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夕,浔河两岸进入三夏大忙季节,人们开始在自家责任田里收割小麦,忙着人工插秧。浔河岸边的树梢上、草丛里,到处都能看见绿色的小螳螂,槐树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将浔河两岸熏陶得满河芬芳。张秀花家三口人的责任田只有九亩零三分。根据浔河乡张安村大队部农田管理规定,张秀花的母亲孙桂兰虽然已经死了,但她的责任田还要再长一季,才能被大队部收回去统一重新分配。张秀花心灵手巧,她与父亲两个人把自家责任田里的秧早早就栽插完了,将小麦也囤起来了,还帮助韩丽玲栽插了两亩多地的秧苗。
三天后,张秀花闲着无事,专门去窑上找过方天明一回,想从他口中了解自己代培老师考试情况。无奈,那天工人们放假了,方天明不在窑上,他出远门去销售砖头了。张秀花扑空没见到方天明,但是她并没有死心。芒种过后的第十天,张秀花又去窑上寻找过方天明一回,还是没有撞上,张秀花想与方天明当面对质的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下来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夏至过后水门开,浔河两岸雨水明显增多。一天傍晚时分,天一反常态,闷热得像洗桑拿,人皮肤摸起来黏黏的,特别燥热。就连张秀花家的那只小黑狗,也热得一动不动地趴在柳树下,只顾吐着红舌头,不停地喘气。天上落下几滴雨点子,即刻又停止了,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那天,张秀花正好在他父亲看窑棚子里帮助整理床铺,准备父亲过夏天用衣服、蚊帐之类的衣物。张秀花收拾好了并没有回家,而是帮衬着扳过河罾。那次碰巧了,张正国骑车回家拿过夜换洗衣服去了,打算顺便找一把雨伞到看窑棚屋备用。
这时节,浔河支流的水高出平时水位很多,上游的洪水咆哮着,掺杂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草漂浮杂物向浔河里滔滔倾泻。洪水像一群受惊的野马,汇集在浔河支流河床里,向大河里滔滔不绝地疯狂奔去、势不可挡。张秀花家的过河罾紧挨在浔河岸边,就支在浔河一条没有名字的支流河口上,离浔河约有一百五米远。扳过河罾的辘辘安在河岸边坡一平坦处,水位离辘辘尚不足一米。离河罾不足二十米远处,就是张正国平时看窑的棚屋,再远一些,就是东边那座砖窑了。每隔半支烟工夫,张秀花就会吃力地将罾网扳离水面一次。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她已扳了三次网。可前两网都是空网,里面只有一大团缠绕在一起的绿色水荇草,连只小虾米也没有。另一网里面,只有一条不足筷子长的金黄色昂刺鱼。张秀花将罾网用绳支住了,拿了一根很长的带竹竿柄的绿色尼龙网兜子,举着到罾网里捕捞昂刺鱼。她忙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将那条昂刺鱼捞到网兜子里。昂刺鱼浑身看起来金黄透黑、活蹦乱跳,散发出的鱼腥味直冲她的鼻子。昂刺鱼白色的鱼肚子平平直直的,尾巴半部侧扁,显得很细长。那昂刺鱼虽然长不足半尺,却看上去有些可怕,鱼头很大,鱼嘴长得就像小水瓢一样,锋利的牙齿紧密密地排列着,嘴一张一合,像要咬人的架势。鱼看起来气鼓鼓的,两对长长的白色触须竖立着,三根鱼刺长得直挺挺的,像三把锋利的小匕首。昂刺鱼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像要与人斗架的姿势。
张秀花将昂刺鱼捞上岸后,用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昂刺鱼脊梁最上面的那根硬刺,往鱼篓子里送去,左手捏着自己鼻子。那条鱼并不甘心束手就擒,而在做拼命的挣扎。鱼尾巴左右不停地摆动着,甩得张秀花一脸水。张秀花提着那条鱼,往不远处的网兜子旁边慢慢走去。她嘴里自言自语道,真是一条怪鱼呢,一条漏网之鱼呢,看起来不大,劲头还挺不小呢。你要是今天敢咬我或刺我的话,我马上到屋里拿把剪刀过来,把你的三根尖刺给剪了,看你神气个啥,晚上回家炖鱼汤喝。
