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张秀花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公安人员带到了白马湖派出所。尽管公安人员反复劝说,让她详细说明一下当时发生的情况。可张秀花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一直眼泪湫湫的样子,吓得缄口不言,一句话也不肯讲。张秀花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就跟个小哑巴似的,像变得失忆一样。晚上,她被留置在派出所,公安人员告诉她不能回家。张秀花只能趴在一张长条形黄色的课桌上休息。到了晚上八点钟,她被一位女公安人员带到一间仅有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并被告知当晚只能在那里过夜,不得离开半步。
那小房间没有窗户,在离地三米高的地方,只有一扇很小的呼啦啦响的排风扇。黑漆漆的平房顶下面,吊着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灯后面拖着不足一根筷子长的花电线。房间里面有一只带着盖子的红色塑料便桶,一张黄色长条木凳子,房顶与墙面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到白色。人一进房间,就闻到一股烂干菜的发霉气味,直想呕吐。那凳子四条腿被固定在水泥地面里,人若犯困了,可以在上面简单躺着。张秀花进去后手捂胸口,呕了好久,可什么没有吐出来。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坐在板凳上,看看了自己手腕上的那块表,就走到铁栅栏门口,冲不远处女公安人员大声喊,同志,请你给我纸和笔呢,我要写信。女公安人员走过来,轻声问道,你要纸笔干什么?是不是想通了准备将情况写出来?张秀花不住地点头答应。
“你不急,我去拿啊!”
那位女公安人员问询情况后,经过当晚值班指导员的同意,就从办公室找来了一支绿色的圆珠笔,从值班日记上撕下四张带红色横线的信纸,通过格栅门递给了张秀花,对她说,唠,你拿着吧,这是纸与笔,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
“同志,谢谢啊,谢谢!”
张秀花把纸笔放在长条凳子上,像一只受伤无助的困兽,蜷缩在墙角,一会儿呆呆地看着电灯发愣,一会儿双手抱头,一会儿又抱着自己的臂膀,不时又盯着手表看。她很想找人说说话或评评理什么的,可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此刻的张秀花人生走到了绝望的边缘,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她胡思乱想,一想起自己与方天明在窑顶上打斗的情景,就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像筛糠一样打哆嗦。想起方天明欺负自己的一幕幕情景,又恨得咬牙切齿,她很想抓住方天明的衣领子,狠狠地给他几个响亮的耳光子。即使当时她在窑顶上,用柔软的身体向方天明狠狠地撞击了两下,差点把他推下窑,可也没觉得非常解恨,不足以慰藉她心里的怨恨。她转念一想,觉得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毕竟,她念过多年书,是有知识的人,自己当时确实用力撞了方天明一下,亲眼看着方天明跌下窑去了,可即便如此,方天明也不至于跌成重伤吧。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推方天明一下,就跌下窑成重伤了,还是被水果刀刺中了,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她越想越怕,觉得一头雾水,很长时间没有想通,方天明的伤究竟能与自己有多大关系呢?这件事情想得她头皮发麻。可她听说方天明确实是在跌下窑后受重伤住院的,心里就更加害怕了。她想到自己已身陷囹圄,可能要被判刑蹲大牢。她自己蹲牢不要紧,可年迈的父亲没有人照顾了,她眼圈红了,泪水慢慢从眼角流下来。她只能以这种方式煎熬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受伤无助的心灵。在那间小屋里,她来来回回踱步,累了,就又蹲在墙角,一句话也写不出来。
傍晚时,那位女公安人员端给她一碗稀饭,外加一块烧饼,可她怎么也吃不下,就像猫舔食一样矜持,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觉得没有胃口了。到了后半夜,她不仅感觉饥肠辘辘,而且觉得很困,两个眼皮子抬不起来很想睡觉。她一合上眼睛,不是梦见母亲就是梦见陈义东在小树林里帮助自己复习迎考的欢乐情景。她非常想念陈义东,想念自家的那条小黑狗,要是小狗陪伴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啊!张秀花自言自语,小东子啊,我的小狗、姚成大叔啊,你们都在哪里呢?她就这样奢想着,心里一遍遍呼唤着。
到了四更时分,她实在犯困就睡着了,梦见自己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向浔河里走去。在浔河里,她独自沐浴畅游,让清澈的浔河水带走她身上的污垢。清凌凌的浔河水面上升起白茫茫的水雾,将她冰清玉洁的躯体淹没。透过水雾,她隐隐约约地看见慈祥美丽的母亲穿着蓝印花布衣服,像水乡船娘一样,手拿一根细长的竹篙,撑着一艘很小的木船,向她缓缓漂移过来。她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木船,向站在船头的母亲身边晃晃悠悠地走去。孙桂兰拉住女儿的手,一把将她揽在温暖的怀里,用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满是泪渍的脸,对她说道,儿啊,秀花,我的好孩子,懂事的孩子,你受苦了。你没有做亏心事,不要怕,妈妈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你可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啊!
