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窑砖头出窑后的那三天时间里,张安村男女老少都跑到窑上看砖头、看稀奇。那些青砖头拿在手里感觉重实实的。拿两块砖头相互撞击,会发出叮当响的声音,被张安村准备建房的人一抢而空。到了第三窑砖头出窑的前三天夜里,方天明想到自己窑上青砖头供不应求,花花绿绿的钞票即像雪片一样飞落到家里,自己即将变成张安村承包砖窑的首个万元户,精神亢奋的他摸黑骑车跑到老相好李翠萍家,吃完晚饭后两人在咯吱吱响的木床上折腾了一夜,将体内多余的激情全部消耗殆尽。出窑那天,方天明在窑上整天看着工人们挑砖头,那些砖头竟然大大出于他的意料,质量远远不如第一窑砖头,他感觉莫名其妙。事实上,每次只要方天明到李翠萍家释放多余的激情,他窑上的砖头就会出现重大质量不过关问题。许多年以后,方天明想起那一大堆无法处理质量残次的灰色砖头,竟然始终说不清质量问题的具体原因,一直被蒙在鼓里。
工人们围着出窑的砖堆议论纷纷,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看看吧,这些窑门旁边的砖头看起来黄不溜秋的,像是欠火候,就连盖厕所砌猪圈恐怕都没人要,只能压碎后垫路,谁会花冤枉钱买去建房子呀?第三窑砖头堆在那里跟个小山包似的,看起来更加不理想,无人问津。这些砖头拿在手中,只要相互碰撞、敲击,不是破碎就是裂了,怎么能盖房子呢?这批窑砖头肯定也是欠火候。哪里会是欠火呢?窨水的人太偷懒了,怕是水窨太少了吧?这很明显是砖坯里面的水汽太重了,砖坯外表虽然很好看,可里面早已被冻酥了,不信你们去前面三排砖坯堆里,随便找几块过来,砸碎一看就晓得了。我昨天下午吧,带几个人敲碎三块看了,要依我看就这个原因,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吗?那也不一定,砖头里面水汽再大,火烧上七八天的时间,还不将水汽全部蒸跑啦。
窑上的工人们看着缺胳膊少腿的砖头、唉声叹气。这些砖头毕竟是他们付出劳动烧出来的,砖头不合格卖不出去老板就挣不到钱,就不可能给他们发工钱。这样一来,他们的劳动就白费了,怎不令人痛心呢。所以,他们替方天明从各方面分析砖头不合格的原因,似乎都说得非常有理。方天明被搞得一头雾水,一时也找不到具体烧不好的原因。最令方天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工人间悄悄传着件事情,那还是祭神时留下的后遗症。他们一有空闲时间,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左一窑右一窑的砖头不行,真他妈邪门了,会不会是祭神时,那只被烧死的公鸡捣的鬼呢?骆小三子是全过程参与祭神的,他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怀疑祭神时东窑那只倒霉的飞不起的公鸡来。他歪斜着一双贼似的眼睛,边吸烟边充满信心地说道,要依我看,就是公鸡在捣鬼,若不是公鸡在捣鬼,两座窑一模一样的,一样装的砖坯,一样烧的窑,都是原班人马,问题怎么尽出在东边窑上呢?坐砖堆旁边的骆奎明举着泥棋子说,瞎说吧,公鸡早被烧死了,还能捣什么鬼呀?恐怕是祭神时,有什么地方对神仙不够敬重吧?神仙肯定生气了。
“公鸡半道上飞不上天,就是不吉利,不敬重神仙吗!”
“奎明大哥,还是你说得有理,肯定是神仙生气了。”有人附和骆奎明的说法。
陈义东忙站起来对大家说,你们不要瞎说了,要我说呀,要怪就怪窑没有烧好的缘故。砖头烧不好,问题主要还出在那几个烧窑人身上。你看方天明老板猴精猴精的,他对几个烧窑的师傅可好了,看到烧窑师傅人就变得客客气气起来。他自己不抽烟,口袋里天天装着两三包大前门香烟,一看到烧窑师傅就师傅长师傅短地喊着,香烟散个不停。他夜里还经常给烧窑的五六个人开小灶呢,都被我撞上好几回了。
“啊!?那你快给大伙说说看呢,当时什么情况啊?”