张秀花扳过河罾时,方天明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坐在棚屋旁边一条小板凳上,捞昂刺鱼的情景被不远处的方天明全部看在眼里。他从自行车前面篮子里拿出两个洗过的金黄色小香瓜,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铮亮的水果尖刀,削好一个香瓜皮后,一口一口吃起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张秀花扳网,眼睛须臾不离没离开张秀花。那天,方天明正好穿着一件褪色的黄色褂子,头发凌乱、竖立,样子看起来还真有点像那条刚打捞上来的昂刺鱼。张秀花只顾盯着水面,忙着埋头扳过河罾,并没有在意不远处岸上有一个人正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扳到了第四网,也是空荡荡的,连一团水草也没有。张秀花刚把网放下水后,转身一抬眼,猛然看到在自家棚屋旁边一张板凳上,竟然坐着一个人,那人正是自己要找的方天明。方天明正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手拿半尺长的水果刀子削第二个小香瓜吃,吃得津津有味。张秀花心想今天总算堵到你了,她不紧不慢地从河岸边走上来,边走边朝方天明大声喊道,是方老板啊,你这人呢,做事神神鬼鬼的,怎么一声不吭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吓我一大跳呢。方天明吃着香瓜吞吞吐吐地朝远处说,刚来啊,我看你扳鱼呢,就没敢作声,怕打扰你啊!张秀花转念一想,心计就像浔河水一样立即漫溢上来,她招着手向不远处的方天明大声喊道,方老板啊,你跟我来啊,我有事,想要问问你呢。方天明听张秀花喊她,立即站起来向秀花跟前走来,边走边问道,什么事呀?你是想吃小香瓜吗?没有了啊!张秀花脸冷冷地说,我家菜园里啊,香瓜多着呢,我不吃你的香瓜哦,你跟我来啊。方天明嘴里吃着香瓜,吞吞吐吐地问道,什么事啊?天快要下雨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问吗?
“你跟我来,不就晓得了嘛。”
方天明手里拿着水果刀与半块吃剩下的小香瓜,朝张秀花这边慢慢走过来。张秀花在前,方天明在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台夹砖坯的机器旁边。突然,张秀花转过身手指着机器,脸冷冷地冲着方天明,冷不丁地地问道,方天明,你今天跟我说句大实话,你要对天发誓,陈义东腿上回被机器夹住了,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他??
啊?!是谁告诉你的?我方天明故意安排的?故意要害他?方天明听了,被张秀花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住了。片刻,他吐掉嘴里的香瓜,惊诧地说,当时吧,许多人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被机器滚轴夹住了腿,拖拉机拖到街上才住院的啊!这个事你不晓得啊!张秀花咄咄逼人地问,好,那我再问你,你明明晓得机器料斗很危险,还故意安排他,叫他坐在机器上捣泥,你是不是存心的?机器大斗子根本不要捣泥,你说是不是啊??
“这个,这个嘛?我怎么晓得啊!”方天明支支吾吾地说。
张秀花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剑,向方天明心窝直刺过来,你不要这个那个的,说不清了吧?你告诉我,你对天发誓,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我怎么故意啊?捣泥是轻快活,他自己要去捣泥,他自己愿意的,哪能怪我呢?方天明一听慌了神,极力为自己辩护道。方天明眼睛呆呆望着张秀花,手上的水果刀差点落下。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样丫头变得伶牙俐齿,早已不是以前柔弱的样子了。片刻,方天明矢口否认说,他要去捣泥,我能拦他啊!我能不给他去吗?腿长在他身上。
“你就是故意的,你怎么不叫别人去捣泥呢?”
这时,天快速变暗了。东南方向的天空乌云密布,黑云迅速向张安村方向压卷过来,天上左一个右一个闪电,接连不断,就像雪亮的蟒蛇一样,一声声“咔嚓”响的雷声传来,浔河两岸的天空被照亮了。方天明走在张秀花后面,看天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慌张地对张秀花问道,秀花啊!天上打雷、打闪的,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你有事的话,不能改天再问吗?说完,方天明转身就想溜走,却被张秀花拦住了,对他说,你方天明是不是个男人啊?打闪、打雷、下雨怕什么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打雷下雨不成吗?害怕遭到雷劈吗?方天明转脸气愤地说道,你,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话呢?我怕,我没做亏心事,怕谁呀?老天爷能拿我怎么样啊!
