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明从派出所出来后,将那两箱酒与四条烟原封不动地驮了回家。他并没有舍得独自享用,他别出心裁,破天荒地准备召集工人们开一场砖头质量现场大会。
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方天明叫钱会计通知明天上午九点钟窑上要召集全体人员开大会,来的人算出半天工,不来的人算作旷工。人们听说后,立即炸开了锅,他们来窑上干活已经有两年了,还没有召开过一次会议。许多人压根没有出过远门也没念过书,不晓得开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觉得很好奇。方天明对钱会计交待好了后,就推着自行车,到了码砖头的东窑南侧,招手把陈义东喊到身边,不紧不慢地对他说,小义东啊,有一件很着急的事,我寻思着吧,还是你去干比较适宜?方老板,什么事啊?陈义东听到喊声,连忙跑过来,用毛巾边擦脸上的汗水,边问道。二十几天前吧,我在湖西的老子山订了一台夹砖坯的新机器。那机器啊,比起现在这台机器夹起砖头又快又好,当时与人家一切都已经谈好了。你看啊,现在窑上就你一个高中生,做事又稳妥,我对你很放心啊。你明天上午呀,负责去把500元订金送给人家,你比较熟悉的,还是你去年去拿秤砣的那一户人家。事情办好后,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两天,算你正常出工啊。方天明说完,拉开黑色羽绒服的拉链,从衣服的左边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的厚信封子,递到陈义东手里继续对他说,这是500元钱订金,你拿着要收好了。钱点给人家后,记得一定要开一张收条带回来啊。耿直听话的陈义东果然按照方天明吩咐去交送订金了,这事暂且不提。
第二天上午窑上果然要开会了。这是窑上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会场就设在东边那座砖窑正门凉棚前那一片空阔的场地上。两张红漆剥落的破桌子并排放着,旁边外加三条长板凳,算是最简陋的会场了。不过,南边那张破桌子中间,有一座“嘀答、嘀答”响的黄色小闹钟,闹钟旁坐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钱会计。钱会计年纪有近六十岁了,他虽然眼睛老花,可耳朵一点不聋。大脑门秃顶铮亮,会计与闹钟成了会场人群目光注视的焦点。钱会计按照方天明头一天临下班前的吩咐,早早就来到了会场。他安排人把两张桌子并排一起,就算完成了会场布置任务。钱会计戴一副红色的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皮账本子,在那里大声喊着,点着张三王五的名字。据说,这是张安村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正规考勤。
钱会计看来的人基本差不多了,白色的眼珠子翻到了眼镜的上面,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后突然站了起来,对着乱哄哄的人群大声喊,你们大家都给我静一静啊,起码得有点会场纪律吧!不能像鸭子一样,再鬼吵鬼闹了,东南角几个人不要再下棋了,都把脸调过来对着我。我告诉你们啊,马上就点名了。点名,你们懂吗?凡是被我点到名字的人,就喊一声‘到’,我听不到声音,都算是旷工啊!钱会计啊,啥叫‘旷工’呀?骆小三子突然从地上爬站起来,挠着耳朵,难为情地笑着问钱会计。你他娘的,二年级书究竟是怎么念的?都白念啦?二十几年的饭都喂到他娘的狗肚子里去了,连个“旷工”都不懂呀。钱会计骂一阵,会场乱哄哄的人群笑声高过一阵。然后他将眼镜框往鼻梁上推了推,继续连笑带骂地说着,这个“旷工”嘛,就是你上午来开会了,没有听到我喊你的名字,等于你没来,上午不算你出工,这下晓得啦?可我人毕竟不是来了吗?骆小三子高高地抬起头问。我点到你名,你不吭声,谁晓得你来啦?来你娘的个球蛋啊!钱会计翻眼骂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骆小三子红着脸,似懂非懂地坐下去了,继续与几个人闹着下泥棋去了。钱会计的解释听得人越来越糊涂,会场上笑声、吵闹声、下棋声、打牌声比先前更大了。开始啦,马上就正式开始点名啦!说完了几句话,钱会计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陈学明、陈学明啊。他听会场上无人答应继续大声喊,你他娘的究竟是来了,还是没来呀?人们像课堂上好奇的学生一样,将脸齐刷刷地转向正在低头与人下棋的陈学明。学明,学明啊,钱会计喊你呢,不要再下棋了,叫一声“到”就行了。旁边看棋的人听到了喊声,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陈学明,对他说。会计啊,什么稻呀?陈学明腾地一下爬站起来伸着懒腰大声问,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钱会计骂骂咧咧,你他娘的,还粳稻、杂交稻呢,你再瞎放屁熏人,我非算你旷工不可。你要是睡觉回家搂着老婆睡去,一大清早的,没吃早饭呀,像丢了魂似的。骆小三子。“到。”骆小三子像弹簧一样跳站起来,大声答应。这就对喽,你听听,你们大家都好好听听呀,骆小三子答应得多好,三年级书到底没有白念,下面的人都要像他这样子啊!钱会计突然歪斜着脑袋,扶了扶他的老花眼镜,右手数落着会场上的人群,表扬了骆小三子。钱会计继续骂着问,陈义东,陈义东呢?个小狗崽子,小东子跑什么地方去了?钱会计,他昨天临走时跟我说是有事,请假了。有人替他解释。什么屁事啊?跟你请假的?算旷工了噢。钱会计,是方老板安排的。我不管什么方老板圆老板的,没人跟我打招呼,只能计他旷工。
