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玉听天由命的语气,透露出的无奈与失落,令潘洪的眼前渐渐幻化出另一张脸。于是,他心中一阵绞痛,封闭在记忆密室中的一段往事慢慢浮现,迫使他转身离开小院。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潘洪思绪沸腾、情感激荡,渐渐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茫茫的大雪,忘记了飞奔在路上!快速闪躲的高楼,来来往往的车辆,逐渐在眼底消失,直到剧烈的撞击之后,袭来的疼痛让他在昏过去之前清醒地感受了心中的酸楚和深入骨髓的痛恨!
太阳又一次升起,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折射出一道道金光。王诗玉打开房门,看着眼前的琉璃世界,心情大好。她拿起扫把,小心地清理出一条路来,等到她泡好香茶,外面便传来了熟悉的汽笛声。王诗玉快步走到门口,便见到了正微笑着踏阶而上的袁方舟。于是,她亲切地打过招呼,顺手接过袁方舟手中的鲜花。
袁方舟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看着专心修理鲜花的王诗玉,笑道:“诗玉,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您说。”
“你,最近和潘洪好像很投缘啊!”
王诗玉停下来,转身望着袁方舟,红着脸道:“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只是因为他帮过我,所以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
“诗玉,我是把你当成晚辈一样看待,所以有些话我想提醒你。你这个年龄最容易在感情上出问题,就像你现在的状况,你觉得自己处理得合适吗?”
王诗玉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回答。很显然,袁方舟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她不敢说出心中的猜想,她觉得不太可能。
袁方舟看着王诗玉郁郁寡欢的模样,微笑着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道:“想到什么了吧?你早就应该想到,这段时间,夏远对我这个叔叔很上心啊!可惜,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唉,年轻人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袁方舟透露的信息让王诗玉快要冷却的心,瞬间又死灰复燃,她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衣衫,满脸羞愧地道:“他,都和您说什么了?”
“他能和我说什么,不过是拐弯抹角地打探你的情况!”
“那您怎么说的?”
“我想实话实说,可是我怎么能说呢?但我又实在不忍心瞒着夏远!所以,今天我想替夏远问你一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袁叔叔,您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应该由夏远来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问过他,只是他的回答和你一样!我这个和事老真不好做,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诗玉,有句话,我已经和夏远说过了,现在,我想和你再说一遍,如果你真的在乎夏远,真的在乎你们之间的感情,就放下尊严,认真地谈一谈!”袁方舟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想说,但我觉得你知道以后,或许就体谅夏远了!”
“什么事?”
“其实,我原来的打算是录下这几段导读,就不再麻烦你了,但是夏远打电话拜托我,让我尽量找些事情给你做,我当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诗玉,对一个人好很容易,但是,把这份好意做得不露痕迹就不容易了,不是所有的人都甘愿默默地付出,夏远这一点很难得,我想他大概是不想伤害你的自尊,所以才一再强调,让我不要透露这件事!我看得出来,夏远对你是真心的,虽然他没有主动联系你,但是,在他决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起,就说明他已经向你示好了!所以,诗玉啊,大方一点,给夏远一个台阶,给你们的感情一个台阶,然后在慢慢谈你们之间的事,怎么样?”
听了这一番话,王诗玉一阵悸动,仰起头收回涌起的泪水,哽咽难语。
“丫头,”袁方舟握住王诗玉的手,语气中充满慈爱,“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是站在夏远的一边,但我绝对没有偏袒他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们两个非常不错,走到一起也非常不容易,我特别想成全你们,所以,才和你说这些话。”
“我懂!”王诗玉勉强笑道,“袁叔叔,我要是那么想,我就太不懂事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是您有意在照顾我,我本不应该这么打扰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来这里,这里让我觉得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我不是一直在漂着,我可以放心地停在这里!”
“哎!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在赶你一样!诗玉,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袁叔叔,我怎么会这么想您呢?我的意思是说,我以后还会来,但您不能再给我钱了,那样的话,我就真的不敢来了!”
