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波
多年以后,每次从梦境中醒来,陈义东都会去门前看那三堆风化的长满青苔的青砖头,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许多年前在浔河岸边砖窑上脚被机器夹伤的那个下午。在淮河下游有一条通往大运河的支流,名字叫浔河,经常泛滥的浔河令里下河地区成为一片泽国。站在高高的浔河大堤上向北岸眺望,张安、西城、西大张、后庄、郭庄等七排村庄看起来稀稀落落,静静地伫立在低洼的原野上。村庄中间纵横交织着浔河的许多支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场别样的春风吹进了浔河两岸,给贫穷、落后、愚昧的村庄带来了一抹亮色与希冀。
张安村老辈人还清晰记得那场洪水期间的大雨下了整整半年。洪水退后次年的惊蛰,村里所有人像着魔一样,在一夜间得了一种强迫占有砖头的怪病:人们居住的泥坯房在洪水中随水漂流,他们被洪水吓怕了,看见坚硬的东西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要想方设法弄回家,勤劳持家的妇女们表现得犹甚。陈义东亲眼看见张安村南大庄有个说话声震瓦砾的李翠萍,她思路广阔、头脑清晰,最先想到了收集村里残破的砖头,因砖头是建房的主要材料。她的收集可谓不择手段,说来令村里年轻人不会相信:她每次出门,从没有空手回家,不是拎着半截灰不溜秋砖头,就是抓着一块石头回家或一把稻草。有一年冬天的黄昏,她突然想到村西头路边有一座路人并不在意孤野的棺椁,那砌筑棺椁的青砖已经露了出来。具体是哪朝哪代是什么先人的棺椁,村里并没人说得清楚。李翠萍日夜想着那一堆埋在地下的砖头,若不挖出来令她寝食难安。她从冬天一直想到春天,惊蛰刚过她就扛着铁锹、锄头等工具,跑到棺椁边深挖,将那些青砖一块块从土里抠出来。李翠萍的丈夫陈多实沉默寡言、性格孤僻,觉得老婆的做法简直是在与死人争东西,却并没有提出过多的反对意见。李翠萍的行为令全村人如梦初醒,人们纷纷仿效。挖墓穴取砖头、取棺材板当烧火料成为一种风气。多年以后,李翠萍跟人打麻将因口角而肢体冲突,得上久治不愈的歪嘴病,被折腾得脑袋欲裂,躺地打滚。承包窑的老情人方天明想出各种法子安抚她,却并不奏效。想到得上此怪病的根源,李翠萍就将此事与挖路边棺椁砖头联系起来,认为那是地下孤魂野鬼因房子被拆找她疯狂报复。有三次傍晚,李翠萍大白天在厨房里烧火时自说自话,与棺椁里的野鬼悄悄地深谈,她们之间达成了一种谅解。此事以讹传讹,弄得全村人信以为真。李翠萍病好后,竟然有了某种预见能力,成为替人看疑难杂症怪病的“仙奶奶”。
全张安村从上古到建国初期遗留的坟墓在一夜间荡然无存。这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人们不约而同想到要生产砖头。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二月二,天气渐觉暖和起来。像准备春耕生产一样,人们开始为烧窑、制砖、盖瓦房做准备了,梦想着为被洪水吞噬的土坯房翻建。烧砖首先必须要有砖窑,村里人想到了屹立在浔河岸边的那两座大土堆子。那土堆经历过多次洪水仍然像小山一样屹立不倒,这令全村人感觉很蹊跷。至于大土堆建于哪朝哪代,究竟有何诡异的来历,没人能说得清楚。在浔河岸边,一场利用大土堆改造成砖窑的战斗轰轰烈烈地打响了。
那年春天,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全村身强体壮的劳力不管男女都投入了那场空前的造窑运动中去。两座土堆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支流河,土堆周围有一大片荒芜的空地,被张安村大队部甑书记承包给了邻村一个叫方天明的人。想到多年前对两座砖窑获得承包权,方天明仍然要对那款亮闪闪的宝石花牌手表感恩戴德,当时送手表时像割自己肉一样的心痛让他铭记终生。