会场点名就这样乱哄哄地结束了,方天明老板却没进入会场,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看着会场上人群像鸭子吵堂一样乱糟糟地闹着,钱会计用眼睛的余光时不时向小闹钟瞄去。时针早已过了九点整,人群就像热汤锅一样沸腾。钱会计感觉难以驾驭会场与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工人。他每看一下闹钟,枣红色的脑门上就流淌出豆粒大的汗珠,他一个人怎么也镇不住乱哄哄的会场,自由散漫的人们像炸开了锅一样。再看看会场上开会前的乱象,人们就像看一场大戏之前那样轻松自由。有两处正在打牌的小赌场,他们聚众不敢赌钱,就是赌烟。第一场子的四个人靠近砖头堆子旁边,有两个人屁股下面,垫坐着三块红砖头,上面卷铺着黄色的稻草。另两个人屁股直接就坐在稻草上,他们嫌坐砖头冰凉凉的。他们打牌的动静很大,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围拢站着。有站闲的人忙得不可开交,看看这家又跑过去看看那家,似乎比打牌人还着急。出这张大王牌,快出一对小“2”,压住上家一对老“K”,不就头游了嘛。站闲人的喊声比打牌人更大。究竟是你打牌还是我们打牌?输了两包香烟算你的?打牌的人实在看不过去,显得很生气噘着嘴扬起头问。相比较而言,那两个下泥棋人的旁边,看的人明显少多了,动静也不大。下泥棋的姚成右手在半空高高举着泥棋,就是半天不落下来。急得他的对家一把抢过姚成耳朵上的香烟,大喊大叫,再不落棋就算你输了啊,这根香烟就是我的喽。马上都快十点了,方天明再不来我们就回家了,早晓得我还不如不来呢,一上午什么事情没干,在家睡大觉也是好的。”颜奎明急坏了,气愤地说。你急什么呀?要走你自己先回家,来的人反正也是算半天工,不用干活,不比在家里待着强多了吗?强个屁呀,冰凉凉的,人冻得发抖。
“方老板来啦!”
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人们听到了喊声,就像听到了生产队长嘹亮的小哨子一样,一哄而散。打牌的急急忙忙藏好了那副破牌;下棋的连忙用手在地面上来回胡乱地摆了几下,将地上泥棋几根歪歪扭扭的线痕迹擦去;站着看人打牌的那圈人,急忙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方老板在哪里呀?在哪里呢?”陈学明仰着脸,到处张望着问。你们看看,河堆泄洪闸旁边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急急匆匆的样子,不是方老板,还会是谁呀?骆小三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远处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对大伙说。听到骆小三子的声音,人们就像一群嘎嘎叫的鸭子,看到主人手里拿着盛满稻谷的水瓢,在吆喝它们似的,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伸出长长的脖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睁大眼睛努力往河堆上望去。唉,不错,不错,像方老板。错不了,我看准是他。不消半支烟的工夫,风尘仆仆的方天明就将自行车骑到了会场。他将自行车刚刚落地,就开口喊,老钱啊,快叫上几个人过来帮忙,将烟与酒搬到桌上。
钱会计冲着骆小三子笑着骂道,小三子,你他妈的耳朵是不是聋了,还傻愣着站在那里干什么呀?没听到方老板说话吗?快过来两个人,帮着一起解绳子,快搬呀。这事还要我教你不成?几个人七手八脚,很快将烟酒搬到了桌上。
对不住大伙啊,我一大清早就去浔河乡里了,今天街上逢大集,挤死了,人多走不动。我好不容易才买了两箱好酒与几条烟回来,不好意思啊,让大伙久等了,下次不会了,下次一定不会了。方天明接过钱会计递过来的茶缸子,喝了一口温开水压惊。他润了润喉咙,边擦着汗,边干咳了几声,然后一屁股就坐在长板凳上,喘气休息,慢慢缓神。片刻,他就像个大队书记似的,继续说,大家都不要说话了,下面我们就正式开会啦。
人们看方天明汗流浃背的样子,又看看摆放在桌子上的两箱酒与几条香烟,面面相觑,彻底看懵了,不晓得方天明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唱的是哪一出戏,也不晓得方天明买这些烟酒摆放在桌上,究竟做什么用。
“今天呀,今天我们大伙聚在一起,开个叫什么会呢?我昨晚寻思了一晚上,就叫砖头质量分析鼓足干劲会,大伙说说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呀?”方天明提高嗓门大声问。
“好呀!好呀!”