袁方舟用力地拍了拍王诗玉的肩膀,正打算鼓励一下这个柔弱却又顽强的小姑娘,不料她的电话响起。王诗玉充满歉意地对袁方舟报以一笑,然后接起电话,里面传来马文心火急火燎的声音:“诗玉,你在哪儿?赶快到医院来!”
“我在袁叔叔这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潘洪出车祸了,潘局长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见你,现在医院领导到处在找你!”
王诗玉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电光,继而脑中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出车祸?他怎么样了?潘局长找我干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啊!先别问了,你还是快来吧,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王诗玉挂断电话,和袁方舟匆匆打过招呼,转身飞奔而去。袁方舟追到院中才喊住她:“诗玉,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别慌,我送你!”
“不用了,袁叔叔,您忙吧!”
“自己可以吗?”
“可以,您放心!”
“那你小心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来找我!”
王诗玉重重地点点头,转眼消失在门口。一路之上,她的脑中一片混乱,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了医院。门口,马文心焦急地迎上来,拉着王诗玉先走到无人的角落,道:“诗玉,我已经打听过了,潘洪还没有醒,不过好像不太严重!”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昨天晚上!”
王诗玉闻言脸色更加苍白,也就是说,可能是潘洪离开小院后,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于是,一种负罪感悄然升起,她开始后悔不应该一再催促他回去,她明明看见了他临走时恍惚的神情!
一旁的马文心注意到王诗玉越来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色,不由疑惑地问道:“诗玉,你怎么了?难道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吧!”
“什,什么意思?你在潘局长面前,千万可别说这样的话!”
王诗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便与马文心来到潘洪的病房。两个人在门口停下,透过门窗,王诗玉看着满头纱布的潘洪,想到他几次相助,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他的相处,想到昨天他还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表露那种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想法,她的心忍不住一阵酸痛。
此时,屋里只有潘局长和一个眼熟的女人,潘局长背对着门,王诗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那僵硬的姿势可以感觉到他的忧心和悲痛。而那个女人,王诗玉略微思索便想了起来,她居然就是跳楼自杀的患者的前妻,也就是潘洪跟踪过的那个女人!看来,这个女人和潘洪的关系真是非同一般!
王诗玉定了定神,然后轻轻扣门,听到回应之后,慢慢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这时,潘局长转过头来,原本暗淡的双眼精光一闪,拂向王诗玉,那样冷漠的目光让王诗玉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屋里的气氛像冻住了一样,让人感到非常压抑。随后,潘局长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王诗玉大约一米的地方停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道:“你就是王诗玉?”
“是的。”
“我听说,你最近和我儿子走的很近?”
王诗玉看了一眼旁边同样冷漠的女人,道:“传言,不足为信!我和潘洪只是点头之交!”
“哼,我只是随便一问,这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昨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你们见过面吗?”
王诗玉注视着潘局长深邃的目光,试图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后的真正用心,可惜那目光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刚刚涉世的她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王诗玉的沉默引起潘局长的怀疑,于是,他立刻追问道:“怎么,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
“不是,我们昨天晚上确实见过面,但不是您说的这段时间。”
“我们?哼,”潘局长冷笑一声,讽刺地道,“看来你说的‘点头之交’,比我理解的字面意思要亲近许多!”
王诗玉为自己的疏忽羞红了脸,可这在潘局长看来,却是实情被言中的羞愧。于是,他继续讽刺道:“我说了我不关心我儿子的私生活,你不必为此感到难为情!我只想知道在我儿子出事之前,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潘局长的态度让王诗玉很不舒服,于是,她有些不快地道:“潘局长,虽然我不理解您把我找来的这种行为,但我可以理解这种行为背后的心情!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您真的误会了我与您儿子的关系,我口中的‘点头之交’,就是它的字面意思!”
“我找你来不是听你解释成语的,我想知道你和我儿子见面时,发生了什么?”
“非常抱歉,我无可奉告!”王诗玉骨子中的倔强,被这种无礼的询问激起,使她忍不住激动地道:“我觉得您也无权过问!”
“是吗?你觉得让一个人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念念不忘的名字,作为一个父亲无权过问这个人是谁吗?”
“可您不应该用这种语气审问我!”
