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村、西城村、郭庄等前前后后七个村庄,平时总能看到一辆“咯吱吱”响的装满各种花草的小板车,被一个美丽的卖花姑娘吃力地拉着,在走村串巷地叫卖花草。她的声音就像银铃一样,听起来清脆悦耳,令人赏心悦目。“卖花了,卖花呀,谁家买花呀!”“卖花了,快来买花呀,好看的花呀!”农村很少有人买,张秀花沿村叫卖,有时卖了一上午,也只能卖出三四盆罢了,而且都是些很普通的花,诸如栀子花、月季花、菊花之类的。再说那年月,人们刚脱离饥饿,家家刚吃饱饭,都在想法子挣钱,为盖房子的事天天发愁呢,哪舍得花钱买盆花放在家中欣赏啊。有那买花的闲钱还不如买两根油条,打打牙祭,哄哄哭闹的孩子呢。尽管如此,每逢上浔河乡赶集,张秀花还是拖着板车,带着小狗,到浔河乡大街上去卖花。碰上哪天运气好,遇上县城人也来赶集,或遇到老师、学生这样的特殊人群,一板车花也能早早卖完。这样的机会,张秀花已经遇到不止一回了。
有一回,张秀花从街上回来,经过浔河乡张安村小学校门口时,适逢孩子们放学。他们跟在板车后面,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张秀花再次吆喝起来,“噢,卖花了,买花喽。”一位七八岁小女孩,扎着两根小辫子,跟着她的板车后面走,指着洁白的花,好奇地问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花呀?怎么这么香呢?”张秀花停下板车,低头微笑着说,“这花叫栀子花,小姑娘,你想买吗?”
“姐姐,可我只有两毛钱啊,是奶奶给我买铅笔与大白纸的。”
张秀花见那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特别喜欢她的花,对栀子花爱不释手,就从板车上搬下一小盆长得有筷子高的栀子花,送到小姑娘手上说,没事,这盆姐姐送你的。我家就住在张安村顶西头那一家,没事过去玩啊,姐姐教你怎样养花。谢谢姐姐,谢谢大姐姐。哦,养花喽,我有栀子花喽。那小姑娘接过张秀花给她的小花盆,欢蹦乱跳起来,高兴的就像一只小喜鹊。她将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非要将两毛钱往张秀花的手里塞,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对秀花说,这是两毛钱,我就这些了。张秀花对那小女孩摆手说,小同学,我这是送给你的,快把钱拿回去,姐姐不收钱啊!我已经说过了。
见卖花的不肯收钱,小姑娘只好将钱放在了书包里。她蹲下身抱着黄色的小花盆,就像得到了一个宝贝似的,喜滋滋地,蹦蹦跳跳着跑回家去了。张秀花目送小姑娘抱着小花盆的走远了,才拖走板车放心地离去,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每回,张秀花拉板车经过西城村方天明家的门口,都会被他拦下来。方天明总是有事无事找些借口,与张秀花半搭讪半开玩笑。秀花经过三次大的磨难,加上到处卖花磨炼,她现在看起来大大咧咧,比刚辍学时成熟了许多,人也变得机灵起来。她对方天明的玩笑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根本不放在心里,不会像以前那样往心里深想。不过,方天明偶尔也会纠缠着她,买上一两盆花。有一天早晨,张秀花拉着板车上街卖花,方天明看见了,等她到了自己家门口,就拦下张秀花说要买盆栀子花呢。张秀花问方天明看好哪一盆花。方天明指着靠近车把子跟前的那一盆栀子花说看样子挺好看,那盆花怎么卖呀?多少钱一盆啊?
“哎呀,那盆吧,是上次说好给街上一户人家带过去的,你就想买那一盆呀?”
“对呢,你这人呢,看钱不挣啊,卖给谁不是卖呀?下次吧,给人家再带就是喽。”
“不行啊,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方天明抓着板车说,你答应什么啊?今天啊,我就要那一盆花了,你真死心眼,卖给谁不是卖呀,我又不少给钱。说完,他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板车上,将那盆有膝盖高的栀子花搬了下来,花上那三个青色的花骨朵摇摇晃晃,差点被折断。张秀花笑着说道,你这人呢,怎么学会动手抢了,不要抢啊,我搬给你就是了。我就看好了这盆花,谁也夺不去。张秀花见状,无可奈何地说,行,行,行,那你搬去吧。我回家后,下次啊,再替人家弄一盆。
“这还差不多嘛,多少钱一盆啊?”
“那盆三块钱。”
方天明从口袋里面,摸出五块钱,扔到张秀花板车上说道,这是五块钱啊,秀花,你不要找了。张秀花冲着方天明后面喊,你不要急着回去呀,我还要找你钱啊。方天明挥手说,不要找了,下次我再买呀,或是长花要是遇有什么难处,少不了找你麻烦呢,记得帮忙就是啊。你不能走呀,我哪能多要你钱呢?秀花看方天明抱着花盆,急急忙忙回院子里去了,从上衣口袋里拿着找零的三块钱纸币,追着方天明后面,走到她家院子里,嘴里大声喊道,方老板,这是找你的两块钱呀,我放在外面井台边上了。张秀花放下钱,她怕被别人看见再说三道四,就快步走出门去了。可即便这样,还是与从菜园地回来的于莲芳撞上了,两人还差点撞个满怀。于莲芳劈头盖脸地问道,哦,卖花的,你是谁呀?有什么事呀?到我家堂屋里坐坐再走呀。张秀花见到于莲芳,赶紧忙着解释,嫂子,不客气啊,我是张安村卖花的张秀花啊,还要去卖花呢,刚才找零钱给方老板的。于莲芳听后,皱着眉头问道,哦,张秀花?你就是张正国家大闺女吧?
