打电话给朝阳。朝阳在电话里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活着,你小子真是命大啊!我已经集合了人准备出发去给你收尸了!朝阳狠狠地骂我,咒我,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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