窑老板方天明把干活的工人每十人分成一组,共计六组。工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在土堆工地上忙碌。起初,人们情绪高涨、信心百倍,对烧砖建瓦房充满了美好的梦想。他们每晚还在土堆四周架起柴火,经常忙碌到月亮将浔河水映照得亮堂堂时,才扛着挖土的农具收工回家。每天,从土堆方向传来的打夯声、吆喝声与哨子声响彻云霄。有两组人马站在低矮的土堆上,用铁锹挖着泥土。为了将土堆逐步分层加高夯实,达到窑体的高度,人们打算将土堆中间挖成一个像瓮一样深深的大圆洞,窑体四周围用土加高,建成砖窑,将砖坯码堆进去烧制。挖泥取土的地方在土堆东南方向,距西窑的土堆有半里路程。人们将挖出的泥土先挑到土堆旁边,一组小队负责将里面的石块、杂草等杂物分拣出来,然后按照二比八的比例拌和熟石灰,再用大筐篮吃力地将土抬到堆上。十几个工人站在土堆上,穿着单薄的衬衫,光着黑黝黝的臂膀,抬着圆圆的青石块,在领号人的统一带领下,喊着“夯呦、夯呦,嘿呦呦”的号子,连天带夜地忙碌着。可他们没曾想到,他们辛苦的忙碌换来的却是几次土堆莫名其妙的坍塌。窑老板方天明整天唉声叹气,嘴里不停地骂道:他妈的,怎么回事呢?究竟出了哪门子邪了?
有一回大白天,大约是午时,人们坐在地上喝水休息。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土堆加高的部分向窑膛内部倒塌下去,幸亏那时候人们都在平地上休息,没有伤及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回,土堆是夜里子时倒塌的。有人怀疑是春雨所致,还有人怀疑是惊蛰过后那场春雷震响的缘故。可那天晚上收工时,有经验的老人看见有燕子沿着河面低飞,土堆里有许多蚂蚁搬家,估计夜里会有大雨下。在他们的极力劝说下,窑厂方老板派人回村里找来了四块油帆布,将土堆加高部分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夜里,虽然着实下了一场很大的春雨,雨水丝毫没有淋到土堆加高的部分,可砖窑加高的部分依然倒塌了。更令人费解的是两座砖窑隔河相望,倒塌情况竟然雷同得一模一样。
方天明鼓着腮帮,吹着小哨子后,冲着人群,高声吆喝道:
“嘘、嘘,大伙都起来吧,干活喽!”
方天明大声吆喝休息的工人起来继续干活,简直就像火上浇油。人群中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谩骂声、挖苦声、嘲笑声,声音变得尖刻而辛辣起来。和煦的春风吹拂在人们的身上,人人看起来都懒洋洋的样子,情绪一落千丈,与他们先前空前高涨的热情形成了巨大反差。
见此情景,方天明一口口抽着闷烟,望着坍塌的土堆,唉声叹气。他用手指弹着烟灰,嘴里不停地骂道:他妈的,真是活见鬼了,咋又塌了呢?两个月工夫真是撂下水了,咋回事呢?究竟是哪地方出鬼呢?
姚成凑到方天明跟前,眨巴着眼,神秘地说,方老板,要依我看呀,这里面肯定有鬼。前晚收工时吧,天都上黑影子了,我是最后一个人走的。走过河跳(注:河跳是用草根将两根木料简单地捆绑在一起,支在河上,供行人走路。)东边吧,就听到身后河里传来‘嘭咚’一声,当时吧,真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河里什么大鱼弄出的动响呢,可回头一看啊,就看到河面有一个亮亮的火团子,在水面上飞快地滚动,眨眼间就不见了。晚上回家后,夜里还梦见大火团子呢。我睡到五更头吧,就梦到从那两座大土堆子里面啊,有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女的走了出来。她们过了河跳后,就一直跟在我后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相距有两丈远的样子。她们肩膀上,还跳跃着火苗。突然,高个子的女子跑到我跟前,拽着我大衣襟哭着说道,你们千万别再挖土堆了,土堆是我的家,是修炼的地方,再这样挖下去,你们肯定会遭到报应,不会有好结果。
方天明追问:“后来呢?”