“做了亏心事,就一定会遭到报应。你说你没做亏心事,你敢对天发毒誓吗?你要是一个男人的话,你就跟我过来,跟我一起窑顶去,我再问你一句话,你站在窑上,对天发誓给我看!”张秀花冲方天明大声说。
“不能在这里问吗?非要到窑顶上去?”方天明听后,极不情愿地问道。
“不行,我就要到窑顶上去问,那就是关于窑顶上的事。你要是个男人,就跟我走。是不是做亏心事了,不敢啦?”
方天明拍着胸脯说道,行、行,走就走,还谁怕谁啊?反正我没做亏心事,对得起自己良心,难道我怕你一个小丫头不成!张秀花用激将法,方天明被弄得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后面,极不情愿地往窑顶上走去。不过,方天明敏锐地觉察到张秀花今天好像很不对劲,像吃了火枪药一样。他多了一个心眼,把那柄半尺长的水果刀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把刀悄悄放在裤子口袋里。不到半支烟工夫,两个人就到了东边那座窑顶上了。这时,天空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闪电与雷声更加密集了。张秀花突然转过脸,对身后的方天明厉声问道,方天明,我跟你赌咒,你对天发誓。我问你,三年前,我已经考上师范老师了,后来没有去成,事情就是你捣的鬼,我的名额被你家后庄一个亲戚冒名顶替了。你做鬼,给你家亲戚花了3000元钱,人家用我的名字去上学,有没有这回事啊?你今天对天发誓啊!
“胡——胡说八道,你——你是——听谁——讲的?”方天明一听说自己以前做的龌龊事情被抖落出来了,立即变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问。
“听——谁——讲——的?难道这很重要吗?你对天发誓,请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真的?你要是不讲真话,老天爷啊!请你马上报应讲假话的人,做亏心事的恶人!”张秀花面对电闪雷鸣的苍天,慷慨陈词。
“考试是——是教育局的事情,我哪——能——左右得了啊?”方天明极力狡辩道。
“就是你捣的鬼,你马上就会遭到老天报应!”张秀花头上冒着汗厉声说。
“你才遭到报应呢!你全家遭到报应!!我会捣鬼?我能捣什么鬼啊?”方天明反而诘问道。
“我早已打探过了,就是你捣的鬼!就你捣的鬼!……”
张秀花满腔愤怒,胸中对眼前这个老男人多年淤积着的愤怒,像火山里埋藏的炽热岩浆一样爆发出来。她越说声音越大,越说显得越激动,情绪像汹涌的浔河水一样难以控制。突然,她一把薅住方天明的衣领子,用尽浑身的力气,像一头狮子一样,愤怒地向方天明撞去。方天明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张秀花突然会变得如此厉害。他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被撞得连连后退,差点从窑上跌下去。方天明几个踉跄站稳后,立马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丫头变得桀骜不驯,自己弄不好,就要吃大亏。他觉得不能坐等了,应该先下手为强。黔驴技穷的他慌慌张张摸出了裤子口袋里的水果刀,迅速拔掉红色的塑料皮套子,将刀高高地举在右手里。方天明像疯狗一样窜上前一步,用左胳膊迅速夹住张秀花的脖子,将水果刀架在她的脸旁,嘴里骂道,妈的臭屄丫头,好日子你不过,偏要找死!所有事情就是我方天明做的,你能把我怎么样啊?今天,我非捅死你不可!张秀花跟陈义东学过防身术,她迅速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了方天明拿刀那只手的手腕,使出浑身力气,将他的手腕向外使劲一屈,同时用右脚狠命地向方天明左脚面蹬去。只听方天明疼得“哎呦”一声惨叫。张秀花转脸后退让一步。方天明没有罢手,再次举起亮闪闪的水果刀,再次向张秀花反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张秀花迅速转身,伸出左手,一把紧紧地抓住方天明拿刀的那只手。这时,天空电闪雷鸣,将张秀花愤怒的脸庞照得雪亮,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响雷。