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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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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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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河窑》连载

第一十一章 成人之美

三年前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周师傅老婆因独自走河跳不慎掉下水被淹死了。周师傅因整天忙于烧窑至今没有再娶。张多实回家后,将捕捉到的重要情况告诉了李翠萍。李翠萍听后显得心花怒放,这下她可有具体事干了,不再是无事窜门了。她一心想吃别人的喜酒,心想不如自己再当回媒婆,她要替住在家里的烧窑师傅周明好与村上一位俊俏的寡妇撮合婚事。当然,李翠萍很有眼光且有自己长远的打算,且是一石三鸟的打算:假如这事要是撮合成功了,烧窑师傅成了家后肯定就不走了。方天明烧窑的砖头就会有人指点,肯定就不会有任何质量问题了,方天明会对她夫妇俩感恩戴德。张多实就在方天明窑上干活,哪能不给予特别特殊照顾呢。烧窑师傅方天明到她家次数就会更多,他与李翠萍婚外的激情就会一直在浔河岸边如胶似漆地继续存续下去。再说,那年月家家户户都需要砖头盖房子,砖头犹如金砖一样金贵,李翠萍娘家湖西的亲朋好友当然也不例外。当他们需要买砖头建屋时,只要李翠萍开了口,他们买砖头自然就会比别人便宜很多。李翠萍这回不再坐等了要主动出击。她竟提着昏暗的马灯,晚上一个人沿着浔河堤岸,乐颠颠跑到西城村方天明家里来了。

李翠萍煞有介事地问,方天明大兄弟啊,听说你窑上来的这位烧窑师傅,至今还没有成家呀?方天明对李翠萍蛮灵通的消息特别惊诧,你是怎么晓得他的事情的?大兄弟啊,窑上事情哪能瞒得了人呀,我家那死鬼回家嚼舌头说的呗。我听说烧窑师傅原来有个老婆啊,三年前吧,走跳掉下水淹死的,他就没有再找到人,还是光棍一人呢。听说他烧窑手艺可好了,你就没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吗?那可就是一棵摇钱树啊!哎呀,婶子,我怎么不想呀,可过几天人家说就要走了,回湖西去了。我正在发愁呢,能有什么办法留住他呀?方天明沮丧着脸叹息,过了片刻,继续问,难道,翠萍今晚登门就是为了这事,是烧窑师傅请你来的吧?

“他倒是没有请我啊,婶子不过是想成人之美罢了,我不是为你们窑上想的嘛。”

方天明听出了李翠萍的言外之意,立即凑上前去,进一步追问,成人之美?婶子有话就请直说,可有什么留住他的好法子,尽快说出来。要说这男人嘛,没个家真不行,整天在外面东游西荡的,吃个饭也不方便呀,东一顿西一顿的。没个女人在旁边侍候着,就连换身衣服也没个人洗。生活就没个奔头,有了家嘛,可就方便多了。方天明急迫地问,可不是嘛,翠萍的意思是?想替他物色一个女的,拴住他人?那,那好呀,太好了,依你看谁能拴住他人啊?我估摸着啊,我们村里不是有个韩寡妇吗。多年前啊,那个韩寡妇男人在白马湖罱泥时,听说刮龙卷风被水淹死了,说这话都快有十七八年了吧。韩寡妇一直没有再嫁人,我晓得她岁数,她比烧窑师傅只小四岁,我看他们俩倒挺般配的。方天明听后不住点头说,对呀,婶子真是大好人、活神仙了,我正瞌睡没枕头呢,你竟然送来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一直发愁吧,怎么能够留住烧窑师傅呢,你倒替我想好了,真难为你了。我看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先去试探试探韩寡妇的想法,蹚蹚韩寡妇的口风,我负责去与烧窑师傅周明好说说看。方天明像工作分工一样分配着任务,两人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了。

李翠萍与方天明一拍即合,有说有笑,两人在床上一番云雨后,一直嘀咕到深夜,鸡都叫了。李翠萍才提着鬼火一样的马灯,晃悠悠回张安村家中去了。要说还是李翠萍很心计,她像接到皇帝圣旨一样,第二天吃完早饭,碗筷也不拾掇,就急匆匆跑到韩寡妇家中去了。她要利用能将稻草说成金条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已守寡多年的韩丽玲再嫁,撮合成与烧窑师傅的美满婚事。