不一会儿,她就困了,躺在船舱里,踏踏实实地睡在母亲身边,睡得那样安详。木船带着张秀花母女慢悠悠地向浔河东南岸漂移。那是一大片鱼翔潜底、鸟语花香,长满亭亭玉立荷花的地方。秀花母女俩迎着清凉的微风,随着木船自由飘荡。张秀花睡醒了,站在船头,开心地放声歌唱。她婉转的歌喉引得芦苇梢头的鸟儿不忍发声,静悄悄地站在芦苇丛里,听她歌唱,一只也不忍离去。过了有一支烟工夫,她就听到了不远处有鸡叫声音,就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回到了现实中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自己被一阵冷风吹醒,她好像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外走过来。她看清楚了,那人还是不舍得离开她的母亲。张秀花看见母亲后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垂怜。孙桂兰拉着张秀花的手说,秀花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已经是大人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啊?这里是公安局啊。张秀花擦干眼泪说,他们让我进来的,说不能离开这里,让我配合调查情况。妈,我很想你,请带我走吧。
“调查?查什么啊??是村上那个恶霸方天明欺负你了吧??”
“嗯、嗯,听说他受伤住院了。”张秀花朝母亲使劲点点头。
“他死了才好呢,那你跟妈说说当时的情况呢。”
张秀花在母亲面前,一点不害怕,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了当时发生的情景。孙桂兰听后说,妈要走了,秀花啊,不要害怕,只许他砍人,不许你推他,这算什么理呀?你记住老天爷会有公断,不会冤枉好人的。
东方出现了一缕鱼肚白光,孙桂兰的幽魂不见了。张秀花想着梦中母亲对自己说的话,觉得说得很在理,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她变得神智清醒,好像看见了一丝希望。她的希望是建立在反反复复推理基础上才得出的,不是凭空想象。此刻,张秀花心想自己虽然不是在坐牢,但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形式与坐牢并没有两样。不过,短暂的留置形式,也有些好处,迫使她能够静下心来,捋清思路,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有时间去反复考虑发生事情的经过。这一夜,张秀花脑子就像一台计算机,一直不停地高速运转。她的脑海像电影回放一样,将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回放,思忖着事情的每个细节。她看着摆在面前的纸和笔,突然来了写的冲动。她回忆着曾经学过的法律知识,像证明几何题一样,对照剖析证明。她在纸上写下诸如“防卫、砍人、推人、时间”等关键字眼,一步步证明自己的无辜与清白。她想到,方天明当时是用水果刀刺向自己的,方天明的行为本质上是行凶。如果自己不防卫,头上、手臂或身体某个部位肯定会被刺伤,甚至可能会危及生命,后果不堪设想。若是身体重要部位被刺到了,当场就有可能致死。拿刀刺人法律是明文禁止的,这一点她不用怀疑;自己推方天明身体,就是为了制止方天明砍人。那时,方天明正在进行行凶刺人,若不猛地推他一下,他的阴谋肯定会得逞。毕竟,那一刻,方天明已将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刺向自己,幸亏自己会点武功躲闪过去,要不然肯定要吃大亏。张秀花防卫性推他,推的正是方天明本人,不是其他人;自己推人的行为与方天明拿刀刺人相比,并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至于自己拾起地上水果刀反刺向他,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不这样的话,方天明肯定会拾起地上的水果刀,再次向自己刺来。将方天明推下窑,他后来是怎么受伤,究竟与自己有多大关系?张秀花就不清楚了。