还没等姚成回答,只见旁边一位小青年走过来,哈哈大笑着说,哈哈哈,别听他胡侃,世上哪来的鬼呀。姚大叔啊,你真会逗人呢,编着鬼故事,逗大伙穷开心的吧?这青年戴一副黑框眼镜,有着俊俏的脸蛋,头发整齐梳理着,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一二岁模样。他叫陈义东,高三那年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经济能力参加复读,毕业后两个月,就来窑上干活了。
这时,在姚成右手边,一位中年男子陈学明也跟着站了出来,他劈头盖脸地就数落刚才那位小青年:小嫩娃,怎这么跟你大叔说话呢?你才下学几天呀,瞧瞧你那两只细长的胳膊,跟个鸡爪子似的。再看看你那细皮嫩肉的脸,被扁担压得像红草虾一样的肩膀。别看你念了几年书,喝了几瓶墨水,世上有许多事情,能说得清楚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姚成见有人向着他说话,底气十足,冲着陈义东瞪起眼睛,竖起大拇指,教训道:小东子,瞧瞧啊,听听你大哥陈学明讲话多在理。今后啊,你也跟人家后面好好学学,说话不要冲头冲脑的。
姚成与陈学明一唱一和,刚上班的陈义东被说得脸顿时红了起来,白痴痴地看着他俩,觉得刚才的话确实有些过头,站旁边不再吭声了。
人们正说着话,放衣服堆处的闹钟突然“滴答、滴答”地响了,时针指向了上午十一点。
姚成转过脸,向陈义东问,昨晚收工时,你是最后一个走的,听说你在西边大土堆里面,挖出了一个圆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呀?有没有这回事啊?
陈义东像背书一样,把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向姚成说了。他承认确有这回事,昨晚吧,是挖出一块东西的,那东西不大,跟巴掌差不多,被用衣服裹回家了。到家后,陈义东觉得很奇怪,就找来小锤子砸,可刚一砸瘪吧,它又立马复原了。陈义东心想猪可能会吃,就随手把它扔到猪圈里去了。他看见一头肥猪走过来,先用鼻孔嗅了嗅气味,哼哼了两声,然后就躲得远远的,不再碰它了。今天早晨出工前,陈义东到猪圈旁边看了看,那东西早晨还在猪圈里,夜里被猪拱到猪食槽南边去了。
方天明挥着手向人群喊,大伙别再磨叽了啊,都起来干活吧,天也不早了,再干一阵子啊,上午就放工了。人们听到声音,立马散去。方天明长着墩实的个头,年龄不过四十七八岁,鼻梁高高的,鼻尖略微有些鹰钩,看人眼神凶巴巴的样子,有点像秃鹰。突然,方天明想起了什么,他放下手中的铁锹,冲着陈义东招手喊。陈义东听到后,立马就跑了过来。方天明问,小东子啊,听说你昨天挖到什么宝贝啦?今天下午把它带来,让我好好看看,也让大伙好好瞧瞧,那玩意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义东立马走到方天明跟前,方天明左手拄着铁锨,右手拍着义东的肩膀,关切地对他说,要不这样吧,你马上就回家去,看那东西还在不在你家猪圈里,别让猪真给吃了啊。下午,记得一定带到工地上来啊。
“好嘞,老板放心吧。”
陈义东听到老板吩咐,连忙放下手中的铁锨,急急忙忙地跑到放衣服堆处。只见他迅速弯下腰,一把提起地上的衣服领子,甩在自己左肩膀上,连走带跑地跑过河跳去了。河跳的东头,座落着两间低矮的看窑瓦棚子。突然,从屋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女子,说话声音像银铃似的,差点与陈义东撞了一个满怀。那女子手拿口琴,出门后,看见河跳端头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人来,连忙走上前去,与来人说起话来。她关切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个小冒失鬼。到点了吗?没放工你怎么就溜走了?看把你猴急的,下次过河跳时,可要慢些走呀,不要跑,别把脚弄崴了不好上工。