李翠萍来到韩丽玲家,丽玲刚刚吃完早饭,正提着菜篮子与小铲子,准备到自己家屋西边菜园地去栽菜。一阵寒暄过后,李翠萍热情地接过韩丽玲手中的小铲子,两天来到韩丽玲家菜园地旁边,怡然自得地边栽菜边说着话。她们就像两只嘎嘎叫的鸭子,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地聊个不停。李翠萍手里抓着四五棵青菜秧子,往坑塘里埋着关切地说,丽玲大妹子,这些年你一个人支撑个家,拉扯大两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丽玲听后叹着气说,唉,眼看孩子快长大了,自己也老喽。李翠萍提醒韩丽玲考虑自己的事情,往前走一步。韩丽玲追问再往前走一步什么意思。李翠萍告诉她说趁着现在还算年轻,不算老,重新组成个家再找个合适的男人过日子。韩丽玲无可奈何地说,我怎么没有想过呀,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李翠萍见时机成熟,就说咱们村窑上吧,来了一个烧窑师傅,人又年轻又有手艺,会挣大钱的,比韩丽玲只大两岁,你俩倒挺般配的,不如托付自己后半生。

韩丽玲听说李翠萍想把烧窑师傅介绍给她,就放下手中的菜秧子打断她的话,很不乐意地说,烧窑的?烧窑的有啥好呀?整天弄得像个黑鬼似的,天天也不归家,还要经常烧窑熬夜。李翠萍信誓旦旦地说,丽玲啊,你看现在家家户户吧,人人梦想着盖瓦房,盖瓦房就需要砖头,是吧?这年头,有个烧窑手艺可就了不得了,即便遇到荒年,也饿不死那些手艺人。听说啊,烧窑手艺人一天能挣十几块钱呢,一个月下来啊,就是三百多快钱,不出三年就能挣上三间大瓦房钱了。你若是跟着他啊,还不是天天吃香喝辣的,哪里需要你一个人像现在这么苦呀。李翠萍停了停,继续鼓动着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事都需要自己操心上前,就是得个头疼脑热、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身边也没个人端一口水,生活挺不易呀。

韩丽玲说两个孩子在身边。李翠萍在丽玲旁边,帮挖着一溜排栽菜的小坑塘,说话显得慢条斯理,句句显得有板有眼。两个孩子?丽玲啊,不是婶子说你呀,你这样想可就不好了。儿子长大了啊,就要娶媳妇吧,你能保证跟媳妇弄好关系吗?你没有看到十里八庄的,天天有婆媳吵架事情发生吗?还有啊,媳妇为此喝农药死的呢。再说女儿长大了,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人。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有了新家,人就有了个伴,到老了就会有个人陪你说个话,相互照应什么的。丽玲放下手中的菜秧子,摇着头叹息道,翠萍婶子,我以前答应过老陈的,要替他照顾两个孩子呢,不想再嫁人了。

李翠萍提醒说,人不要死脑筋嘛,你家两个孩子不是都大了吗,大的陈义东眼看快二十好几岁了,过两三年就能娶媳妇了,你把小的义晴带在身边,不就行了吗?韩丽玲想到了再婚的可怕,声音哽咽着说,小的义晴带在我身边,拖着个油瓶子带个牛犊子过去,别人会怎么看我呀?有个小孩带在身边,一旦我们夫妻俩为小孩子的事情吵架,叫我两头为难,究竟向着谁呀。在她继父看来,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的,心里能接受吗?能够心疼这个小孩子吗?最后受气受罪的还是我与小孩子。婶子呀,好女不嫁二夫,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再想成家可就难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啊!