她算计着能相信并能解救自己的人。父亲吧,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帮不上自己什么忙。陈义东虽然是小学当过一个星期的代课老师,可他现在在农科站上班,帮助上下了解一些情况,已经足够了,毕竟他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不了解具体情况。至于村里雪娇、章春兰那三个朋友,根本不能提及。张秀花更不能相信大队部甑书记那一帮人,她若是相信了,可能会像上回一样,大队部将事情不了了之。不过,她很清楚,这回派出所已经插手了,大队部也就不好干涉了。她思前想后,现在唯一能相信的,正如陈义东所讲的只有依靠政府与法律,只有拿起法律武器才能保护自己。可说归说,究竟怎么样去依靠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只有把事情前前后后先写清楚,才是最好的办法。那盏白炽灯投下柔弱的光线,秀花把长条凳当成了课桌,人干脆屈身坐在塑料桶上,在长条凳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事情的经过。心中有了信仰,就有了明确的方向,张秀花感觉思路清晰起来,很有劲头与盼头了,竟然一气呵成写了两大张纸。写好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精神就像一下子解脱了一样。现在能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的就这两张纸了,她要等天亮后,将那两张救命的纸亲手交到那位女公安人员手里,并向她陈述自己的情况。毕竟,那位女公安人员也是那样告诉她的。
想了一夜的张秀花,算是彻底想通了,现在唯一能相信并且依靠的只有政府与法律,才有可能给自己一个公断,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因此,她已经觉得不再有什么好怕的了。想通后的张秀花精神很开朗,她看着手头写满文字的纸,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看到了希望。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主动喊那位女公安人员过来,向她说明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第二天一大清早,天刚刚放亮,陈义东就骑车到了派出所,来看望心上人张秀花了。在一位公安人员的监护与引领下,陈义东与张秀花隔着留置室那扇小铁门,两人四目对视。张秀花站在小铁门里面,感觉脑袋有些发胀、昏沉沉的。她两手拉着钢管焊制的铁门铁栅栏,用呆滞的目光看着陈义东。陈义东双手也拉着铁门,红着黑眼圈问,秀花啊,你不要害怕,他们昨晚没把你怎么样吧?秀花摇摇头说道,没有啊。陈义东问道,那就好,他们把你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呀?张秀花说,公安人员情况还没有完全查清楚,还要做进一步调查,让我回忆当时的具体情况,要我配合他们调查。
“哦,那你跟他们都说了吗?”
“没,我一个字没说,当时吧,我脑子一下子就吓懵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昨晚把当时发生的情况都写在纸上了。”
“那纸呢?快拿来,给我看看呢。”陈义东伸出手,急迫地问。
张秀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写满字的两张纸,隔着铁栏栅递到陈义东手里。陈义东接过那两张纸后,边看边不住点头称赞道,秀花,你想得对,这样好,这样就对了,这纸肯定管用。那是由我交给公安人员,还是你自己交啊?还是由我自己交吧,昨天晚上临走时,那位女公安员关照过我的,说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写出来,今天早晨交给她,还要摁手印呢。
陈义东说,唉,秀花啊,你千万不要怕,我觉得吧,你还应该主动说一下呀,你交材料的同时,再跟他们详详细细说明一下当时发生的情况。我已经咨询过一位在法院工作的同学了,你反抗方天明的行为实属正当防卫,你并没有罪啊!张秀花不住地点头,嗯、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陈义东告诉张秀花,今天上午派出所三位公安人员还要去我们村里的那两座窑上,再次勘察当时的案发现场。大队部治保主任唐书记说公安局与派出所上午派人到村里,要走访村里群众,了解张秀花以前受方天明迫害的情况呢。大队部妇女主任石玲玲还带了四五个女的,今天上午要为你的事情找乡政府与派出所,为你喊冤评理呢。我当时代课的学校李校长听说你的情况后显得义愤填膺,她连夜就写了书面材料,上午要带两个女老师到浔河乡文化教育站去,为你做担保。
“啊?!有这种情况啊?”张秀花惊讶地问。
陈义东还告诉张秀花更不要害怕了,有许多人在奔走呼告,替张秀花伸冤呢,张秀花绝对是无辜的。公安人员也不是不讲道理嘛,况且,他们又没有说你有罪,只是要你配合他们调查情况嘛。现在,全国上上下下还处于“严打”时期,张秀花敢于与为村里恶霸作斗争,政府应该感谢,应该大力表彰张秀花才对啊。估计再过两天,他们就会让你回去的,你暂时在这里委屈一下吧,忍一忍啊。
“义东,谢谢啊,真的谢谢你,为我事操这么大的心。情况要是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就好喽。”张秀花苦笑着说。
“应该的,你还说什么感谢的话,真是见外啊。你啊,不信就听着,事就像我说得那么好,我绝对不是在骗你,你一定要有信心啊!”
