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张正国感觉很不对劲,就觉得床那头的孙桂兰身上冰凉的。他先用脚蹬了她一下,嘴里喊道,桂兰,桂兰,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到了往常这个时候,孙桂兰早已醒了,张正国见孙桂兰没有搭理他,又大声喊了起来,秀花她妈,你怎么还没睡醒呀?
睡在床那头的孙桂兰直挺挺地躺着,还是一声没吭。这下张正国着急了,他赶紧爬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床后趿拉着鞋子,打开了电灯,走到床那头,看到孙桂兰翻着白眼,舌头都伸在外面了,他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放在孙桂兰的鼻孔间,感觉尚且有一丝微微的呼吸。他吓得“妈呀”一声大叫起来,向正在厨房里做早饭的闺女张秀花大声哭喊道,秀花啊,你快过来啊!你妈妈不行啦!张秀花听到喊声,赶忙跑过来了。父女俩看着奄奄一息的孙桂兰,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哭爹喊娘地叫起来,哭喊声惊动了左右邻居。刚刚吃早饭的他们放下手里的碗筷,连忙跑到里屋看孙桂兰的情况。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将孙桂兰抱下床,对她进行人工施救。他们先是左右摇晃孙桂兰的身子,一会儿又把她扶坐起来,再放平。就这样折腾了有两支烟的工夫,孙桂兰仍然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腮帮渐渐塌陷下去,终没有苏醒过来。张正国见老婆已经死透了,不停地抹眼泪。张秀花站在旁边,呜呜哭泣,就差哭昏过去。众人都劝父女俩节哀顺变,赶紧着手料理孙桂兰的后事。在众人的劝说下,张正国停止了哭泣。他从屋后草堆处,抱来一些稻草铺在堂屋正中间,在稻草上铺一张细篾席子,又把孙桂兰生前盖的被子铺在席子上面。然后,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孙桂兰抬放在堂屋的地铺上。张秀花伤心地哭着,从里屋箱子里拿来一张床单,盖在孙桂兰的脸上。张正国瘫坐在堂屋篾席子旁边的地上,对张秀花有气无力地说,大闺女啊,去,去把南大庄你二爷喊过来吧,赶紧想办法料理你妈丧事啊。秀花,你不要去了,我去呀。邻居中有一人答应着,连忙飞快地到南大庄帮着报丧去了。
南大庄的二爷是张正国的亲弟弟,他叫张正年,比张正国只小三岁。在张安村,张正年虽然经济并不富裕,可他能说会道,平时笑容可掬,任何人见他都显得很亲切。人人见他都敬畏三分,谁都不敢去欺负他。张正年一听说自己的嫂子昨晚睡过去了,起初还不相信是真的。可报丧的人说得有板有眼,不容置疑。他立马喊上老婆马立英,淌着泪眼赶到后排庄哥哥家,帮忙料理嫂子的丧事。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过来了。陈义东等三个人被派遣到浔河乡扎彩店里买纸烛孝布去了;还有一个人去湖西请风水先生过来,到张安村集体坟地为孙桂兰选择墓地去了;一个人到南大庄去请来木匠陈学仁,准备为孙桂兰打一副棺材;三个人忙着给张正国家各处亲友们报丧;披麻戴孝的张正国请了村上八个德高望重的中年人,准备为孙桂兰出殡时“抬重”(抬棺材的意思),其中有三个人忙着去坟地挖棺材坑;邻居们忙里忙外,一起帮助张正国料理孙桂兰的后事。
第二天一大清早,张正国为筹措丧事的费用,没有心情吃早饭。他戴着孝红肿着眼睛到窑上找方天明,向他索要自己三年七百元的看窑工钱。那天早晨,太阳投射到东边那座砖窑门里,张正国正好看到方天明在东窑旁边一张凳子上坐着,他与姚成正在那里无事抽烟闲谈。张正国害怕方天明有事情马上走了,一看见他就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方天明看到张正国走到自己跟前,还戴着孝,就站起来劈头盖脸地问道,正国啊?一大清早的,你家里有人过世了?给哪个戴孝啊?是不是你老娘死了?方老板啊,昨晚,就在昨晚吧,秀花她妈一夜觉睡过去了。张正国眼睛红肿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结结巴巴地说道。方天明惊讶地问道,啊!孙桂兰睡过去了?没有听说啊!什么情况啊?前两天还好好的,我路过你家门口东边那个水塘时,还看到她在码头上淘米洗芹菜呢。记得三天前下午临放工时,你不是说她病已经好了吗,能够下地干些轻活了吗?怎么突然就睡过去了呢?