韩丽玲态度很坚定,为了两个孩子宁肯守寡,也不肯再嫁。任凭李翠萍苦口婆心地规劝,就是开启不了韩丽玲再嫁人的口。两个女人边栽菜边说着话,将时间忘记得一干二净。上午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晌午了。李翠萍看菜已经栽好了,就站起来走到河边洗手,悻悻地回家去了。临走时,她意味深长地对韩丽玲说,丽玲啊,你不要急着回答我,回家与孩子们商量商量,想好了再告诉我,婶子我啊,都是为了你好啊。

“嗯,谢了,你走好啊。”韩丽玲招手说。

为完成方天明留在烧窑师傅的心愿,一个星期内李翠萍又厚着脸皮找了韩丽玲两次,韩丽玲说什么也不肯再嫁。李翠萍气呼呼回去后找方天明,就像背书一样,把替烧窑师傅周明好说媒的事情、遭到韩丽玲拒绝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方天明。方天明听后肺差点气炸了,吐着唾液气愤地大骂,他妈个老屄养的,老寡妇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能耐,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晚上睡到五更天,方天明躺在床上,一个对付韩丽玲儿子陈义东的歪点子在他脑海逐步清晰起来。两天后,陈义东从窑上放工回来,他看见母亲在菜园里拿着戽斗在给青菜浇水,就来到她的身边说,方天明叫我挖土去呢。韩丽玲听后既惊诧又非常心疼地问,啊?!你出院还没有一个月呢,能去挖土吗?再说你以前从没挖过土啊!自从陈义东生病出院后不久,他就说服母亲回到窑上继续干活了。一个多月以来,他一直被工友们照顾着,干的基本是轻快的事情。例如在烧窑师傅手下打杂,将草垛上的稻草用铁叉拖到窑门旁边,供烧窑师傅往窑膛里填料;再比如,砖坯从机器里面拖出来,被排码堆放成一溜砖堆后,他就负责带领三四名妇女,搬放一捆捆草帘子,将砖坯及时盖起来,让它们自然晾干。然后,再在砖堆顶上苫几片瓦片压着,给砖堆旁边排放粳稻草把子,防止刮风下雨砖坯被淋湿。他还带人在砖坯排与排之间不足一米的空隙里,用铁锨挖出足有二十公分深的浅排水沟,用于下雨时疏散排水。

陈义东永远忘不了那个天空灰暗即将下雨的早晨,方天明看见陈义东与四个妇女在忙着抱土黄色的草帘子,就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招手把他喊到旁边关切地对他说,义东啊,你一个大小伙子,应该先吃点苦锻炼锻炼,干点苦力活去,你整天跟几个妇女混在一起,今后能有啥出息呀?陈义东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我刚出院时间不长,医生说我肋骨伤口还没有完全长好呢,要是干重体力活的话,恐怕弄不好啊,伤就会复发了。唉,怎么会呢?人又不是纸糊的,医生的话你也能听啊?方天明眼珠一转有了主意,直截了当地对陈义东吩咐道,不如这样吧,你明天啊,先到南边那座土塘推土去。你先去干个把月试试看,看看身体状况再说。我已经与那边管事的领班人姚成说过了,你直接去找他就行了。陈义东听后,只能无奈地答应道。窑上四十几号工人的干活都必须听从方天明的安排,毕竟两座砖窑是他承包的,他是名副其实的砖窑老板,在砖窑上,他的话简直比皇帝的圣旨还管用。工人们要想在窑上辛苦地每月挣三四十元的工钱,只能服从他的安排,否则下场只能卷铺盖走人。

方天明所说的土塘原来是一片高岗的地方。每年冬天到过年后开春很长一段时间,工人们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将高岗的土先开挖出来堆放在那里成冻土,到了来年春天,再用酥松的冻土做成砖坯。天长日久,原来的高岗已经渐渐被移平挖成了一处大土塘,取出的土堆得就像一座小山似的。第二天早晨,陈义东根据方天明的安排,一大早就来到了土塘旁边。他站在土堆旁边,伸头往下面张望,看到工人们热火朝天干活的情景,感觉浑身热血贲张。

土塘四周插着一面面迎风招展的小彩旗,站在土堆上远看干活的工人显得很小,他们战天斗地的热情高涨,一个个就像在那里不停蠕动的小蚂蚁似的。他们在土塘底、斜坡面以及堆土的顶面上来回蠕动,各种挥洒着自己的汗水。有的光着汗油油的臂膀,在土塘斜坡上忙着用独轮车来来回回吃力地推土;有的穿着黑色的高帮水鞋,在塘底汗流浃背地忙着用铁锹挖土、装车;有的直接用扁担与粪箕将挖出的土往坡顶面挑去;还有三四个人拖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皮管子,忙着将土塘底部的积水抽取出来,便于开挖取土。抽水机马达突突的轰鸣声与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工地上人头攒动紧张忙碌,就像战场打仗似的。陈义东扛着铁锹,看见一个推独轮车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忙上前打探问,请问大哥啊,姚成队长在哪里呢?