记得有三回吧,都快到半夜了,陈义东都听到鸡已经叫好几遍了。他那时负责西窑打杂,刚准备骑车下夜班回家,就碰到方天明手里提着几斤肉,还拎个菜篮子,里面是水豆腐,还有四瓶老酒呢。方天明将肉、豆腐与酒都提到张正国看窑棚子里面去了,吩咐看窑的张正国帮忙做夜顿子(夜宵)。有三次,那四个烧窑的吃夜餐,还吆五喝六地划拳,声音闹的很大。方老板这么用心款待烧窑师傅们,怎么会不负责任呢?方老板啥时给你们几个装窑的开过小灶啊?陈义东说得合情合理。
他妈的,还有这种事情啊!下次啊!他再请我们装窑时,给他整点名堂出来。骆小三子听说后,气愤地骂道。装窑怎么好做名堂呀?怕是不好弄。骆奎明摇头说,怎么做?不好弄也要弄。替他窑内砖头少摆放一些。窑烧好后夜里窨水时,到窑顶上偷偷把窨水的皮管子拔了。砖头若是缺水,就灰不溜秋的,肯定就没有人买了。亏你想的出来,人不能做没有良心、不负责任的缺德事,方天明对我们几个人还说得过去呀。
坐在砖头堆子旁边的骆小三子,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开外,却很懂得世故人情,振振有词地说,说得过去个屁?你说现在的世道,有几个人做事有良心呀?财不发命穷人,这世道啊,亲戚巴不得亲戚穷,邻居还巴不得邻居去要饭呢,你希望他发财吗?他发财对你有什么好处呀?陈义东提醒骆小三子说,最好还是不要做缺德事,本本分分做人好。他方天明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晓得吗?从小就跟他父亲后面烧过窑,走南闯北地卖过陶罐,人鬼精得很。一旦被他发现是你干的坏事,找人修理你,打断你的狗腿还是轻的。听陈义东说过,骆小三子像一只小猫站鱼缸边伸出爪子弄金鱼似的,只见他弯着腰,伸出右手偷偷摸摸地拔弄着皮管子,引得大伙阵阵发笑。他边学边阴阳怪气地说,你做事情难道非要让他看到呀,深更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鬼才晓得呢?
“他要是发现了,怎么办啊?”
“夜里偷偷干,不要让人晓得,他又不是神仙。”
……
要说真正为砖头质量问题着急的还是方天明,他整天唉声叹气,为这事愁白了头。老婆于莲芳无意中的一句话倒提醒了他,令他如梦初醒。那天,方天明回到家,坐在一棵柳树下小方桌旁边的矮板凳上愁眉不展。他的老婆于莲芳端着一碗鸡蛋面走过来,放在方天明的面前,柔声细语地问,你个大老爷们,整天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呀?我问你,你窑上砖头烧不好,当初烧窑技术是跟谁学的?方天明用筷子挑着几根面条说,跟我老父亲学的呗。你父亲早已死了,我说的是现在烧砖头的大窑,不是你小时候烧陶罐的那个小砖窑。湖西老子山脚下烧窑师傅呀,我去拜访过三次呢。他叫,叫什么来呢,我想起来了,叫周明好吧?这不就对了嘛,你明天带三块不中用的砖头,送去请他当面看看,实在不行的话,就把烧窑师傅请到窑上,来现场好好看看,不就一切都好办了吗?哎呀,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莲芳啊,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啊!方天明听到于莲芳的提醒,立即转悲为喜,放下手里的碗筷,拍着脑袋高兴地说。
“你呀,你就晓得干着急,光着急有个屁用啊。”于莲芳笑道。
烧窑师傅周明好还真难请,像当年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一样。方天明第一次去湖西老子山脚下的窑厂,正值天下大暴雨,老子山的砖窑侧门处塌方。他看工人们正从别处挖土运过来,一层层夯实塌方的部分,就想起自己窑上不明不白的塌方。老子山脚下砖窑很多,干活的工人们不晓得烧窑师傅到哪座窑上去了。方天明第二次再去老子山时,工人们正汗流浃背地忙于装窑砖坯。窑没有正式点火,烧窑师傅不在也很正常。老子山大砖窑出的那砖头看起来确实好,每块敲起来发出声音都像玉佩碰撞的声音。方天明忍不住蹲在出窑的砖头旁边,摸摸这一块,又看看那一块,爱不释手。方天明决心把烧窑师傅请到自己窑上指导。不巧得很,第三次请烧窑师傅,周明好还是被人请到别的窑上去了。方天明不死心,并没有动摇请师傅的决心。