说话的女子名字叫张秀花,她左手提着一只竹篮子,右手握着一只口琴,一只撒欢的小黑狗也跟着从屋里出来了,在她右脚旁边呆头呆脑地站着。那狗高不及女主人的膝盖,脑门上有一撮比巴掌略小的花白斑块,很是显眼。狗一刻不离主人的左右,冲着来人汪汪地乱叫了几声,然后就默不作声了。高三下半学期,张秀花因父亲张正国得了肠炎,加上自己身体不好,迫不得已就辍学了。张秀花帮家里打理家务,常来窑上给看窑的父亲张正国干些送饭、送开水或洗衣服之类的杂活。她与陈义东是同学,对窑上发生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
张秀花有三个要好的玩伴:雪娇、程爱梅、章春兰,她们常结伴到窑上玩。秀花长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常喜欢编一根长长的辫子,用紫手帕叠成结将长发束住,随意地垂在脑袋后面。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细长,白眼珠似鸭蛋白,黑眼珠似龙眼核,分明而明亮。她的身姿走起路来直挺,身材不高不矮。尤其是她跳起舞来,那三个舞伴跟着伴舞,就是一台精彩的好戏。人们的眼睛喜欢盯着风姿绰约的张秀花看,如痴如醉。张安村人都说她与她妈孙桂兰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孙桂兰稍胖些,秀花长相比母亲苗条多了。她与母亲站在一起,人们见了总夸她俩是亲姊妹俩,张秀花没事就喜欢到窑上帮父亲扳河罾。当她站在浔河边浣洗衣服时,姿势最美。那些窑上干活的男女见了,都喜欢停下脚步多看她一眼,都说她长得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似的。秀花不仅说话声音好听,而且很有表演才能,她的歌唱得悦耳动听,宛若银铃,就连夜莺听了,也会停下来倾听。每当她唱歌时,那些窑上挑土坯的、挖泥的、堆草垛子的人们听到了,总是放下手里的活,兴奋地跟着哼哼。尤其她唱起大家熟悉的《拔根芦柴花》《好一朵茉莉花》两首歌时,都会纵情地跟着她后面放声歌唱,似乎忘记了干活。她的那三个玩伴,经常跟她腻在一起,衣着打扮经常模仿张秀花,倒有了一些韵致。
“秀花,是你呀?还没到点呢。”陈义东气喘吁吁地说。
“没到点你怎么就跑了?慌慌张张的样子,看把你急的!”
陈义东听到是秀花与他说话,立即放慢了脚步,站在原地与她搭了几句话。两人说完话,陈义东像小鹿一样,往村庄方向,兴奋地一路跳着小跑。见陈义东远去了,张秀花摇着头,坐在门前矮板凳上吹口琴去了,只有身边的小狗与静静流淌的浔河聆听她的口琴声。
吃过午饭后,还没到出工时间,陈义东很早就来到了砖窑工地。那块蘑菇一样的东西果然被他将带到工地上来了,引得陆续上工的工友们忘记了干活,争相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黄不拉几的,这不是一块豆饼子吗?瞎说,怎么会是黄豆饼子呢?豆饼中间没有横杠,你看啊,这上面还有三道横杠线呢。依我看呀,像牛肝。要是让我说呀,准是一块干瘪的蘑菇。不对,蘑菇摸起来软软的,可它摸起来还挺硬的,你啥时见过晒成这样的蘑菇啊?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喊吗??哈哈,我看像一块大肥肉。骆小三子,馋猫嘴,你小子就是好吃惯了。姚大叔啊,你快过来呢。人都说你是狗鼻子,灵光得很,你过来,闻闻这东西上面的味道呢。。
机灵的骆小三子冲着不远处的姚成招着手,高声喊道,什么东西啊?拿过来,让我好好闻闻呢。姚成走过来,真的凑上前去,他接过骆小三子手里接过怪物,先把它托在右手心里,上下掂了掂重量。然后,他用手指与大拇指捏着沉甸甸的怪物,靠近鼻子跟前,反复嗅闻起来。他闻过后,还把怪物贴着耳边听了听。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如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想从上面抠一小块下来,放嘴里好好尝尝。他虽然使了很大劲,却怎么也没有抠下来,就径直将食指放嘴里,用舌头舔尝起来,不停地咂嘴。