他在塘底分配人挖土呢,肩上搭块黄毛巾,左眼角处有块胎记的就是,你找他有事啊?那男子满脸大汗,见有人站在坡道边与他说话,就停下咯吱吱响的独轮车,大口喘了粗气,扭头对着塘底,指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对陈义东说。陈义东连声说,他人在这里就好,在这里就好。我有点小事找他,大哥,谢谢,谢谢啊!

谢过那人后,陈义东迈开双腿,沿着那条蛇一样歪歪扭扭的独轮车斜道,慢慢向坡底走去。来到斜坡半道一处平台处,他站在了那儿抬眼循着黑压压的人群望去,看见一位五十开外年富力强的男子用毛巾擦汗,左手拿着卷烟,挥手对旁边几个人吩咐着工作。那人的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哨子,真如推独轮车那个人所说,此人面部特征明显,左眼角果然有块不大的胎记。据说年轻时,姚成从部队转业回来,有一次牙疼拔牙,因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引起面部神经肌肉痉挛。许多年后,他的右嘴看起来仍然有些歪斜。姚成是这里管事的领班人,陈义东走到姚成身边,开口问,姚大叔,你在这里负责管事的吧?姚成见陈义东走到他的身边,忙将手中挖土的铁锹放下来,转身问,我是呀,小东子,听说你找我,有事吗?大叔,我是来干活的,方老板叫我来找你,他叫你安排事情给我做呢。陈义东说话时显得有些害怕。昨晚放工时,方天明已经与我说过了。小东子,这边的活有是有啊,可都是很苦很累人的活,就恐怕你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姚成从右耳朵上拿下一支香烟,划了根火柴,将烟点上火后,慢慢对陈义东说,要不这样吧,你上午回家先准备一下,下午上工时你带把铁锹来,先在我身边挖土,我负责教你怎么挖土,适应一下再说吧。

“谢谢姚叔,往后请多照顾呀。”

“你的情况我都晓得了,先来干几天吧,试试再说。”

陈义东伸出右手,与姚成老虎钳一样很有力气的右手握在了一起。他感觉到姚成的手像枯燥龟裂的老树皮一样,握得他直觉得钻心的疼痛。告别姚成后,陈义东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己的右手还有些发红,为能否适应土塘的重体力活焦躁不安。陈义东担心自己作为一位下学不久的年轻人,刚刚接触这种重体力劳动,恐怕适应不了。他就像一头未完全成年即将被人强制戴上一副缰绳与笼套似的小牛,哪能适应这种超出人体力的劳动活。下午,他果然扛着一把铁锹上工了。他手里虽也有把与姚成一样的挖土铁锹,那铁锹看起来虽很铮亮,可握在他的手里,却不怎么听使唤。经他手挖出的土坷看起来宽度不足,不是大块就是小块,用铁锹一端起来,土块不是碎了就是散架了,无法禁起往独轮车上装。再看看姚成挖出的土坷,大小一个样,齐整整的,就像从模子里脱出的砖坯一样。姚成看到陈义东这种情况,把他喊到自己身边,像师傅带徒弟一样,手把手教他说,东子,记住了,大叔告诉你,要这样去挖土。开挖土之前,铁锹要先蘸一下塘里的水,然后用铁锹侧面使劲打土,土的前面与侧面都要用力打,土才能密实,端起来就不会散架。陈义东应答,哦,我晓得了。

“你再来试试看呢。”