“审问?哼,我如果想审问你,就不会是在这里了!行了,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说,那请你出去!另外,也请你以后自重身份!”
王诗玉没有动,潘局长的话深深地刺伤了她,如果事实果然如他所指的那样,自己与潘洪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那她心甘情愿承受这样的羞辱,可事实恰恰相反,这让她不甘心一走了之!于是,王诗玉大胆地迎着潘局长的目光,义愤填膺地道:“潘局长,我虽然年轻,但我不傻,我听得出您的言外之意!在您的眼中,像我这种身份的人遇见您的儿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您不是想知道我和您儿子之间的真相吗?好,我告诉您,真相就是,是您的儿子心甘情愿地找上我,而不是我费尽心机地勾引了他!您指的那种事情、那种女人,不要说您嗤之以鼻,我更是不屑于此!所以,该自重身份的人是您的儿子,您还是在管教儿女上,多下些功夫吧!”
王诗玉一口气说完,激动得微微发抖,她正打算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房间,却没有想到一直站在潘局长身边的女人,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抬起手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毫无准备的王诗玉的脸上,打得她连退几步才稳住自己。门外,一直没有离开的马文心看到这一幕,立刻冲进来,扶住王诗玉怒视着被潘局长拦住的女人,她气得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王诗玉捂着火辣辣的脸,望着潘局长竟然出人意料地平静,她挺直身体,淡淡地道:“潘局长,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看来,人身份的高低与德行的深浅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看在潘洪帮过我的份儿上,这一巴掌我笑纳了!”
王诗玉说完拉着仍不甘心的马文心离开病房、离开住院部、离开医院,直到站在宽广的大街上,看着没有尽头的路,望着高远的天空、刺眼的阳光,呼吸着含着雪花的清香的空气,她郁结的胸口才顺畅一些。
而在病房里的潘洪,此时正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不耐烦地锁紧眉头,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酝酿了一会儿,便懒洋洋地晃出房间,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他打开门,屋里很静,静得非同寻常,静得让人心神不宁。床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静得和这个房间一样。这种感觉,使他不安地走了过去,揉了揉眼睛,喊道:“妈!”
没有反应。于是,他伸手推了推,触手的冰冷和僵硬惊得他弹跳起来,连连后退。直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扑上前去,抱着这幅躯体却喊不出来。那幽怨的目光钻进了他的脑中、他的心里、他的骨血,恐惧和痛苦浸透了他,使他拼命大喊,猛地睁开眼睛。
模模糊糊的人影,重重叠叠的面孔,潘洪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这时,潘局长轻轻揉着潘洪的胸口,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离得最近的娄院长立刻带上听诊器,仔细地检查了一会儿,询问了几句,然后满脸堆笑地道:“潘局,没什么大碍,您放心吧!”
潘局长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来握住娄院长的手,道:“谢谢!谢谢大家!”
“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们的职责!小潘真是万幸,没有撞到要害,不过我看,还是多观察几天,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潘局长点点头,把娄院长送到门外,其他随同的人也都退出了房间。潘局长这才走到床边,温和地道:“儿子,感觉怎么样?饿吗?”
潘洪的目光掠过潘局长,落在他身后的女人身上,幽幽地开口:“我梦见我妈了,就是她临走时的那一幕!”
潘局长闻言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表情复杂地看着潘洪。一句淡淡的话却锋利无比、准确无误地击中他心中那最无法心安理得的地方。潘局长站了起来,与潘洪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开口:“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着!对了,介绍一下,这是穆雨,你需要什么就和她说。”
“海姨呢?”
“你爷爷这几天不太好,你海姨在照顾他!好了,我要回局里了!”
“爸,我不需要奴才,我需要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您把王诗玉找来吧,她就在这里实习!”
潘局长微微皱起眉头,然后道:“行,我让人告诉她,有空过来看看你!”
“如果等到她有空再来,就不需要您出马了!让她现在就来,您和她们领导说一声,我在这儿的几天,让她护理我!您不必特意安排个奴才!”
潘局长忍着怒气微微点头,接着走出房间,一旁的穆雨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