骆小三子起哄着嘲笑年长的姚成,大伙不知情,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是昨晚小东子家猪在上面撒尿的味道吧,你还当真了?姚成跟着连笑带骂,好你个小狗杂种,快滚一边去。说完就将东西还给陈义东。
……
工地上人们正在看热闹,突然听到方老板吹的一阵急促刺耳的哨声,便作鸟兽般散去。随即,方天明红着脸膛,从河跳那头走过来,催促大家快去干活。俄顷,方天明醉醺醺地径直走到陈义东跟前,开口就问道,义东啊,那个东西在什么地方呢?拿来让我瞧瞧呢。
方老板接过陈义东手中的怪物,拿在手中,眯着眼睛左看右瞧,却怎么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他紧皱眉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他妈的,什么狗屁玩意。大家别看了,快干活去吧。
随手,方天明就将那硬邦邦的怪物向工人们放衣服的堆处扔去,那豆饼一样的怪物,差点就砸倒了放在衣服堆处旁的一个塑料暖水瓶。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不远处的田埂那头,有一位跛腿道人,正一瘸一拐地向这边人多的地方走过来。那道人看到这么多男男女女在土堆四周挖土,就厚着脸皮,走上前来。到了人群跟前,以央求的口吻说,弥——陀——佛,贫道路过贵地,大伙能不能给贫道一些开水喝?谢了,多谢了。
挖土的陈学明挥着手,撵着道人说,去、去,哪有开水给你喝呀?你不能自己到河里舀水喝去吗,开水还要人烧呢。退伍军人出身的姚成反驳说,不就一碗开水嘛,还能把人穷死啊?那道人得到了姚成的允许,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抖抖索索着摸出一只豁口的破碗来,然后,径直朝热水瓶与衣堆处走去。突然,在靠近衣服堆处,他一眼就瞥见了热水瓶旁边的那个怪物。他久久注视那怪物,浑浊的眼睛立即闪亮起来,迸发出如刀剑般锐利的亮光。道人的身体就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右手竖着放在鼻子前,口里叽里咕噜地念道:阿弥陀佛。他的上下嘴唇一开一合地翕动着,不晓得他在念些什么。
姚成走过来替那道人解围,冲着他喊:道人啊,你不是想喝开水吗,自己倒去,还要人帮着你倒呀?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啊?骆小三子转脸朝道人大声喊道:两碗啊,两碗足够了。不能让他自己去倒,他那只破碗啊,太脏了,令人作呕,瘆得慌。碗不能靠咱们的开水瓶啊!
挖土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与道人前言不搭后语说话的时候。突然间,不知谁用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句,“方老板来呢!”方天明看见道人正往热水瓶走去,久久盯着那道人看。突然,方天明上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哎呀,原来是是钟道长啊,多年未见,差点没有认出来,你可好吗?那道人听有人跟他搭话,颤悠悠地转过身来,打量着方天明。过了好一阵子,嘴里吐出三个字来:弥——陀——佛。
方天明所说的钟道长小时候经常到他家父亲烧的窑上,与他父亲方大山还是好朋友。那时候,方天明对道长就有点记忆。那时候,钟道长还很年轻,大约七八岁。道长很喜欢小时候玩泥巴砌筑方块的方天明,方天明跟道长还学会算命打卦。后来,钟道长云游四方,不知去向。此时,他俩已彼此对对方有了些回忆。一阵寒暄过后,两人低着头,就像商量事情蹲在地上嘀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