陈义东根据姚成教他的办法重新挖土,举起铁锹向土坷用力打去,可他毕竟是一位文弱书生,缺乏中年人应有的力气,直觉得铁锹震得膀子疼痛,差点自己被铁锹甩进土塘。三天的土挖下来,他虽也有了些长进,但体力和技巧却远远跟不上,终难以挖出一块块齐整的土坷,更别提能够很好地装上独轮车了。姚成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时也没有好主意。到了第三天的下午,趁着工人们休息的间隙,姚成看陈义东实在累得够呛,难以适应挖土,就把他喊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义东呀,挖土虽没有什么大技巧,可毕竟也是力气活,恐怕时间长了,你受伤的肋骨真的受不了。不如这样吧,今天你就早点回家休息去,明天早晨啊,你来推独轮车试试看,那稍微轻快呢,你看如何呀?那行呀,一切听从姚叔的安排。陈义东爽快地答应道。说完,陈义东拔出土里面的铁锹,扛在自己左肩膀上,悻悻然地回张安村的家中去了。陈义东前脚刚离开土塘,那些正在休息的工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堆积起来能够将土塘填满。这小子愣头愣脑的样子,根本没有一点劲,怎么能干这种苦力活呢?他呀,去做个草账看个磅秤,当个小会计还凑合吧。韩丽玲那寡妇也真是太可怜了,要不是她男人老陈死的早,这孩子恐怕还在念书呢,不会来干这种活。要我说呀,说不定他还能考上大学呢,怎会来受这份罪呢。你们净跟着瞎操心,那寡妇可怜不可怜跟你有什么关系呀?陈义东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现在不去锻炼,要等到猴年马月再去锻炼呀?寡妇可怜是与我没有关系,可让孩子干这种苦活,他也实在是小了点呀。唉,小什么呀,他就是摊上这么个苦命吧。听说他翻过年就二十二岁了,也不小了。

第二天,陈义东很早就来到了土塘的工地。按照姚成的安排,他将一辆独轮车宽厚的背带像缰绳一样套在自己的肩膀上,两只手提着车木制的长把手推起了独轮车。那独轮车还真是邪了门,在人家老把式手里,就像个温顺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乖乖的样子,显得特别听话。可一到了陈义东手里,独轮车就像瘸腿点豆子似的,总喜欢往一边斜,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推着独轮车,开始却站不起来,几次还差点跌倒。他推的独轮车成了戏台上表演的滑稽车,引得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人人咧着嘴,发出阵阵嘲笑。你看看这小子吧,独轮车上就装了两小块土,他都推得歪歪扭扭的,人家都装四块土呢。我说他不是那块料吧。有些马只会奔跑,有些马只会拉车,有些马只会打仗。我就说嘛,老陈家这儿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块干活的料,独轮车推得歪歪扭扭的。万一吧,他的小车子从坡顶上翻了,连人带车滑下来再跌伤了,就像上次爬木桩跌落一样,我看谁能负得了这个责任?陈学明非常替陈义东担心,跑到姚成身边,煞有介意地说,姚大叔啊,你还不如叫他不干呢,万一要是真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怎么办呀?……

“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没——事,没——事——的,你刚开始就会推独轮车呀?别看他歪歪扭扭的样子,脚上站得很稳呢!”姚成吸着烟,远远看着陈义东推着吱吱呀呀的独轮车,歪歪斜斜地像老牛一样爬坡,担心与自责的负债感涌上心头。

陈义东中午回到家都不想吃饭,只想躺在床上睡觉。到了下午快上工的时候,母亲韩丽玲赶忙把他喊醒,他急匆匆刨了几口冷饭继续上工地了。在工地,他好不容易捱了一个下午。晚上回家后,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痛,尤其感觉左边胸口有一丝隐隐作痛。他从床边抽屉里,找来了上次出院时留下的几块虎骨膏药,用热毛巾焐了一下胸部赶紧贴上去,即刻就感觉火辣辣地疼痛。到了晚上吃饭时候,韩丽玲发现了情况异常。端着饭碗的韩丽玲皱着眉头问陈义东,东子啊,家里哪来的膏药味道呀?有味道吗?陈义东若无其事地对母亲说。我怎么感觉好像就是你身上膏药味道呢,你哪里疼啊?没有,没有呀。陈义东支支吾吾地说道。到底什么事情,你快告诉妈呢。