“啊!孙桂兰突然就睡过去了,怎么回事呀?什么时候的事啊?”一旁的姚成听后,也跟着惊诧地问道。
张正国抹着眼泪说,就昨天早晨的事吧,天刚蒙蒙亮,我看她身上冰凉的,五更头人就不行了。前两天吧,那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姚成问道,她今年有多大年纪了?到明年,才整五十岁呢。唉,这么年轻啊,那现在你家里情况怎么样呀?
这事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啊,家里拿不出一分钱,给她打一副棺材,也没钱安葬她啊,你看怎么办是好啊?张正国伤心地说着,过了片刻,继续央求道,方老板啊,我实在没有法子,给你看窑已经有三年了吧,一分工钱也没拿到,你看能不能将我的工钱先预借几百块钱,将眼下难处弄过去啊?说话时,张正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家里啊,出了这种天大的事情,我是应该帮忙,哪能不管不问呢?至于你的工钱嘛,按理说我方天明是要支付的,若不支付一点,窑上人一定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那我方天明今后怎么做人呢?今后怎么在张安村窑上混呢?方天明继续叹气说,唉,不过嘛。张正国苦着脸问,不过什么呀?方天明指着不远处四五堆灰不溜秋的砖头叹气道,正国大兄弟呀,你是不晓得啊,我方天明确确实实也有困难,日子难过啊。你像前年吧,我刚刚过来承包这两座窑,没一点经验,年终一捆窑上的账,除去杂七杂八的开支,一算下来,不但一分钱没挣到,还赔了四百六十块钱。去年夏天下大暴雨吧,砖坯都被大水淹了,全倒塌了。去年吧,许多卖草人的钱还没有支付给人家呢,来窑上买砖头的人都想用草钱或做工钱跟我抵账,没有现钱给我,我现在是身上穷得连一分钱也没有啊。就说今年春天吧,窑上烧了不少窑的坏砖头,砖头没有人要,那几堆砖头啊,现在还堆在那里呢,这你也是晓得的。不信你看啊,那些没人要的砖头,还堆在那里呢。张正国就像个孙子一样,低三下四地与方天明磨嘴皮子说,方老板呀,秀花她妈人都死在家里了,没有钱安葬下田,你差我三年工钱,不想办法支付,光跟我摆难处,有什么用啊?那你说说啊,我能怎么办呀?把三间房子拆卖了不成吗。你方老板神通得很,你就行行好,多积些阴德,想办法弄钱帮我度过难关啊。我是晓得你难处,那你就不能放下身架子,去与亲戚朋友处借账吗?
方天明被张正国说的不吭声了,只顾低着头搓着两手,想找一支香烟来抽。过了一会儿,方天明突然讲道,你啊,说得倒轻巧,借钱,借钱?这个时候吧,哪家有闲钱借啊?教我去向人家张嘴,不是很为难吗?这个嘴没法开呀,毕竟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都有困难的。姚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坐在旁边,拉着弯子说道,没想到啊,会摊上这种事情,眼下正国兄弟是有难处啊!过了一会儿,方天明突然摆着手,继续苦笑起来,为难地说道,正国大兄弟啊,现在这个时候吧,秋分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田里稻子没有收,哪家有闲钱摆在那里,等着你去上门借呢?那人已经死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父女俩,总得想出个办法呀,不能眼睁睁就这样看下去不管不问吧?