“我想交那两张纸呢,请你去把昨晚值班民警喊过来吧。”张秀花说。
“好嘞,你等着,我去叫他们啊。”说完,陈义东立马就跑去值班室找人了。
不一会儿,那位女公安人员正好过来巡查了,她被陈义东喊了过来。陈义东向她说明情况。她从办公桌抽屉里,带着一盒印泥与陈义东一起回到留置室。女公安人员向张秀花问询情况后,接过张秀花递过来的两张纸,详详细细看了两遍后,叫张秀花在末尾处摁了手印,并向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走开了。陈义东离开派出所,骑车又直奔县城法院而去。
两天后的一大清早,大队部妇女主任石玲玲就骑车来到了张秀花家。她拉着张正国长满老茧的手,高兴地说,张叔啊,今天我来呢,是想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啊!张正国丢下手中的脸盆与毛巾,急切地问道,石主任啊,什么大好消息啊?是关于我家秀花的吧?
“是啊,就是关于你家秀花的。你今天吃过早饭啊,快跟我到乡派出所去,把张秀花接回家来。”
张正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问道,啊?!接我闺女回家?村上人到处谣传说秀花砍人了,真是冤枉我闺女了。石主任啊,不瞒你说,秀花啊,平时吧,就连杀只鸡都不敢,她怎么会去砍人呢?石玲玲扶着张正国说,张叔啊,就是接张秀花回家。她没有罪,公安局带她走,也只是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呗。现在,派出所与公安局都已经查清楚了,方天明是村上的恶霸,罪有应得,活该遭到老天报应。他是站在窑顶上,被天上的雷电劈的,你家秀花反抗他,一点罪也没有。今天一大清早,乡里就打电话通知大队部了,你快收拾收拾,马上跟我接人去!
“苍天有眼啊!真是苍天有眼啊!!”
张正国激动得老泪纵横,喃喃地对着苍天说。说完,他紧紧拉住石玲玲的手,“扑通”一声就要给石玲玲跪下来,却被石玲玲一把拉站起来了,石玲玲连忙对他说道,张叔啊,您不能这样,万万使不得啊,这样会折我们年轻人的寿呢。这事啊,要怪,那就要怪我们村上没有做好工作。多年来,对这个村匪恶霸一直姑息迁就,才造成今天的这个结局,让你们父女俩受苦了,让你们父女俩受苦了。唉,其实吧,早就应该将这个恶霸交给派出所处理了,两三次都放过他了,大队部也有责任,甑书记都受到乡里处理了。不提了,不提了,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风平浪静了。
张安村子里的人听说张秀花没有罪,马上就要被派出所放回家了。人们自发地聚拢在张秀花家门口,陈义东、姚成、骆小三子、陈学明一帮人显得更加高兴。人们就像迎亲的队伍一样,热热闹闹地迎接张秀花回家。在姚成的带领下,他们开来一台连带着拖斗的手扶拖拉机,在拖拉机头上、拖斗绿色的横梁上,还扎上了红绸布。他们自发组织了五个人的锣鼓队,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带了四窜长长的钻天炮。人们坐在突突响的拖拉机上,沿着弯弯曲曲的浔河大堤,高高兴兴地向浔河乡白马湖派出所开去。张秀花由那位女公安人员搀扶着,并排走出了派出所院门。在派出所门口,是一大片开阔的场地,接张秀花的人们下了拖拉机,自发站成了两排,守候在门口。在人们热烈的鼓掌下,张秀花微笑着向手扶拖拉机走去。见此情景,陈义东正准备伸手拉张秀花上手扶拖拉机一起回家。这时,派出所鲁指导员抢先一步走上前拦下了张秀花。他用粗糙温暖的大手,握住张秀花细嫩的手,大声说道,丫头啊,对不住喽,让你受苦了,感谢你配合我们调查嘛。不过嘛,请你还要相信政府噢,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会还你一个公道撒。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个坏人嘛,迟早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就是老天爷,也不会放过坏人的,不要说法律了撒,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方天明是个欺男霸女的恶霸,他呀,已经被派出所拘留了,就等着移交法院判决了……
张秀花握住指导员的手,激动得流出了两行热泪,使劲地点头答应道。过了一会儿,鲁指导员向沸腾的人群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对大家说,乡亲们啊,张秀花嘛,她敢于同村匪恶霸斗争,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好青年,是大家学习的好榜样撒。她的材料撒,我们派出所正在弄,准备报到乡政府去,县里还要专门开大会,表彰她在这次“严打”斗争中的事迹呢。秀花嘛,你尽管放心撒,就在家等着好消息吧。我听说你很会养花,就带领乡亲们好好致富啊!发挥你的本领撒!