“嗯,你认识我?”张秀花听于莲芳认识自己,感觉有些惊奇。
“认识的,我经常到张安村的窑上呢,还经常看到你的呢。”
于莲芳原本也喜欢养花,在家院子西南角靠墙的地方,长着一株月季花。虽然,花被杂草欺负得堙没在草丛里,不注意很难找到,不过,那株月季花倒是非常守时,到时候就开放,月月如此。即使月季花开了,院子里也很难闻到清香,枝蔓上长满了戳人扎手的硬刺。方天明家人就不怎么喜欢它了,两个小孩子更是不敢碰月季花一下。久而久之,月季花就被人慢慢遗忘了,倒是那片杂草,长得十分葳蕤。半个月后,张秀花用平板车拖着许多花到窑上去,她给姚成、骆小三子、陈学明等几个人每人送去一盆花,教他们回家如何侍养花。工人们像过节一样,各自搬着花回家,显得特别高兴。张秀花没有忘记也给方天明送了一盆。方天明将送的那盆海棠花绑在自行车后面带回家。他到家后,从车上拿下花,直接就交给了于莲芳,告诉她如何弄土、追肥、侍养。于莲芳看见那盆海棠花,却怎么也不相信是张秀花白送的。于莲芳逼问方天明说,老方啊,你这花究竟是哪来的?
“是窑上张正国家那丫头送的呗。”
“送的?鬼才相信呢,你是不是从那个小婊子处买的,又在她身上瞎花钱了,还编着谎话来骗我?”
“就是她送的,不信啊,下午你去窑上问问去,你问问姚成他们几个人,每个人都有呢。”
于莲芳讲话咄咄逼人,送花给你?那小臭婊子会无缘无故地送花给你,你们是不是又勾搭在一起了?她为什么送花给你呀??你是她什么人啊???方天明着急地说道,莲芳,你瞎说什么呢?窑上工人每人都有一盆呢,她怎么会独独送我一个人呢?我瞎说,你们早已串通好了,编着谎话来骗我,难道我会不晓得吗?我去问,能问出个什么结果来啊??
“莲芳啊,这盆海棠花真是张秀花送的,你还要我赌咒发誓吗?”
“快告诉我,你究竟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啊?”
方天明被问得莫名其妙,摆手辩解道,啊?!花钱?瞎说,花什么钱呀?没有花钱啊!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方天明在那个小丫头身上花过一分钱呀?于莲芳就像抓住了方天明的把柄,指着方天明数落说,你没有在她身上花钱,她脑子坏了吗?进水了?发疯了?会送花给你。她送花给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事瞒我啊?
……
于莲芳与方天明吵架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毕竟于莲芳没有抓到什么证据,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日子还像浔河水一样慢慢向前流淌。一晃一年就过去了,到了来年的四月底,方天明看到邻居家的栀子花都冒花骨朵了,有的开出了洁白芬香的花朵,有的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他家井台边的那棵栀子花,是去年从张秀花手里买的,却像一位难以怀上孩子的女人,只结着三四个有小孩子小拇指粗的绿色花骨朵,他看在眼里,显得特别着急。说来也巧,阴历四月初四那天的晌午,张秀花从浔河乡赶集卖花回家,正好经过方天明家门口。方天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大笤帚在扫院墙旁边的地,他看张秀花拖着空板车从远处走过来了,心里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忙走上前去,拦下秀花的板车,煞有介事地问道,秀花啊,你快到我家院子里看看那棵栀子花呢,还是去年从你手上买的,今年怎么只结几个小花骨朵呢?邻居家栀子花早已开了啊。“是吗?快带我去看看呢。”张秀花听说后,就停下板车,跟在方天明后面,两人离着有三四步远,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去了。来到院子里,张秀花围着栀子花转了三圈,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还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了捏三片黄色的叶子。她看到细细的花茎上扎着不少根红色的褪色的小布条子,长长短短的,有的像孩子脖子上的红领巾,有的还像一面面小旗,蹙起了眉毛。眼前那棵栀子花看起来面黄肌瘦,长着许多枯黄的叶子,一碰就簌簌掉落了。秀花转脸对方天明疑惑地问,方老板啊,你家栀子花上扎这么多小布条子,干什么的呀?方天明站着说,于莲芳与小孩子没事干,觉得好玩,扎着玩的。
栀子花就像人一样,不能扎布条子,那样的话,枝条就被捆死了,地上的营养就吸收不上来。还有吧,这棵栀子花太缺少营养了,你看根旁边的土早已板结死了,没有营养土啊。这棵栀子花又太靠近井台子旁边了,太潮湿了,平时要少浇一点水。张秀花蹲在那棵栀子花旁边,手抚摸着栀子花枝条,像中医一样替花把脉诊断,就像抚摸自己出嫁的孩子,心疼地对方天明说。方天明眼睛贼溜溜地盯着秀花,急不可待地问,秀花啊,那要怎么办啊?