这个节骨眼上,谁不想做好事呀?要不这样吧,我身上口袋里正好还有100元钱呢,是湖西买夹砖坯机器的尾款,今天就准备请人送给人家的,不行你先拿去用吧,那边我与人家再协商协商,看能不能再宽限几个月再说。方天明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十张崭新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出来,紧紧地捏在手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有些舍不得,用右手食指蘸了一下唾液,一张一张地点过三遍后,递到张正国的手里说道,正国,拿去吧,你再数数啊。张正国苦着脸,有些气愤地说道,不数了,就一百块钱,还数什么啊?还不够买一副棺材板呢。方天明摊着空空的两只手,无可奈何地说,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了,不少了,不少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也没有什么好点子想啊。
张正国拿方天明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家里许多事情还急等着他回去定夺。他回到家,看着停放在堂屋地面上孙桂兰的尸体,又看看哭成泪人的秀花,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张正年看不下去,就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胳膊,到了门外面僻静处问道,哥啊,刚才出门,钱张罗得怎么样呀?张正国气哼哼地说,正年兄弟啊,那还能怎样呀,窑上方天明吧,三年没有付我一分钱工钱,都这个时候了,刚才想用100元块钱打发我,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我气得不想要!这时,张秀花正好从屋里走出来了,张正国只好将要钱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的亲弟弟与闺女。张秀花听了,眼泪再次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张正年听后气狠狠地说道,我哥啊,你不要急,他妈的,太不像话了,我不信了,欺负人都到什么地步了,我马上替你找他要钱去!
说来也是巧得很,张正年看这段时间没有亲戚上门,觉得没事可做,就想出门骑车去窑上找方天明替哥哥要工钱。他刚从围墙边推着一辆自行车,想骑上往窑上去,一眼看见方天明从不远处走过来出丧礼了,就将自行车放回到了远处。张正年看着方天明走到堂屋里,跪下来给死者孙桂兰磕头,然后走到丧礼登记处登了二十元的账。看着着一切,他并不露一点声色。等方天明走出围墙的院门外十几米远处,正准备骑上自行车往家走去,却见张正年突然从后面快步走到方天明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右胳膊问道,唉,你这人啊,是窑上方天明老板吧?我就是呀?你是哪个啊?方天明转过脸,惊讶地问道。我啊,是张正年啊,张正国的亲弟弟啊。哦,是二兄弟啊,那你找我什么事啊?
找你什么事?我是有事正想要问你呢,我听说我哥张正国在窑上给你看窑有三年了,你欠了他柒佰元的工钱。现在,我嫂子死了人躺在地上了。我哥家穷得叮当响,没有钱给嫂子打一副棺材,也没钱安葬她。今天早上啊,你高大老板很是大方啊,想用壹佰块钱打发他了,有这回事吗?这是不是你方天明大老板干的事情啊?张正年拉住方天明的右膀子气狠狠地说,他像提小鸡一样,就想把方天明提起来。方天明一看张正年长得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须,看起来有些凶狠狠的样子。他感觉膀子被抓疼得很厉害,立即意识到张正年可不是善茬,就服软了,马上着急地说道,哎呀,二兄弟啊,我方天明哪里是那种没情没义的人啊,我是刚刚听说你嫂子的事情吧,放下手里的事情,就马上赶过来出丧礼了。我吧,确实是差你哥哥张正国的工钱,可他一直没有跟我要呀。去年过年前吧,你是不晓得啊,我不是给他发过一次工钱吗?你哥说家中那个时候没事,就一直没要工钱,叫我先放着,说等家里有急事再说,着哪能怪我呢?叫我有什么办法啊?我赌咒发誓!张正年瞪着凶巴巴的眼神说道,那倒不必,你什么打算啊?是工钱给他呢?还是打算就这样拖着不给呢?我嫂子孙桂兰人都死了,急等着钱用,你自己看这件事怎么办呢?给呀,谁说不给啊?当然给呀,我方天明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给他工钱呀。你要是现在有空的话,要不,跟我一起回家去拿吧。我家里还有准备买机器的钱呢,柒佰元工钱一次付清,还不行吗?方天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
张正年松开手说,那行,好呀,我说嘛,谁不晓得你高大老板有钱啊,平时大手大脚的,花钱就像大闸里淌水一样。要是推起牌九来,输个仟捌佰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今天是有事情走不开啊,要料理这边的事。中午,叫我大侄女张秀花到你家拿钱去,行吧?