禁不起韩丽玲的一再催问,陈义东终于向母亲道出了在窑上挖土的实情与自己病情。韩丽玲听了,想起了死去的丈夫,禁不住伤心地落下泪来。当天夜里,韩丽玲一夜没怎么合眼,睡得很不踏实,她不是梦见自己丈夫翻船的情景,就是梦见龙卷风掀翻自己的棚屋。过了三更时分,她又梦见儿子在土堆上推车时,一不小心摔倒跌伤的情景。第二天一大早,她做完早饭后,一碗粥还没有喝下,就急急忙忙跑到离家不远的砖窑上去了。她想能不能找一下方天明,想方设法替儿子调换一下工种。方天明昨天夜里没有回家,正巧与韩丽玲碰上了。经看窑的张正国指点,韩丽玲在东窑大门旁边看到了坐在长条凳上正在那里抽烟的方天明。她连忙走过去,主动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大兄弟,你早啊。方天明看见韩丽玲过来,就从长条板凳上站起来,伸着懒腰,与丽玲打着招呼问,你早呀,一大清早,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是有点事情呢,大兄弟啊,我家小东子承蒙你一直关照着,他上回在窑上跌伤出院后,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呢,伤还没怎么好利索,你哪能安排他去干那种重体力活呢?

方天明惊讶地问,啊?!谁说是我方天明安排他去挖土推小车子的?挖土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还不都是一样。不是你安排的还有别人?韩丽玲听后也跟着疑惑起来。挖土的活吧,苦是苦了点,可挣钱多啊,你家小东子看人家挣钱多就红眼了呗。他几次主动与我提出来了,都提过三次呢。丽玲,你说说看,叫我这个当老板的,若是不答应他,能有什么好办法呀?方天明振振有词地说。他自己提出来的?中午回家我去问问他看。过了片刻,韩丽玲以哀求的口吻说,大兄弟啊,不管是谁提出来的,你就照顾照顾吧,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呀,身体实在承受不了干重体力活。你看窑上有没有轻快一些的活,安排他去干,工钱少就少一点呗。

韩丽玲与方天明就照顾一事争论起来。照顾?几十号人要是都像你这样,提出来要求我照顾,丽玲啊,你说我的窑究竟是烧还是不烧了呢?要是窑不烧了,哪来的砖头,哪来的工钱发给他们?方天明突然转过脸,诘问韩丽玲。大兄弟呀,怎会到那个程度呀?他不是身体不好嘛,要不怎么求你照顾呢。怎么不会到那个程度,上个月有四个人找我,闹着要求我照顾,要干轻快事,我还没同意呢。丽玲,窑上都是苦力活,这个你也看到了,依你说,怎么个照顾法?只要你想照顾他,还没有地方安排吗?要不叫他去开马达,拉皮管子打水吧,那个活比较轻快,他能干。韩丽玲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打水的活是轻快,可已经有三个人了,不是沾亲带故找过来的,就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关系户。不瞒你说呀,一个年龄大的老黄,村甑书记家小孩的二舅,另一个是村长家小孩三姨夫老严,还有一个是什么关系来的?反正有点来头的,教我怎么办啊。这无缘无故的,也不好叫人家停下来不干啊。过了片刻,方天明继续说,事情我都晓得了,你先回去吧,叫他暂时先坚持几天。这样吧,等北边土塘再挖土时,我与姚成说说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他。

“那就有劳大兄弟多费心了,谢谢啊!”韩丽玲感激地说。

方天明几句宽慰的话就把韩丽玲打发走了。韩丽玲哪里晓得,若等到北边那座土塘再开挖时,还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呢。因为从南到北,取土的土塘是依次开挖的,最南边的土塘才刚刚开挖,深度还挖不到一半呢。当天上午九点钟的光景,韩丽玲自己跑到土塘边,站在那里看了看,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往回走,可刚走到张正国看窑棚子门跟前,正准备转头朝东往张安村的家中走去,就迎面碰上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张秀花了。秀花看见韩丽玲过来,就从扳河罾水边走上来,手里提着长条形水淋淋的绿色尼龙鱼篓子。那些杂鱼一旦离开水,在篓子里活蹦乱跳。这时,韩丽玲也看到了张秀花。张秀花将尼龙篓子放在门前泥地上,忙着从屋里端出一张小板凳出来递给韩丽玲说,韩阿姨,是你啊,快坐呀。秀花,你忙你的鱼吧,与我还客气个啥啊!阿姨,你今天怎么会有空到窑上来呢?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是想看看小东子在土塘干活。他在土塘干活了?我怎么不晓得啊,东子一直没跟我说这事啊。上回他不是跌伤过吗,这几天回家啊,常喊胸口疼痛,说挖土推车子人受不了,我就想来啊,找方天明看能不能帮调换一个轻快些的活。

“那,方天明是怎么说的?他答应了吗?”张秀花关切地问。

“他说啊,暂时还没有,要等到北边那个大土塘开挖才有呢。”

“阿姨,这个人鬼精得很,他就是哄着搪塞你的。”

“搪塞我的?”