一次、二次、三次都没有请到烧窑师傅。第四次去请时,方天明可学精明了,他把带去的四瓶好酒与两条大前门香烟存放在湖西老子山脚下朋友家里,托那位亲戚帮忙。只要周明好回到老子山的家中,就请亲戚先向他说明三次邀请的情况,并代表方天明将礼物先送给他。留住烧窑师傅人以后再想办法,请他想法子立马通知方天明去接人。这一招果然奏效,烧窑师傅还真被方天明请到浔河窑上来了。傍晚时分,一道残阳泛着金光,铺在浔河清凌凌的水面上,烧窑师傅终于被请到浔河岸边的砖窑。周明好与方天明是坐着“突、突”响的机帆船过来的,船刚一停稳,两人就急匆匆登岸了。烧窑师傅四十开外的年纪,看起来精瘦精瘦的,就像一只老瘦猴,眼睛倒非常有神。他三十年忙于到处烧窑熬夜,手掌心里尽是被烧窑推草铁叉子经年累月磨出的硬老茧子,就像一双老鹰漆黑的爪子。窑膛里的黑灰通过流淌的汗水,早已像纹身一样浸染到了他的皮层里面,怎么也洗不掉。手面、整条臂膀、脸膛看起来黑漆漆的,活像一不泛光的煤块子。几缕头发耷拉在脑袋边缘,露出亮光光的大脑门,倒令人看起来很有职业特征。他与方天明虽说同年出生的人,但看起来显然要比方天明衰老许多。
烧窑师傅很少开口讲话,方天明左右不离他半步。两人来到方天明砖窑上到处察看,就连堆放砖坯的地方都没有放过。他还去砖头堆处,拿了两块黑乎乎的砖头,放在鼻子旁边嗅闻,一股浓烈的烟熏味熏得他直摇头。师傅看完后,来到东窑正门处,从自己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块粗蓝布的大围裙围系起来。又拿出一条灰色的毛巾,扎在自己的脖子上。方天明领着他,两人猫着腰,从窑的正门钻到窑膛里去了。看着工人们正在装窑砖坯,他俩在里面到处转悠,反反复复看了有两支烟工夫。他侧重看砖坯之间的间隙,烟往四座烟囱去的顺畅程度以及烟道的尺寸。烧窑师傅从窑里出来后,接过方天明递过来的香烟对他说,其实吧,这个烧窑啊,也没有什么,就学会看火候、看烟、窨水,我以前在湖西那座窑上不是反复教过你的吗?火、烟、水这三样东西一样不能缺少,否则烧出的砖头就不行。方天明陪着师傅吸烟,急迫地问,大师傅啊,这许多窑砖头还统统堆在那里,依你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砖头不行呢?
师傅很是老道,集近三十年烧窑的经验,说得方天明连连点头称赞。若看你窑出的砖头,火嘛还可以。火烧到位以后,从正门往里面看,砖坯跟个鸡蛋黄子似的,在火的照亮下,块块砖头就像在动。不能光看窑正门砖头,两个侧面也要好好看看才行;再说烟吧,刚开始头三四天吧,要用大火猛逼砖头里面的水汽,冒出的烟看上去白茫茫的,像雾一样,那是砖头里面冒出去的水汽,不是真正的烟。窑越烧到最后,烟越发青,就是冒青烟。这时候烟看起来很轻,直往天上冲,冒青烟至少要过两三天时间呢。你不能一看到青烟就停止烧窑,要是停了的话,还有不少地方没有烧到位;至于水嘛,也非常关键,窨水从上面四个烟囱往下面淋,中间阶段不能停水,一停水砖头就成大花脸了,出来难看没有人要砖头。
“那我这几窑砖头,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方天明急切地问。
师傅真是了不得,像一位行走江湖的游医,利用望闻问切的手段,找出了方天明窑上砖头不合格的病根,并开出了具体良方:第二窑出的砖头,全都是大花脸,没有几块好的,看上去青一块黄一块的,问题还是出在窨水上。是窨水有些着急了,时间不够。第三窑嘛,烟囱口子太小了,窑里面的烟被憋在窑里,造成砖头烧好的假象,其实是没有烧好。明天早晨叫上几个工人,先放一挂鞭炮,将东北与西南的三座烟囱重新砌一下,烟囱内口至少要有三十公分以上,窑烟囱都小了点。方天明简直对烧窑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正长了见识。
当晚,烧窑师傅周明好并没有走,方天明要盛情招待烧窑师傅,晚饭就安排在张安村李翠萍李翠萍家里。方天明派人跑了浔河岸边的三家过河罾,将罾上上等的鱼秤了足足六斤回来,还派人去乡里买了三坛双沟大曲酒,割了五斤猪肋条肉。喊来了平时三位烧窑的工人,又从村上请到了三位村干部,分别是甑书记、村治保唐主任与妇女主任石玲玲,凑起来正好一桌十个人。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划拳,一直闹腾到半夜才罢休。周师傅喝完酒以后,当晚被方天明安排在李翠萍家里睡觉。烧窑师傅连续几天吃饭休息都在李翠萍家里。第二天日上梢头时才一觉醒来,急匆匆吃过早饭,就自己跑到窑上去了。他看到窑膛里的砖头基本装好了,就指点工人将窑门按照他的要求砌堵起来,留出一排溜烧火的孔眼,俗称猫眼。负责砌堵窑门猫眼的三个人,其中就有李翠萍的丈夫张多实。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多实还真像他的老婆李翠萍,平时就喜欢打探事情,喜欢多嘴多舌,村上人称他叫“张多事”。他砌堵窑门时,边砌筑边与烧窑师傅闲聊起来。还真让张多实打探出事来了,多事的李翠萍竟也跟着掺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