人群里爆发出的热烈掌声掩盖了嘈杂的说话声。辞别派出所公安人员后,张秀花被陈义东几个人一起拉上了拖拉机,高高兴兴地回张安村去了。一周后,甑书记因贪污受到乡里撤职处分。不到三个月时间,张安村大队部选出新村民委员会,唐璇书记给张秀花戴上大红花,送到县里参加开了表彰大会。张秀花不仅得到了县领导的接见,还高高兴兴地领回了一张奖状。又过了一个月,浔河乡政府在乡大礼堂召开勤劳致富能手表彰会,张秀花得到了乡政府的大力表彰。
张秀花带领村民利用农业知识、农家书屋、带领浔河乡张安村乡亲们养花致富的消息不胫而走。县政府知道后,有一天晌午,专门派电视台记者到张安村里采访她的事迹。那天,随记者来的还有另外两个重要人物:一位是县教育局的李局长,另一位是县职业技术学校王校长。村民们听说县电视台记者都过来采访张秀花了,好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在张秀花家院子里,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兴奋的记者向张秀花问了许多问题,还在花圃大棚旁边,替张秀花拍了许多张侍弄花草的照片。
记者一行人看过张秀花家养花的大棚以及各种果树后,又参观了她家的那间简陋的小书屋。李局长站在张秀花家院子里,手里拿着奖状一样的红本子,代表县教育局,当着张安村父老乡亲的面,当场郑重宣布道:大伙都静一静啊,现在,我代表县委与县教育局,正式破格聘请张秀花为县职业技术学校老师,下星期一就去报到上班,不用考试了,这是正式聘书。李局长告诉村民说三年前县教育局招考代培老师,张秀花确实考上代培老师了,后来被人顶替了,具体情况都已经查清楚了。不过啊,教育局接到群众举报信后,立即联合公安机关就着手调查了,作弊者已经受到了法律的严肃处理,已经被判刑了。片刻,李局长用双手向大家摆了一下,继续说道还要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经县教育局研究决定,大力支持张秀花的农家书屋建设,从下个月开始,教育局分期投资3000元,替张秀花农家书屋购买书本,再扩建两大间出来,建成苏北地区浔河乡农家小图书馆。过几天啊,县里新华书店还要过来无偿捐书呢。张秀花的小书屋,不,应该改口叫农民图书馆,连同养花基地,将作为县职业技术学校教学实验场基地……
人群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响彻浔河两岸的天空。张秀花父女俩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笑乐开了花。当天晚上,张秀花还处于兴奋中。她吃过晚饭后,带上自己那只心爱的口琴,主动约上陈义东,两个人顺着浔河大堆慢慢往前走,到浔河边散步去了。浔河堤岸上,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飘散出来,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浅吟低唱。夜空慢慢黑暗下来,天上的星星陆陆续续出来了。萤火虫也从草丛里钻出来,点缀宁静的夏夜,赶来为这对青年的约会凑热闹。树上有一两只早出土的蝉,发出清脆婉转的鸣唱。河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如鼓如雷地鸣唱。不久,张秀花就感觉有些走累了,就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与陈义东并排坐着。
休息了一会儿,张秀花拿出口琴,又吹起来了那首熟悉的老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今天听这首曲子,张秀花兴奋极了,越听越觉得与往常不一样。她吹累了,就停下来。两个人先是一阵沉默着,那女子痴痴地望着浔河黑漆漆的水面,一只只慢慢飞舞的萤火虫,突然开口对身边的陈义东问,东子啊,你说说看,我的人生吧,为什么会遭遇到那么多坎坷与挫折呢?要不是遇上你和那些好心的乡亲们,我很可能真就想不开了。你说说看呢,县教育局为什么请我去当老师呢?人家还真有些接受不了呢。
陈义东凝望着浔河水面,并没有立马回答张秀花的问话。张秀花看身边的陈义东默不作声,转脸用双手摇着他的肩膀,再次兴奋地问道,你倒是讲话啊,平时讲话滔滔不绝的,就像浔河水一样,今晚啊,人怎么突然不讲话,变成个哑巴似的了?