“不如这样……”张秀花悄悄地对韩丽玲说。

秀花知道陈义东因身体没有完全康复,韩丽玲想替他找方天明调换工种的事后,对丽玲显得更加亲热,阿姨长阿姨短地叫个不停。张秀花为韩丽玲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使丽玲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两个人说着话,秀花到屋里找来了一个脸盆,将篓子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一股脑全部倒在了脸盆里,那些野鱼蹦跳得更加厉害。虎头鲨与鲢鱼是一类的,它们呆头呆脑的样子,憋在盆边一动不动。金黄色的昂刺鱼最不合群,因为带刺,处处树敌。许多鱼看见就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它们。几条白色的扁武昌鱼活蹦乱跳,有三条早已蹦跳到了盆外的地面上,浑身沾满了泥土。地上的几条鱼被那只小黑狗看见了,它撒欢似的摇尾巴,低着头用鼻子探头探脑地嗅闻鱼。可能是觉得鱼腥味刺鼻,狗时不时用眼睛看看主人张秀花,像是在征询她的想法。小狗伸出前脚右爪子,轻轻地碰了碰地面上的其中那条扁鱼,然后又快速地缩回去。狗只想逗鱼玩,最终没敢抓地上的鱼,毕竟鱼并非小狗的最爱。要说还是三条大黑鱼有力气,它们不停地蹦跳,将脸盆振得地动山摇。其中三条黑鱼晓得将在劫难逃,它们跳到了盆外地面上想逃跑到水里去,蜷着身子偷偷憋在那儿,张着水瓢一样的扁嘴在喘气叹息。

韩丽玲想帮忙将那些跳到地面上的鱼捡拾回脸盆里,却被秀花制止住了。她看到韩丽玲弯腰拾鱼,连忙开口说,阿姨,你坐呀,我来拾,不要弄脏你的手啊。鱼粘液滑腻腻的,弄手上很难洗的。不什么紧啊,弄脏了手,那不能洗嘛。韩丽玲笑着说,秀花啊,我又不是城里的大小姐,都是农村人,还害怕什么鱼粘液呀?两个人争抢着拾鱼,鱼一条条被拾回盆里后,足有一大盆。张秀花空着手站起来,顺水从门东墙边拿来一个竹篮子,将脸盆里的鱼“哗啦”一声全部倒在了篮子里,拎起篮子对韩丽玲说,韩阿姨,这些鱼啊,全部给你,带回家去吧,够你们三个人吃好几顿的呢。不能,不能啊,这哪能呢?是你们辛辛苦苦扳的,扳了许多天呢,哪能都给我呢。韩丽玲连忙站起身来,摆手推辞说。说完韩丽玲就往回走,想尽快脱身回家去。张秀花拎着竹篮快步追上去,拉着韩丽玲说说,阿姨,你就别客气了,带回家去吧,就当给义东哥补补身体吧。这怎么好呢?这怎么是好呢?韩丽玲不住地说。

“阿姨,你跟我还客气个啥?”

张秀花与韩丽玲两个人一个要送鱼,一个说什么不肯接受,两个人围着竹篮子,推推搡搡起来。韩丽玲禁不起那丫头一番真诚善意的劝说,最终还是挎着沉甸甸的竹篮子,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了,嘴上虽说不愿意接收鱼,可心里却像喝蜜一样感觉美滋滋的。当晚吃完晚饭,韩丽玲收拾好碗筷,很晚才上床睡觉。她刚躺下来,突然就想起张秀花教授她的办法来。她反复思考那丫头的话,模模糊糊有了困意。她一觉睡到了四更时分,就听到屋后鸡传来阵阵“喔、喔、喔”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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