雷电不偏不倚,顺着方天明高高举起的水果刀传下来,将他击中了。方天明手上的水果刀被雷电击落,掉在窑顶上。方天明立在原地,只见他浑身颤抖了几下,然后就像一根木桩一样不动了。见此情景,眼疾手快的张秀花迅速弯下腰,连忙拾起地上的水果刀,立马爬站起来,转身向身边的方天明臂膀猛地连刺两下。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流出来。方天明本已被雷电击中,右臂膀又被水果刀连刺了两下,只见他一个踉跄,嘴里“妈呀”发出一声惨叫,仰脸朝窑下跌去。方天明滚落到窑下砖堆子旁边去了,浑身早已被雷雨淋透了,像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码堆在窑旁边的那五堆砖头堆子,本就是胡乱码放的,都是些缺角掉尾的残次品,看起来黄不拉几,堆在地上显得摇摇欲坠。先前砖堆子被响雷震过,显得更加不堪一击。方天明跌下窑后,身体触碰到砖头堆子,那些砖头堆子根部早已被雷暴雨泡酥软了,被方天明身体一撞击,就“哗啦啦”倒塌了三堆。硬邦邦的砖头像沉重的石块一样,砸在方天明的腰部和背部。有一块黑色过火的砖头,砸到了他的右脖子,差一点砸中他的脑袋……
这时,天空的大雨“哗啦”一声,像瓢泼一样倾倒下来。过了半支烟工夫,方天明被雨水浇清醒过来,他忍着剧痛挣扎着从地上爬站起来,左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往烧窑大门处跌跌撞撞着摸去。
再说张秀花,浑身也被雨水淋透了。她看方天明向窑下跌落,感觉惊魂未定,冒着雨慌慌张张地从窑上走下来。她连走带小跑向父亲看窑棚子里而去。到了屋里,她连忙将门从背后闩好,从床上找了一件父亲白色干净的衬衫换穿上,又从床底下找来那把黄色的雨伞,等雨下小些后就打着伞,急急慌慌地往张安村家里走去。她不晓得方天明的死活,到家后心里越想越怕,就将傍晚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向父亲说了。张正国听完后,盛了一碗饭给她吃,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晚上十点钟,两人各自洗完澡睡觉了。
那晚的暴雨夹杂着雷电从傍晚开始下,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一整夜没停息。焦虑的张秀花辗转反侧,一整夜没有睡踏实。浔河因下暴雨泛滥了,水位比历史最高警戒线还高出了半米多。洪水汹涌澎湃,向下游浔河里肆虐地流淌。方天明窑上的砖坯码堆在浔河支流岸边一处地势并不高的开阔场地上,洪水满溢上来,砖坯全部被水泡塌了,两座砖窑也在暴风雨中轰然倒塌,一个不及成人膝盖高的草垛子就像绿洲一样随水漂流。烧窑师傅周明好命大,那晚,幸亏送受伤的方天明回家,否则定会被压在倒塌的砖窑里面,后果不堪设想。
当天晚上,方天明被烧窑师傅周明好冒雨送回家里。方天明的右膀子流血不止,失血太多,到家后再次昏厥过去。周明好叫来村上人开着拖拉机,顶着雨连夜将方天明送到了浔河乡医院。到了第二天早晨,方天明迷迷糊糊地醒来后,人们发现他与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他双眼窝深陷,头发几乎都白了。他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叫人搀扶着气喘吁吁地挪到白马湖派出所,向值班公安人员报了案。
晌午时分,雨终于停了。浔河乡白马湖派出所接到报案后,三位公安人员来到倒塌的窑址废墟上,仔细查勘案发现场,并向烧窑师傅周明好了解当时的情况。公安人员听烧窑师傅周明好说昨天傍晚在烧窑时,外面大雨滂沱,他亲眼看见张秀花与方天明两个人到窑顶上去的,但不晓得他们干什么事情。后来张秀花与方天明在窑顶上发生打斗,方天明是受伤以后才摸到烧窑窑门凉棚里的,这些情况是方天明亲口告诉他的。至于现场打斗情况烧窑师傅周明好并不清楚,需要进一步核实。因为当时眼看天就要下雨了,打雷声音很大,就算窑顶发生天大的情况,在下面烧窑的人根本听不到,也不知情。公安人员来到张秀花家,初步了解情况后,就将张秀花“请”上了吉普车,带回所里继续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