陈义东突然转过脸,冷不丁地冲着张秀花问,你看吧,眼前的这条大浔河吧,一直往东流去,你觉得像不像人的一生啊?
“啊?!大浔河像人生,我没觉得呢,那你说说看,怎么个像法呢?”张秀花只顾兴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被陈义东问呆住了。
到了冬天,大浔河水就少了,到了夏天就发大水了。那些流到大浔河里的水,来自大大小小的支流河,许多河虽然连名字都没有,可水不论来自什么地方,哪怕来自一条不起眼小河里的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受到什么阻力,水的目标始终就只有一个,先流到大河里去,再想方设法流到大浔河里去,然后流到湖里、长江、大海里去……每一滴水珠子吧,看似不起眼,其实都能掀起浪花,都有美好的梦想。水把流到大浔河作为阶段目标,把流向大海作为最大的目标了,一刻没有停下急匆匆流淌的脚步。再说人吧,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也应该像这大浔河里的水一样。只要心中有美好的梦想,脚步不停息,梦想迟早就会实现。有时吧,实现梦想的阻力会很大,甚至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尽管梦想有时来得很晚、很晚,但只要坚持奋斗,迟早会来的……陈义东若有所思,慢慢地对张秀花说道。秀花惊呆了,暗自打心里佩服陈义东。过了片刻,他继续说道,秀花啊,流到大海里面去的水吧,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一滴没有经过千难万险的阻力,哪一滴没有经历过暗礁阻挡,那一滴水是一帆风顺的呢?
“这一套说辞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张秀花转脸,惊讶地问道。
“我,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啊!”
“哎呀,还真看不出来啊,好你个陈老师啊,就代了几天语文课,还成了大诗人呐!水平真是不得了啦!”
“你吧,又来取笑我了。”
过了一会儿,陈义东问道,秀花啊,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呢。
“什么事啊?”
“那,那你晓得你名字为什么叫张秀花吗?”
“我妈告诉我的,说我出生的那天上午,她还在绣花呢,绣花针把手指戳破了好几次。后来我一岁时,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了,说我长大了也应该会秀花,可能就跟花有缘分。”
陈义东慢慢说,尽管你母亲生前并没有说,可我估摸着啊,你名字很有深意,就像植物开花一样,看似简单不经意,其实每一朵只要能开出来吧,都是很难的。你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与痛苦,现在,人生理想也算基本实现了,你觉得你的名字与植物开花,是不是很像啊?那女子不再讲话,沉思了良久,使劲地点头说。张秀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脸问,东子,我也问你一件事。上次你从南通回来,说你已经是预备党员了,你觉得我能不能入党啊?要怎么去入党呢?
陈义东听说张秀花想入党,就陡然来了兴趣说,你想入党啊?这个不是学养花啊,不要急,等你到职业技术学校上班后,发挥你的专长,好好表现,很好带领张安村人养花致富,一定能加入党组织。入党要一步一步来,先向学校党支部递交入党志愿书,然后要经过发展对象,入党积极分子,预备党员三个阶段,肯定能入上。我现在也只是一名预备党员,还没有正式转正呢,基本情况就这样。片刻,陈义东突然说道,秀花啊,我想起一件事情了,有一天方天明与我们几个人玩测字算命,他那本古书上第一页就是“毁于一方,兴于一张”八个字,当时我并没有深想,不晓得什么意思。你说吧,那会不会是张安村要想脱贫致富,要你带领大伙养花致富的意思啊?
“哦,有这种事情?我也不晓得啊!”张秀花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应道。
两个人坐在浔河岸边,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畅谈了人生许多的美好理想,以及今后的生活打算。他们看天色很晚了,月亮升起来了,就踏着亮堂堂的月色往回走了。
第二天早晨,张秀花早早就起床了,精心打扮自己。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辫稍还系着两朵小黄花。她穿戴得整整齐齐,把自己打扮得像水乡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陈义东的陪送下,张秀花高高兴兴地去县里上班了。两人各骑着一辆崭新的金狮牌自行车,一路说说笑笑,向县里职业技术学校飞奔而去。
张秀花是沿着浔河大堤骑车去的。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红彤彤的霞光染红了浔河水,也映红了浔河两岸的村庄。透过浔河两岸的树梢,一对青年的身影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浔河水面上,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浔河两岸回荡。那条小黑狗追在他俩后面,兴奋地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