“行呀,我在家,中饭后等她去就是了。”方天明见有了回旋余地,眨巴着眼说。
张正年放走了方天明,就一个人照料事去了。中午刚刚来过了几拨亲戚,张秀花守候在母亲尸体前,作为家里唯一的孝子陪着客人烧纸磕头。张秀花哪有心思吃饭,看父亲张正国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听从二爷的吩咐,找了一辆自行车骑上,去方天明家拿钱去了。
张秀花根据当地风俗,她穿着一双布鞋子,鞋面上面还戴着孝,并没有顾得上换鞋。中午方天明吃完饭,他估计肯定是张秀花过来取钱,一想到马上又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越想越觉得心花怒放。他兴奋地从自家平时放钱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个装钱的铁匣子,从里面取出了六十张崭新的十元一张“大团结”来,看着这些崭新油亮亮的人民币,马上就要拱手送给别人,他觉得非常舍不得,就又放了回去。可他转念一下,张正国老婆已经死了,急等着用钱,我方天明如不给他点工钱,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一想到张正年的眼神,他就觉得害怕了。纠结的他再次从那个装钱的铁匣子里,将刚才点过的一沓钱又拿了出来。他看在眼里,觉得还是有些心疼,就数了三十张钞票,重新放回到了铁匣子里。
方天明站在家门前院墙的旁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不远处河旁边推着自行车奔他家走过来,估计那人就是秀花。他感觉心“怦怦”直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那女子近几日为母亲的事情操劳,经常流泪哭泣。只见她面容憔悴,走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的眼睛红肿着,就像一对桃子似的。人看起来显得没有一点精神,真像多病虚弱的林黛玉,越发让人心生悲悯与同情,也越发显得娇美。
方天明把张秀花让到了自家堂屋里,叫她先坐在板凳上等一会儿,说是到隔壁邻居家取钱去,已经与人家借好了。方天明出了院墙的便门,并没有去邻居家里,而是一个人躲在院墙边抽了一支烟。抽完烟后,他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就有意装成急匆匆的样子,走到自家堂屋里,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钱,煞有介事地对张秀花说道,秀花呀,你妈妈的事吧,我也是没法子啊。这不东挪西借的,刚刚去邻居家,与人家好说歹说的,总算替你们借来300元钱,还是人家三天前卖肥猪的钱呢,你拿去先救急用吧。张秀花接过钱,蹙着眉毛不悦地问。300元钱?哪里够用呀,差多了啊。临来拿钱之前吧,我二爷与你说好的,不是三年工钱700元钱一起付清吗?方天明露着狡黠的眼神说道,我的小姑奶奶啊,这个时候青黄不接的,哪家有闲钱放着呢?你就先将就着用吧。张秀花红肿着眼睛,带着哀求的口吻说,方老板啊,你不能再想想办法吗?与别人家再多借一点吗?再借一点?方天明紧紧盯着张秀花的双眸,一脸不悦地说道,你个小丫头吧,说得倒很轻巧。你呀,真是没借过钱,不晓得人情世故啊,这时节,青黄不接的,谁家有钱借给人呀?就是有钱,怎么可能肯借钱给人呢?我能向人家为你们借到300元钱,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说着说着方天明就探身向张秀花坐的板凳靠过来,伸手上去摸张秀花俊俏的脸,右手去拽她的右胳膊。张秀花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呵斥道,方老板,请你放尊重些,再这样的话,我就喊人了。方天明害怕了,央求张秀花说,小姑奶奶,别,别喊呀。我不敢了,我求求你,千万别喊人,你真要是把人喊过来,说也说不清楚,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你也将近是五十岁的人了,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再做糊涂事情了!派出所你没有去过吗?”张秀花厉声呵斥道。
说完,她将厚厚的一沓钱拿在手里,仔细点过两遍后,就揣到了衣服的口袋里。张秀花看也只能这样了,方天明再也不会想办法替他们借钱了,就急匆匆骑车回家,向他父亲与二爷交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