坐在一旁的钱会计伸出像树皮一样满是皲裂纹的手,准备带头拍巴掌。他看会场上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就像呆大鹅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就将那双老手快速地缩回去。他缩手的同时,右手靠到了自己面前那个白色搪瓷茶缸子,就顺势摸起了那个茶缸的把子。刚将茶缸子端了起来,又快速地放了回去,尴尬地坐在那里,继续听方天明讲话。最近几窑砖头啊,质量不好,烧得很不好看,三四窑砖头都不咋样。就是烧的算好的,砖头也很不受看,看上去不漂亮。还有吧,场地上砖坯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鬼,无缘无故就全部倒了。方天明端起搪瓷茶缸子,喝了一口温水,然后将茶缸子摆放在桌子上,继续说,在坐的大伙跟我方天明一样,家里都有老婆孩子,出来都是跟我方天明后面混穷的。砖头质量不好,卖不出去,没有人要,我方天明包窑挣不到钱,哪来钱发给你们啊。古话说得好“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大伙都不糊涂,都是明白人,你们说说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啊?
听到方天明说话,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一群人觉得很在理,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了。会场上的人们就像一只只温顺的兔子,竖起了长长的耳朵蹲在那里听方天明的讲话。会场安静下来了,只能听到方天明一个人浑浊的声音在浔河边回荡。
理嘛,的确是这个理。我先说说砖坯的事情,这个嘛,窑上砖坯倒了,要我看呀,主要是码放砖坯的责任,要么是他们砖坯摆的时候,间隔摆大了,要么是砖坯摆放的位置不对,图个省事就随意瞎扔了,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啊?不过嘛,话又说回来,这里面啊,当然,也不能排除砖坯里头水分多了,机器夹出来的砖坯像豆腐块一样,软不拉几的。前几天吧,我去了湖西老子山一趟,又订了一台夹砖坯的机子。我在那里亲眼看人家用的,哎呀,比现在我们窑上的这一台机子好用多了;至于砖头烧不好嘛,一个原因嘛,就是烧窑的没有烧好,火没烧到位。二个嘛,就是窨水没有窨到位,窨的天数不够,可能是夜里偷懒了。你想想看,大伙都忙了一天了,晚上还要一担担挑水摸黑到窑顶上去,尤其是到了下半夜,哪个不瞌睡,哪个不想睡觉呀?我是理解大伙的,不想怪罪你们呀。我方天明呀,今天不是要来批评大家伙,不是要怪罪大家,就是要求大家啊,要是留在我窑上干呢,就要好好干,不能像有些人天天吊儿郎当的那样,总以为是替我方天明一个人烧砖头的,刚才大道理我都说过了,苦的都是血汗钱,大家哪个容易啊?
方天明说完后停顿了片刻,端起大茶缸子喝了两口水,然后继续说,过几天呀,我找个机会带你们几个人去西大张与老子山人家窑上看看去,看看人家窑上的砖头,那个质量啊,包准你们看了眼红,就像漂亮的大姐一样,那叫一个好看。大伙干快有大半年了,都不容易啊,跟着我方天明也没有苦到钱。今天我方天明请客,下午放大伙半天假,晚上我请大家喝杯水酒,算是慰劳慰劳大家大半年以来的辛苦啊。
听到方天明如此说话,人们惊呆了,他们压根连做梦都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等美事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兴奋得连声喊好,竟然忘记了拍巴掌,倒是老钱会计见多识广,带头拍起了巴掌。紧接着,拍巴掌的声音就像大白天放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震响了浔河两岸的上空。看到如此热烈的气氛,方天明趁热打铁,高兴地拿起了一条香烟对着人群说,姚成大叔,你过来,这第一条大前门香烟啊,是奖给你们挖土弄砖坯五个人的,你负责拿去散散吧,你是队长,辛苦了啊。这第二条香烟啊,是给周明好他们三个烧窑人的。第三条呢,是骆小三子装窑五个人的,拿去吧。第四条是陈学明负责收草窨水四个人的,你们也不容易,每烧一窑砖头都要熬夜,眼睛都熬红了……
会场上的人们欢声笑语,人们像过年过节一样兴奋,像锅里的开水一样沸腾。几个年轻的猴崽子忙不迭跑到桌子前面,说要过来领自己队里的香烟。猴崽子们被钱会计看见了,钱会计就将他们挡在了桌前。钱会计左手捂着剩下的三条香烟,右手扬得高高的,笑着骂道,唉,小兔崽子们,你们几个小狗日的,平时干起活来就偷懒耍滑,抢起香烟要起好处来倒像个猴子似的,削尖脑袋往前面钻,鬼精得很。你们几个人的香烟,刚才不是被队长领走了吗?还好意思过来要第二遍啊。去,去,去,回去找你们队长要去,烟在他跟前呢。
方天明转过脸,对钱会计与姚成吩咐,钱会计啊,你中午到浔河上过河罾跑跑看,秤十五六斤鱼来,准备晚上聚餐。姚成大叔呢,你也辛苦一下,下午到浔河乡街上跑一趟,替我把猪肋条肉割六七斤回来。你们早点去忙啊,晚上大伙吃顿饭,在坐的一个不许回家呀,大家都有份啊。至于割肉与秤鱼的钱嘛,到钱会计那里领就行了。
窑上的会议开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散会后,人们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