“你闲着没事的时候,把花上面的红布条子全部解了,再给花根部松松土,追追肥啊。”
“追肥?那追什么肥好呀?”
“你家不是有豆饼与腐熟的鸡粪吗,围着花根四周围,少埋一些就行了。”
“不过嘛,最好还是上这个肥料。”
“哪个肥料啊?”
张秀花说完,就往院子外面板车跟前走去,他从花盆里面拿来了一包报纸包裹着的肥料,递给方天明说,你把这个肥料和成水,隔三差五少浇一些就行了。这是什么肥料啊?这叫硫酸亚铁,是栀子花最喜欢的肥料。两人蹲在栀子花旁边,东一句西一句若无其事地闲谈着。这时,碰巧于莲芳从自家责任田里回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张秀花,气不打一处出。就气狠狠地扔下手里的竹篮子,拉着长长铁青的驴脸,指桑骂槐,对着方天明大声嚷道,方天明啊,你就光念着花了,中午饭做了吗?“没啊。”“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淘米做饭去!”
张秀花见于莲芳脸色气成了猪肝脸,赶忙陪着笑脸问道,嫂子回来了?于莲芳转脸冲张秀花问,你就是那个卖花的吧?今天又专门过来卖花的?不是的,我才刚刚到,从街上回来顺便路过的。你家花没有开骨朵,方老板叫我来看看的,那我回去了啊。于莲芳疑惑地嘟哝道,等一下,栀子花没有结骨朵子,你会弄?
张秀花说完就往院子门方向走去,没有听到于莲芳说些什么。她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转过头,对着还在看花的方天明笑着喊道,方老板啊,你千万不要忘记啊,就按照我刚才教你的法子做,一定要定期上肥啊。于莲芳看张秀花拖着板车走远了,憋住的一肚子火像火山一样再次冲着方天明爆发了。她一把拉住方天明的胳膊,撒起野来了,劈头盖脸大声喊道,方天明,你今天要给老娘听清楚了,那个小狐狸精又来找你干什么?怎么勾引你的?快跟我老老实实说出来。方天明挣脱于莲芳的手说,你小声点,不要被人家邻居听到了。张秀花啊,她是来教我养花的,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好不好啊。我胡说?她教你养花?你当我是聋子、瞎子吗?刚才你们手拉手,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躲在栀子花下面,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莲芳得理不饶人,气哼哼地问。方天明为自己辩解,你瞎说什么啊?没有看到啊,她是在教我,怎么给花上肥料呢。于莲芳冲过来,一把揪住方天明的耳朵,以命令的口吻,嘶声力竭地喊道,昨天她来送花,今天教你怎么给花上肥料,你说给鬼听呢。明天,你两个还不晓得要搞出什么来呢?今天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给我跪下来赌咒发誓,今后,不许你与那个小狐狸精来往,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方天明杀猪一样喊道,疼死我了,于莲芳,你快松手,你快松手啊!你再不松手我可就要还手了。你不赌咒发誓,我今天就不松手呢,就不松手呢。方天明“哎呦,哎呦”地喊疼,于莲芳得理不饶人,就是不肯松手,不停地威胁道。方天明只好摊手发誓,好,我赌咒发誓,我要是跟张秀花有见不到人的事,就天打五雷轰。直至方天明对天发誓,于莲芳才肯松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不久,他们就推推搡搡扭打起来了。于莲芳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杀猪一样嚎哭起来,边哭边不停地骂道,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都有两个孩子了,还天天想着勾引人家小姑娘,连睡觉说梦话都喊着她的名字。你要是有本事的话,有本事你就把她娶回来,跟她过去啊!邻居刘婶听到东边邻居吵架,有砸东西打斗的声音,赶紧跑过来拉架了,她边跑边喊道,莲芳啊,你们少说两句,不行嘛。你快说呀,当着刘婶子的面,给我赌咒发誓呀,那个小骚狐狸精,究竟她是怎么勾引你的?
“叫我说什么呀?她什么时候勾引过我的啊!”
“那就是你勾引她的。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我现在就回娘家去了!”于莲芳气得坐在地上,蹬着脚不停地骂道。
左邻右舍听到方天明家吵架,都陆续跟着跑过来了。有邻居劝方天明暂时躲一躲,不要整天跟女人斗嘴,平时多让着她一点。有的拉坐在地上的于莲芳起来,劝她看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不要回娘家,好好跟方天明过日子。一场惊动四邻的吵架就这样被慢慢平息下来了。当天晚上,方天明两口子还在怄气,他们谁也不理睬谁。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于莲芳还是为了张秀花卖花的事,两口子又拌了几句嘴。方天明被于莲芳骂了几句,气呼呼地走了,骑车一个人到窑上去了。